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把她扔到地上
伊芙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夏莉和她一起呆在宮殿裏,跟着老師學習禮儀。
那會兒日子悠長綿延,而時間彷彿漏不完的沙漏。她穿着漂亮的公主裙,披着柔軟、金黃的捲髮,踩着高高的鞋子往前走,邊走,嘴角邊揚起一個弧度。
“公主殿下,太僵硬了。”女老師刺耳的聲音打斷了伊芙的動作,伊芙甜美的笑立刻小時,轉而化為沮喪。女老師向來嚴格,再次強調,“溫和、柔軟,記住這兩點。伊芙殿下,請再來一遍。”
“是的。”伊芙輕輕抿着僵硬的嘴唇,重新扯開一個微笑。
“不行,還是太糟糕。要自然一些,再來。”
“太刻意,還不如剛才幾次。”
夏莉站在一旁看伊芙一遍遍地笑,手裏還抱着茶杯犬,在不知第幾遍后說,“老師,殿下笑得已經很美了,若非我是女的,肯定會把持不住。”
“夏莉,美人在骨不在皮。”女老師嚴肅地糾正,“一個公主的微笑,是從內心發出的溫和與友善。”
伊芙閉上眼,女老師的聲音柔和了一些;“想像一片迷人的花海,初春時節,芳香吐艷,柔柔的春風醉人心脾……”
伊芙深呼吸,重新睜開眼,剛想笑,卻對上艾倫的臉和赤紅的眼眸,裏面閃爍着意味不明的亮光。
她正躺在艾倫的大腿上,而艾倫緊緊盯着她,就像瞧見美味的猛獸。
伊芙揚起的唇角頓時垂下,從腳趾泛起陣陣陰涼和森冷,她試探着叫艾倫的名字,可艾倫沒搭理她,繼續用那樣露骨的目光瞧着自己,毛皮發寒。
“艾倫,你還好嗎?”伊芙掙扎着坐起身,手腳還處在癱軟的狀態,只能勉強撐起自己的身體。
她腦海里浮出一個恐怖的想法,艾倫不會被殭屍施了魔法?這麼一想,伊芙甚至覺得,艾倫看自己的眼神,和方才的殭屍更像了。
“艾倫……?”伊芙伸手去推艾倫,卻被他猛地避開,眼裏的赤紅色消退去大半。
“沒事。”艾倫突然疏離地站起身,他掏出懷錶看了看,自言自語道,“還剩三分四十九秒。”
伊芙像被赦免的死刑犯,她忽然想起更重要的事,於是緩緩走到石門邊上,靜靜聆聽,外頭一片死寂,只剩餘淡淡的風聲。
伊芙推開牆壁上用來射擊的孔槽,由里看向外,地上全是面目猙獰,仰面朝天的殭屍,一動不動,跟人的死屍極像。
說不出是僥倖還是更加害怕,伊芙走到艾倫身邊,他正掐着秒數打開坩堝,將裏頭淺綠色的液體倒入一隻透明的玻璃瓶子。
“這葯……是用來對付殭屍嗎?”伊芙問。
艾倫白她一眼,“你剛剛不是看過外面,殭屍全死了。”
艾倫在玻璃瓶上施了魔法,裝入儲物戒指。他側首看向垂着頭的伊芙,金色的秀髮掩着脖頸,如團團白雪堆積。
“發什麼呆?”艾倫挪開視線,“還有兩條護城河,外城牆和塔樓。”
“噢……是,對不起。”伊芙收回思緒。
艾倫哼了一聲,徑直拉開石門,和拉開凳子一樣輕鬆。
“走吧。”
“嗯。”伊芙和艾倫到門外,橫着的殭屍屍體讓伊芙無從下腳。
艾倫走了幾步,轉頭看向站在那兒不動的伊芙,有些不耐地搓手,“又怎麼了?”
“沒事。”伊芙踮着腳,從屍體縫隙間的空隙走過去。她走了兩步,雙腳虛軟無力,到了某個臨界點,忽然眼前一黑,好像之前被艾倫的精神壓制的感覺像噴涌的泉水一樣湧上來。
艾倫就看到伊芙像被扯斷線的木偶,軟軟地倒下去。
他瞬間移到伊芙身邊,握住她的手腕一拉,於是伊芙的身體自然而然地斜靠在艾倫身上。
艾倫精神壓制的殘餘實在太可怕,那樣撕扯的疼痛,如同靈魂被人用小刀子一刀一刀撕裂一般,伊芙的臉和紙一樣蒼白,無力地低聲□□。
艾倫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下一秒,伊芙羽毛般輕薄的身體被攔腰抱起,迷糊中,她睜開睏倦的雙眼,對上骷髏德西的森白大嘴,德西注意到伊芙醒了,立刻友善一笑,比不笑還恐怖。
“……”伊芙揉揉自己的眼睛,“德西?”
“是的,伊芙小姐。”德西關切道,“您的身體十分虛弱,還是由德西抱着您走比較好。”
“謝謝……謝謝你。”
“不客氣,您可以摟住我的頸椎。但請記住,寰椎和樞椎是我的敏、感、點,尤其是樞椎上部的齒突。”德西再次提醒道,“您千萬不能碰。”
“好的,謝謝。”伊芙將手軟軟搭在德西扎手的頸椎上。
“睡一會。”艾倫突然說,伊芙扭過頭,費力地看他。
“德西會抱着你走。”艾倫對上蒼白的精緻小臉,不帶愧疚道,“你醒着也幫不上忙,睡吧。”
伊芙靠着德西堅硬的胸膛,閉上眼,再度陷入昏睡。
第二天護城河裏,站着比方才更多的殭屍,它們披着更為厚重的鎧甲,佩戴鋒利的劍和牢固的盾牌,不過艾倫只覺得,看着並沒太大區別。
就在他黑色的瞳仁逐漸泛紅時,德西開口了,“主人,您的身體還沒痊癒。”
艾倫眼裏的紅光微微減弱,德西繼續說,“主人,請您休息,讓德西替您清楚障礙。”
艾倫靜默片刻,對面的殭屍已經開始渡河,他看着伊芙慘敗的臉和皺起的眉,眼底的猩紅變回濃黑。
“那伊芙小姐?”德西示意艾倫接過。
艾倫的手指微動,還是轉過身,“放到地上。”
“讓一位淑女躺在地上,不是紳士該有的做法。”德西並不太認同,抱着伊芙的手遲遲沒有動作。
“扔下去。”艾倫望着遠方的殭屍,就和山崖上的頑石一樣固執,德西嘴裏念叨歸念叨,但還是將伊芙放在枯黑的草地上,自己朝前走。
德西是火系骷髏,空洞的眼眶中閃爍着火光般的刺目,殭屍身上挨個燃起烈火焚燒,刺鼻的焦味和屍臭味往上直直竄起,不停有殭屍痛苦哀嚎着跳進黑漆漆的護城河裏,但地獄裏的冥火哪是普通液體能澆滅的?
河流就在短短片刻枯竭,堆着殭屍黑漆漆的屍體,不少都燒成一堆黑灰,風衣吹就揚起四散飄飛。
艾倫低下頭,伊芙躺在地上,漆黑的枯草愈發襯得膚如膏脂,
他忽地感覺到胸口抽痛,那股熟悉的感覺再次襲來,山一樣壓在胸口上。德西清理完殭屍回來跟艾倫彙報,“主人,可以過去了……您,您的舊傷又複發了?”德西不會皺眉,只能跺着它長長的趾骨,苦惱道,“之前明明不是這樣頻繁。”
“他在我的法陣里動了手腳,也許是這個原因。但那並不是難以解開的法陣,而且他不知道我有傷。”艾倫捂着胸口,細長的睫毛微微垂下,只要忍過新一波的波動就行了。
“您不是配了葯?”德西雖然在儲物戒指里,但就和試驗台呆在一起,少了什麼,自然能有所感覺。
“還差了點東西,現在喝了,也只能緩解癥狀,不如等東西湊齊了還有根治的可能。”艾倫咬着牙,從牙縫裏憋出這些話。他胸腔里廝打的兩股力量剛經歷了激烈的鏖戰,現在開始逐步減弱,一股明顯佔了上風,將另一股力量狠狠壓制下去。
“您不如將伊芙小姐放入儲物戒指。”德西建議道,“不僅安全,德西還能空出雙手,在作戰中輔助您,儘早到達香德爾堡。”
“不行。”艾倫一口否決,“克里克和它的夥伴,還有迦瑞……她進去后一定會嚇壞那些可愛的小傢伙,還弄亂我的地方,實在是不能忍受。我寧願對不起弗恩,把她扔進護城河裏,也不能讓她到我的儲物戒指里。”
“……”德西撓撓頭,知道艾倫一旦決定的事情無法更改,只能默默彎下身,將地上安然入睡的伊芙重新抱起。
遠處的遠處,瑪麗和湯姆就站在樹后。瑪麗的指甲狠狠嵌進乾枯的樹皮,咒罵道,“那對不得好死的狗男女,湯姆,我們該做點什麼。”
“喬治他們都放棄了,從剛才的情況看,他們和一般進到山林里捕捉暗獸,尋覓寶藏的黑魔法師不同,他們不是好招惹的對象。”湯姆不贊同地搖頭,“要是貿然和他們對上,我們會比那地上躺着的殭屍還慘。”
“噢,我的天。”瑪麗像看到什麼世界奇觀,訝異地瞧着湯姆,難以置信道,“是不是那場火災之後,你被嚇得連膽子都沒了?做起事來縮手縮腳,就像縮在陰溝里的老鼠。天哪,當年村裡最英勇的勇士去了哪兒。如今只剩一個膽小的懦夫。”
“瑪麗,你必須認清現狀。”湯姆無奈道。
“什麼現狀?”瑪麗一把推開上前的湯姆,“我可憐的孩子,他甚至不會開口說話,上帝剛剛把他交到我手裏,又急急地奪了回去。那些可恨的黑魔法師,還有拋棄我們的教會,如果不是他們,我們也不會變成現在的樣子。我要報仇,向他們報仇。“
“但是瑪麗,你必須明白,我們只是飄蕩在香德爾山上的死靈,蚍蜉難以撼樹。”
“是啊……我們變成了死靈。”瑪麗像是忽然想起來,她失神地抬頭,仰望着黑漆漆的樹枝和黯淡的天空,“我信仰光明,想要燒死所有和黑暗掛鈎的人物。卻忽然有一天,我要用黑暗的方式活下去。可我只能在心底里相信,只要心不在黑暗,我還是和光明在一起,得到光明神的庇佑。而教皇是被黑暗蒙蔽了雙眼,不配做光明神的信徒,他最後的死亡就很好地說明了一切。但光明神究竟是否存在?如果真的存在,又為何拋棄信仰它的子民,由着薑黃將他們活活燒死。如果不存在,那漫長歲月里的虔誠又算是什麼?”
湯姆啞然看着瑪麗,默默跟她一起抬頭,望着熟悉的森林與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