1.01 a小調圓舞曲
在這座繁華的沿海城市裏,藍調酒吧的規模遠遠稱不上氣派,但常年在門口停着的一排豪車,足以證明它不俗的格調。同樣是晝伏夜出的公子哥兒尋歡作樂的地方,駐場的人在彈鋼琴,聽上去顯然要比在敲架子鼓聽起來要更衣冠楚楚,高檔端莊。
連酒吧里負責端酒的女侍應生,看着都遠比別處的更加精緻漂亮。
陸恆將剛端過來的酒打開,給桌上的其他幾人倒上。眾人紛紛端起杯寒暄幾句,其中一人看着明顯心不在焉,眼神頻頻瞟向已經漸漸走遠的女侍應生。
陸恆在心裏笑了笑,意味深長地朝對方眨了下眼:“怎麼,陳少,看上那個藍眼睛的外國妞兒了?別說,那副高傲的清冷勁兒真夠味道。”
陳少回過神來,不動聲色地抿了口酒算作默認,又向女侍應生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一樓大廳的舞池內,幾對男女正隨着悠揚的鋼琴聲跳着華爾茲,衣香鬢影間呼吸相貼,雙向獵艷,撩撥着若有似無的曖昧。那個藍眼睛美人兒的身影卻已經隱沒在人群中,徹底找不見了。
陳少有些可惜地收回視線,終於正眼看了陸恆一回:“生面孔,新來的?”
“可不是么,聽說剛來不到一個月,名副其實的冷美人兒,不少想嘗鮮的都碰了一鼻子灰回來,連人家一片衣角都沒摸着。”陸恆說不上是譏笑還是調侃地說,不以為然地砸了咂嘴,轉向陳少時,又是一副顯而易見的熱絡嘴臉,“這小美人兒肯定是在等着陳少呢,女人嘛,矜持點也好,這樣征服起來才有成就感不是?”
陳少似笑非笑地晃着玻璃杯,沒有附和也沒有反駁。陸恆察言觀色,非常機靈地立刻招來一名侍應生:“給我們再上兩瓶皇家禮炮,讓那個藍眼睛小美人兒端過來。”
侍應生畢恭畢敬地應了,沒過一會兒果然就見姑娘端着托盤穿過人群,款款地走過來。他們這桌就在演奏鋼琴的旁邊,本就是方便附庸風雅的人上去玩玩鋼琴的專座,這下也算派上了用場。女侍應生在他們桌前站定的時候,陸恆稍稍起身,朝旁邊正彈奏鋼琴的人隨口吩咐:“這首太催眠了,換首輕快甜蜜的曲子彈。”
他漫不經心地等了好幾秒,見對方絲毫沒有反應,這才有些驚訝地抬起了頭。
紀千羽拿好托盤站在一側,平靜地抬起眼,和陸恆幾人一起看了過去。
鋼琴手低垂着眼睛,專註安靜地彈着手底下的曲子,動作不緊不慢,有條不紊,流水般的樂音從黑白分明的琴鍵與修長有力的手中傾瀉出去。吊燈的輝光在他的頭頂均勻柔和地映照下來,將鋼琴的烤漆鍍上一層奢華的暗彩,罩住他半邊專心致志的側臉,憑生出數不清的低柔與優雅。
而他仿若對外界的聲音通通充耳不聞,對這樣灼灼的注視也恍若未覺,只自顧自地低着頭,沉靜地彈着他的《a小調圓舞曲》。
這首曲子儘管作為一首抒情懷鄉的詠嘆詩誕生,演奏時卻總歸帶着舞曲的輕鬆與韻律,通常並不顯得沉重。但它在這個年輕男人的手下,反覆的詠嘆被拉長,卻又顯得清清泠泠,並不過分纏綿,營造出一個更加適合親昵絮語的空間。
恐怕也是陸恆覺得催眠的根源。
被一個不值一提的鋼琴手下了面子,陸恆錯愕地回過神來后頓時怒上心頭。他冷冷地沉下臉,盯着鋼琴手的視線寒光凜冽:“不識抬舉是不是,信不信我一句話能馬上讓你滾——”
他正生氣的時候,有句淡冷的英語突然飄了過來。
“先生請息怒,我的同事只是太專註於本職工作,還請您不要計較。”
幾個公子哥兒開始都沒反應過來,發現是女侍應生在說話后,頓時大感興趣。陸恆顧不上和無關緊要的鋼琴手較勁,朝陳少打了個心領神會的眼色,伸手就要來拉紀千羽的胳膊:“會說中文嗎?今天我們陳少賞光來,貴酒吧是不是應該拿出點待客的氣度來,派個人來給我們陳少敬杯酒啊——我看你就不錯,來來來……”
他沒想到的是,今天居然第二次被人下了面子。藍眼睛小美人輕輕巧巧地避開他的手,朝他們稍稍鞠了個躬后便轉過了身,看樣子像是沒聽懂他的話般,已經要走了。
這怎麼行?!陳少和一邊的幾個哥們還在看着,陸恆自覺面上無光,罵罵咧咧地就去摟小美人的腰:“操,什麼玩意兒?!給臉不要臉,陳少看上你是你的福氣,本來還想讓你喝杯酒就走,現在可沒這好事了,乖乖留下來陪我們陳少一晚,今晚的事我就當做……”
他話還沒有說完,就見美人兒猛地轉過身來,恰到好處地躲開他過去摟腰的手,不退反進,幾步又重新走回他們桌前。
這是想通了?陸恆心中一喜,面上越發不屑,果然和其他人也沒什麼不同,什麼清冷美人,還不是照樣乖乖……
他的想法剛成形一半,猛地被四濺的玻璃碎片全部打斷。陸恆嚇了一大跳,倉皇地連忙後仰躲避飛散的碎玻璃,和其他人一起,驚怒交加地看着去而復返的女侍應生。藍眼睛美人手裏拿着半個剛在桌上敲碎的鋒利酒瓶子,晃了晃瓶底剩下的一點酒液,冷冷地朝他們看來。
“嘴巴放乾淨點。”她淡淡地說,藍眼睛波瀾不驚,開口的中文字正腔圓,“不是想喝嗎,都特么倒是喝啊?”
——
這樣令人震驚的舉動,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混亂。好在以藍調的格調,還能應付得起這樣的小騷亂。酒吧的主人楚銘親自出面,客氣又圓滑地處理了整件事情,勉強哄走了惱怒的陸恆和神色不明的陳少,送人的時候不動聲色轉頭,嚴厲地朝紀千羽投去了冷冷的一眼,歇業后算總賬的意思表達得清楚明顯。
紀千羽面無懼色地回了他個笑,用口型無聲地說了五個字。
賣藝不賣身。
接下來的營業時間,她恢復成冷冷淡淡的表情,旁若無人地繼續裝着中文盲半個啞巴,只是這一次落到她身上的視線多了許多打量。紀千羽目不斜視地端着托盤穿梭於人群,心中一片平靜。
管他們呢,紀千羽淡淡地想,反正肯定又要換工作了。
果不其然,凌晨三點歇業打樣之後,酒吧的員工們在楚銘面前站成一排,而楚銘只盯着她一個人定定地看。
“紀千羽。”他叫着她的名字,臉上半是憤怒半是無奈,“你算算你上班以來給酒吧添了多少亂,才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你惹了多少事出來?我當時僱用你的確是因為你臉好看,但你行事能不能別只用臉不用腦?退一步忍一點能死嗎?”
“死不了。”紀千羽平視前方,心平氣和地理性回答,“但還包含退忍□□等其他業務的話,現在這點工資就太低了,我不做虧本買賣。”
“行,你還瞧不上這兒了。”楚銘不怒反笑,稍顯暴躁地來來回回踱了幾步,猛地停住看着她,“藍調廟小容不下你,紀千羽,你結了這個月的工資,賠了今天酒吧的損失,另謀高就吧。”
橫豎也該是這個結果,早已經預料到了。紀千羽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到更衣間將工作服換下留在酒吧。她這一來一去用了不少時間,等到換好自己的衣服出來時,外面已經沒什麼人了,員工走得走散得散,只剩下楚銘還靠在吧枱上給自己順氣,鋼琴手坐在鋼琴前面,仔細地擦拭着自己的鋼琴。
楚銘見她出來,稍微站直身,把一瓶酒遞給她:“陳少那桌點的酒,算是今天酒吧的損失之一,你已經賠了這一瓶的錢,現在歸你了。”
紀千羽接過沒開封的酒瓶,發自內心地嘆息了一聲:“都還沒開封,老闆你就不能再放回去嗎?”
“賣出一瓶是一瓶。”楚銘不置可否地聳聳肩,奸商氣質表現得一覽無餘。紀千羽也只是說說,沒什麼別的想法,她搖了搖頭,自己從吧枱摸出個開瓶器,把紅酒的木塞取了下來,給楚銘倒了一杯。
“謝謝老闆這一個月的照顧了,給你添了不少麻煩,不好意思。”紀千羽朝他舉了舉杯,楚銘擺擺手,非常不講究地將紅酒兩口喝乾,看她一眼,終究還是嘆了口氣。
“人在潦倒時就得學會服軟。”他說,“你太倔了,早晚要吃大虧。”
“承你吉言。”紀千羽笑笑,猶豫了一下,又摸出一隻玻璃瓶,把剩下的紅酒都倒了進去,滿滿的一杯,端起來的時候酒液顫顫巍巍。
她端着杯徑直走到鋼琴手面前。
“剛才謝謝你幫我,《a小調圓舞曲》到那裏就快結束了,謝謝你重彈一遍。”她說,舉了舉手中的杯。
“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我現在也沒什麼能拿得出手的,這杯酒算我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