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093 三月三三對三
蘇可本就不是無故前來。老夫人既然給她下了帖子,其意思已經言明——到了可以動手,也該動手的時候。
所以這個三月三對某些人來說,相當於鴻門宴。
如今蘇可反客為主,成功將三爺和三太太圈在了這場盛宴里,老夫人是得意的,暢快的。但同時,她也知道蘇可不會無緣無故相助,說到底蘇可和三太太之間也並沒有什麼糾葛,能布下這樣精密的局,蘇可為的也只是邵令航,而不是她這個老婆子。
將蘇可請到二進日常起坐的西側間,老夫人在內室換了衣裳出來。
蘇可坐在臨窗的大炕上,晴好的天氣,陽光和煦,透過窗棱籠在蘇可的後背上,讓身上那件素色織錦褙子上的暗線花紋流光溢彩。梳着墮馬髻,發上都是一應銀制的頭面,既守着孝,卻也不失華麗。旁邊跟着的梁思棟似乎有些乏,偎在蘇可身邊,聽着話不時點兩下頭。
老夫人心中忽然生出悲慟來。
如果,如果蘇可再強上一些,這樣的樣貌品性,這樣的膽識聰慧,不失為一個侯爺夫人。倘若不是窮苦出身,身在世家,哪怕是庶出,早早娶進來,現下的孩子也差不多有梁思棟那麼大了。這是多好的事情,可惜了,可惜了。
“讓無雙白露領着他去那邊屋進些飯,歇會子吧。”
蘇可見老夫人出來,站起身來,笑着應好。俯身整整梁思棟的衣裳,將無雙和白露指給他看,“跟這兩位姐姐去那邊歇會兒,困了就眯一會兒,無礙的。”
梁思棟還是有些怯,抓着蘇可的衣角,眼睛死死盯着蘇可。
蘇可撫撫他的頭,“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要在跟前。你去那邊玩,等會兒我過去找你。”
“我等着姑姑。”
“好。”蘇可肯定地答應着梁思棟,將他交給無雙帶了下去。
老夫人坐到炕上,有丫鬟給堆好了炕枕,重新上了茶才都退出去。老夫人抿了口,神色有些悵然,“那孩子是個不錯的,就是沒有世家子弟的派頭。現在無妨,大了要受排擠的。你得多用些心。”
梁思棟在七歲之前的日子過得都不順心,冷眼瞧多了,沒有生出一些反抗和奮起的意識,而是更加的害怕。害怕蘇可將他領來,也只是要將他丟在這裏。或許在那邊側間,他還會死撐着眼睛不肯睡,生怕一睜眼就瞧不見蘇可了。
蘇可道:“時間還短,等明白梁府是他的家了,會好起來的。”
老夫人點點頭,眉眼忽然抬起來,“那你呢,也把梁家當家了?姑小姐做的其實不舒服吧。”
自從梁瑾承死後,關於“姑小姐”這樣的話,蘇可真是聽了太多。諷刺的,看樂的,唏噓的,同情的,可觀世間百態。
但老夫人的話卻讓蘇可沒有反感。平鋪直敘,說的似乎是她的事,卻又像在說老夫人她自己的事。
蘇可舒了口氣,“有得有失,我沾了這大便宜,就該有所付出。大哥生前將我安頓好,又將嗣子交給我,於情於理,我不能卸擔。多難,我迎着頭皮頂上去就是了。”
老夫人嘴角有淡淡的笑,“難為你了,顧着梁家的事,還要抽空料理侯府的事。”
到了這一步,蘇可也沒什麼避諱的,笑着看向老夫人,一字一字地表明自己的態度,“我一早就說過,我為的人是侯爺,和你們這些人都無關。如果三太太沒有貪心不足,不會有今天的事。”
“貪心不足?”老夫人狐疑地眯了眯眼,倒也不掩飾,直問道:“除了分家,她還想要什麼?這侯府積攢百年有餘了,兩朝下來,能分走的家產確實令人沖昏頭腦。又不用受制於我,她的心思我是明白的。可,聽你意思,她還有別的目的?”
目的?何止是目的呢,算得上圖謀了。
蘇可沉聲道:“有句話叫名不正則言不順,套用一句三太太自己說的話,‘都不是正根,憑什麼這個爵位落不到三房頭上呢’。侯爺的身世已不是什麼秘密了,只是大家心照不宣。您留着田太姨娘在府里,留着許媽媽在身邊,這就是火種。倘若您處置得當,或許還足以壓制。但您的心實在是太大了,您插手的事也太多了,她們想反,只需閉眼咬牙,念頭就定了。”
這話很不留情面,但也很客觀。老夫人的臉色變得難看,還能抑制着火氣,不過是因為了解蘇可的心性兒,知道她並不是為了譏諷而來。
“你知道多少以前的事?”
“差不多——”蘇可睃着老夫人的神色,莞爾一笑,“差不多全部吧。”
老夫人咬了下嘴唇,“許竹月告訴你的?”
蘇可搖頭,“她只是告訴了我一個猜想。話不能說全,否則就沒有了籌碼。況且事情總是臆想過多就成了既定的事實,所以我沒敢往深處想,我去問了本人。”
老夫人瞪圓了眼睛,難堪夾雜着羞惱,忍着脾氣問道:“就我所知,你只有在取梅子酒的時候去過一次,許竹月不會允許你靠近的,你是什麼時候去問的本人?”
“死的時候。”蘇可坦然地聳聳肩,“在我‘死’的時候,我回來過侯府。見了田太姨娘,見了侯爺。我所有的佈局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如果沒有大哥的去世,我現在就還是個‘死人’。死人好辦事啊,本來是想讓三太太到最後的時候才明白的,不過這景兒最終沒瞧見。”說著,蘇可還撇了撇嘴。
老夫人的目光變得深沉,隔着一張炕桌,抬手就能抓住蘇可的胳膊,可是她卻覺得離蘇可非常之遠。蘇可的忍耐和堅韌讓她驚訝。
“所以,因為令航的身世,老三媳婦要以此為要挾,得更多的利益?”
蘇可眨眨眼,她不相信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老夫人還不能明白。但或許是當局者迷,又或者老夫人根本不想承認。
蘇可索性直白地告訴老夫人,“侯爺的身世既然已經成了把柄,再加上他天生孤寡的命數,爵位早晚要易主。不拘着什麼人,給侯爺娶進一房夫人,幾年下來沒有所出,而眼跟前的孩子又有才幹,又考取了功名,有宮裏貴妃娘娘幫襯,過繼過來不成問題。”
說到這裏,老夫人終於當頭一棒,醒悟了。
蘇可繼續道:“許媽媽拿着這個籌碼來邀我,既然是不拘着什麼人,娶誰都行,那麼我不是正好么。剋死了就剋死了,正好留不下子嗣。不管從哪裏着手,只要您被拿捏了,這個局早晚都會成功。如果不是三太太的野心如此之大,我也不會做到如今這個地步。三爺或許並無此心,但不可能對三太太的想法一無所知。他默許了,就已經不顧及兄弟之情了。斷三太太的後路,三爺是必須落馬的。”
有了這些糾葛,老夫人縱然有了年歲,也已經清晰地明白了整件事。
先是老三媳婦和老四媳婦勾結在一塊換了鋪子的營生,大筆的銀子換成了糧食運出去。隨後黃家抄家,老三被牽連其中。鄭太姨娘和許竹月都是只能在背後出謀劃策的,所有的擔子都在老三媳婦身上。這個挑頭的,斷了錢財,失了丈夫的臂膀,現今已經被架空了。
狗急跳牆,老三媳婦這會兒只能拿着令航的身世來殊死一搏。但,她和蘇可這邊已經成了主導,沒有侯府幫襯,黃家和老三都會賠進去。這殊死一搏就成了控制她們口舌的機會。
老夫人吸了一口涼氣,這局真的天衣無縫。
讓那些人閉上嘴,除非死人,否則將令航的身世咽進肚子裏成為永久的秘密,不下這樣的狠招,是絕不可能的。
以前的拿捏還是太輕了,對她們來說不痛不癢,才有了如今之事。
只有痛下狠手,才能以絕後患。
“你真的只是為了令航?”不求別的?
蘇可的視線從地上富貴牡丹的大紅地毯上抬起來,臉色變得冰冷,轉頭看向老夫人。這樣沉靜地對視了須臾,蘇可低低開口,“從宮裏出來,我在京城混了半年營生。家裏容不下,我也不想匆匆嫁人,所以南下去了秦淮。宮中相識的一個姊妹在一家叫醉香閣的青樓里過得不錯,我去的時候,挑明了自己的意願,老鴇對我也還好,所以我自始至終也並未掛牌,最後的時候,已經成為醉香閣的大領家。但常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我中了別人的算計,也無巧不成書,我接了我唯一的一位客。”
老夫人撫着胸口的手攥緊了衣裳,震驚之餘,卻又能和所有的事對上了號。
她一顆心沉下來,似笑非笑地搖頭,“你和令航早有瓜葛,你就是那個他花了一萬兩白銀贖出來的花魁。”
“我不是花魁,我只是個領家。”蘇可眉眼清冷,徐徐說道:“但我並不後悔跟了侯爺,雖然事到如今,我和侯爺不會再有結果,可這一萬兩的情,我始終記着。我欠他的錢,我已經用我的一生還清了。剩下的情意,我自己留着就好。往後我不會嫁人了,侯爺娶妻的時候,我會讓思棟過來喝上一杯喜酒的。”
她做了這麼多,失去這麼多,得到這麼多。
一切都兩清了。
……
帶着梁思棟離開侯府,天色已經不早了。馬車躂躂行駛在青石的甬道上,一個顛簸,馬車出了侯府。
蘇可的腦子裏回想着老夫人最後說的那些話,那些掩埋了將近二十六年的辛酸,伴着狠絕的表情,凄苦的委屈,那些伴在男人身邊活得不肆意的女人們的悲哀,如泣如訴回想在蘇可的腦海里。
梁思棟終於堅持不住,歪在一側睡著了。
蘇可取了車裏的薄毯給他蓋上,正要回座,車頭猛地一沉。車門吱呀推開,閃身進來的身影帶着一點春日裏的寒意,坐到了車裏。
蘇可的手在抖,她輕輕的將薄毯蓋好,半蹲在車裏有些不知所措。
搭在膝蓋上的手被寒意的手掌蓋住,蘇可想要掙脫,卻被攥得更緊。她愈發僵持,身子抖得愈厲害。情緒即將要失控,身子被大力掰過去,人便落進了堅實的懷抱里。
氣息貼着她的脖頸,那麼如釋重負的一口氣,像是嘆盡了這些日子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