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死亡
“賤婦,我與你同歸於盡!”
一片尖叫聲中,錦娘只覺得自己被一股大力重重推倒,腦袋狠狠磕在一旁的假山石上。
她眼前一黑,甚至連疼痛都沒有來得及感覺到,便彷彿化作一朵柳絮,輕輕飄了起來。
她低頭,看見腳下正是自己剛剛所在的公主府後花園。
公主此時臉色煞白,指着婢女嬤嬤們將她面前亂成一團的人拉開。
錦娘看見幾人將那個推倒她的老婦拉開,她的身體歪倒在地上。兩個嬤嬤扶起她,似乎在替她試脈,然後搖了搖頭。
公主身子微微一晃,指着那老婦說了些什麼。
錦娘聽不見任何聲音,就見那老婦忽然掙紮起來。旁邊一個原本跪着的男人也衝上前,被人不留情面地按下去。
錦娘唇邊勾起一絲冷笑,心中鬱氣散盡。
原本只想叫那個男人、她曾經的夫君一無所有,現在連着她曾經的婆婆恐怕都要丟掉命了。
真是大快人心。
當年,她也是這樣,如死狗一般跪在他們面前,求他們不要趕她走,留她一條活路,結果呢?只換得一身的傷,幾個銅板。
那男人如今的妻子也被人拖了上來。那女人看起來像是已經認命,滿面冷漠,還帶着一如既往的高傲。
錦娘想要湊近些,瞧瞧幾人到底會是怎樣的下場,誰料忽地起了陣風,將她捲起來越飛越遠,倏忽間便好似進入了星空。
星空中無數星星不停轉動,錦娘想要回去卻動彈不得。
一顆星點突然迸發出耀眼的白光,錦娘只覺得眼睛一花,再睜開時,面前站着一人。
那人身披黑色斗篷,一頭白髮束在腦後,臉上架着兩個怪模怪樣的黑色圓片,叫人看不見眼睛。
錦娘四下望了望,自己好像身處一片迷霧之中。
“錦娘,”對面的人忽然開口,聲音冰冷,分不清男女,“你命數已盡,如今有機會允你入另一世界再活一世,你可願意?”
“這是,重新投胎?”錦娘輕聲問道,心中驚疑不定,雙手緊緊交握。
那人搖頭,道:“不,是允許你於原定命數外,以另一女子的身份,活到她陽壽盡時。”
錦娘秀眉微斂,想到還沒見到那些人最後的下場,不甘心地問:“我可否再回到來時的地方?”
“你壽命已盡,回去就活不成了。”
“既然如此,煩惱全消也算得上一樁妙事,死便死吧。”錦娘低眉頷首,她畢生心愿便是叫那一家人受到報應,如今既已無法親眼見到,她也沒有什麼再活一世的心思。
那人似乎將目光落在她身上,錦娘只覺得渾身一寒。
“這個女子姓顧,單名一個‘錦’字。兩年前父母身亡,一個月前丈夫帶着一個懷孕的女子進門,要將她趕走,公婆也沒有反對。”
那人每說一句,錦娘心中就是一動,雙手再次握緊。但她仍不出一聲,只是沉默地站着,眼眉低垂,看不出在想些什麼。
那人停頓片刻,又道:“顧錦還有一個三歲大的女兒。”
錦娘呼吸一滯猛然抬頭,常年掛在臉上的笑容也不見了:“女兒?”
她也曾有過一個女兒,嬌嫩得像雨後花瓣一般,卻在兩歲時被一場風寒奪走了性命。只因公婆不願為一個孫女去尋大夫。
錦娘還記得,柔軟的身子在自己懷裏痛苦□□,而後慢慢沒有了聲音,變得冰冷、蒼白、僵硬。
那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她的父母也已去世幾年,夫君在官場站穩了腳跟。女兒死去不久,他便迎娶了一位同僚的女兒,她則被趕出門去。
其他的記憶此刻回想起來都已有些模糊,但女兒在懷中逐漸失去生氣的感覺卻清晰得猶如發生在昨日。
“女兒……”錦娘喃喃自語,心口一陣酸痛。
她趕忙又低下腦袋,緩緩吐出一口氣,才恢復平靜,道:“顧錦姑娘也是可憐人,若是需要錦娘代她活下去,並無二話,只是……”
錦娘抬頭看向那個黑衣人,露出個疑惑的神情,繼續道:“只是若顧錦姑娘陽壽已盡,怎能叫我代她存活?若是她命不該絕,怎麼又需要我?還是說,她命數或魂魄出了什麼岔子,只得要我這樣的孤魂彌補一二?”
黑衣人沒有出聲,錦娘曉得她猜對了。
她微微一笑,右手拇指摩挲着中指關節,目光誠懇說道:“錦娘雖有心幫助,但也不免擔心,我區區一個小女子,能力有限,僅憑我自己怕是難當此任。”
黑衣人目光又從她身上略過,道:“你成為顧錦之後,在命定壽數內無病無痛,身體無憂,頭腦機敏。”
“不知顧錦壽數幾何?”
“此為天機,”黑衣人冷冰冰道,“顧錦之事已是你的莫大機緣,若還貪求過多,我便去找旁人了。”
“是小女子冒犯了,”錦娘退了一步,道,“顧錦的記憶,要如何得到?”
“到時你自會曉得。”
話音剛落,那黑衣人伸出一隻手,在錦娘胸前做了個推的動作。錦娘便覺得整個人被一股力量包裹着向後仰倒,然後在一片黑暗中急速墜落。
她雖有些害怕,卻還是咬牙忍住,很快便覺得一重,下墜感消失。
再睜開眼睛,已經身處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
她正趴在一條長桌上,胳膊墊在腦袋下面,有些麻木。她直起身,抬了抬手,脫離魂魄狀態,有身體的感覺真讓她有些不適應,總覺得沉重。
她張開十指,抓握幾回,手指纖長柔軟,如玉筍蔥白,靈活有力。
長桌另一邊靠着窗戶,外面是林立的高樓。房間裏瀰漫著清淡的花香,明亮乾淨,一切都是她從未見過,甚至超越她所能想像的極限。
錦娘站起身,腳下踩着一雙毛茸茸的半截的鞋,比得上她見過的最上等的裘皮。她身上穿着一條及踝長裙,布料柔軟,沒有袖子。錦娘撿起滑落在地上的一塊方巾,學着顧錦記憶中的模樣,折成三角披在肩上。
隨着顧錦的記憶在腦中復蘇,錦娘在整套房子中走了一圈,小心翼翼地給自己泡了杯茶。
看着水汽在玻璃杯內壁蒸騰凝結,茶葉旋轉浮沉,她心情漸漸平靜,臉上露出笑意。
這是個全然不同的世界,但也是個極好的世界,是個女子可以不必依附男子的世界。
她錦娘連身無分文無處可歸都熬了過來,在新的世界又怎麼會怕呢。
喝了些熱茶,又添了些水,她端着杯子走回醒來時所在的房間。
桌上四散着許多紙張和照片,錦娘順着記憶從頭看起來。
這裏面,幾乎記錄了這個叫“顧錦”的女子的整段婚姻。
顧錦的丈夫名叫倪謙,是國內數一數二的服裝集團家的獨子。而顧錦的父母都是沒什麼背景的服裝設計師,在顧錦與倪謙相識后,甚至都在倪家公司內任職。
一切都像夢境般美好。
在外人眼中,顧錦是個一步登天的灰姑娘,嫁入倪家便成了少奶奶,從此十指不沾陽春水,過的可謂是神仙般的日子。
顧錦自己原先也是這麼想的。
丈夫深情,公婆可親,女兒玲瓏可愛。自己平日裏只是會會朋友,畫些自己喜歡的設計圖,日子清閑舒服。
直到兩年前,父母出了意外,雙雙死於交通事故。顧錦的天崩塌了一半。
接着,丈夫和公婆也變了。丈夫愈發忙於工作,無心安慰她。而公婆也漸漸有了閑言,話里話外道她不夠賢惠,不能照顧倪謙,甚至結婚數年卻只生了一個女兒。
顧錦那時只當丈夫和婆家是她另一個家,便也試着改變,然而她做的努力都無濟於事。
直到一個月前,倪謙帶着一個孕婦回了倪家。
孕婦叫雁于飛,是倪謙公司的一位設計師。她剪着利落的短髮,臉蛋因為懷孕了而微胖,溫順中帶着稜角,看上去是個很有自己追求的女強人。
倪謙還頂着那副謙謙君子的樣子,說他與顧錦不合適,說顧錦不能在事業上幫助他,與他沒有共同語言,因此他才轉而選擇了雁于飛。他誇雁于飛性格獨立堅強,又是曾出國進修過的設計才女,加上如今懷了孕,他必須要對雁于飛負責。
而倪謙的父母,看着雁于飛的肚子,也沒有說話。
顧錦覺得,自父母去世后便搖搖欲墜的另外一半邊天空,終於也塌下來了。
她沒有哭鬧也沒有謾罵,只是收拾了些衣服離開了倪家,回到自己父母的房子。
她對倪謙說,彼此都需要些時間考慮未來。見到倪謙臉上如釋重負的神情,她覺得心冷,又覺得好笑。
顧錦其實在倪謙開口時就已經決定離婚,但她不甘心讓倪謙輕鬆自在抽身而去。這一個月的時間裏,她一直在收集各種資料。
其實顧錦已想明白,倪家不過是在利用她控制住她父母罷了。她父母在去倪家公司前,也是小有名氣的獨立設計師,都是為了她才甘願加入倪家的設計團隊。等到父母去世,她便失去了利用價值,倪謙便急不可耐地要甩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