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072 許下一片真心
隨着蘇可一張張將紙條翻到後面,老夫人的神色從一開始的憤恨,到後來的驚訝,到最後的平靜,悉數落進了蘇可的眼裏。
相比而言,蘇可的臉就寡淡許多。最後一頁紙也翻過之後,她仔細地塞回到懷裏,衣襟展平整,將小白瓷瓶放到了老夫人的手裏。
“為什麼要這樣?”老夫人的聲音非常小,但字字都很清楚。
蘇可望進她的眼睛裏,耳語道:“因為您是侯爺的母親。”
老夫人嘴角勾了一下,“你知道多少?”
“不多,但我也不傻,我明白其中的分寸,所以侯爺那裏,不到萬不得已、退無可退,我們的立場都是一樣的。”蘇可將笑容延展開,“我會儘力瞞着他的。”
老夫人輕笑着搖搖頭,“你很聰明,你知道用什麼來拿捏我。但是你也要明白,即便事情兜不住,令航也會顧全大局。他不是我生的,但理國公的世子夫人,還有宮裏的貴妃,卻都是我親生的。他能怎樣,把侯爺的身份地位丟開?你覺得那一天如果來了,他會帶着你遠走高飛嗎?蘇可,你想得太簡單了,只怕到那時候,他第一個要送走的人就是你。”
蘇可幾乎趴在了床榻上,她和老夫人的臉貼得非常近,那眼角日益加重的皺紋,倍顯的老態都因為這樣的靠近而毫不保留的映入眼裏。
她給老夫人掖了掖被角,就像當初她病着,邵令航一直在做的一樣。
只是她心中沒有情意,對於老夫人,如果她不是邵令航的母親,二十五年來將他悉心地培養大,用最好的一切還撫育他的成長。如果不是怕邵令航接受不了這一切,她不會對這樣一個心狠的老人投入半點的憐憫。
“老夫人,我和你最大的差別在於,我不在乎。如果那一天真的會來,先走的那個人一定是我。我比你們任何一個人想像的都要冷情,我長到這麼大,心性里最為驕傲的一點就是能在該放下的時候,放得乾乾淨淨,決不拖泥帶水。”
老夫人看着她,半晌沉吟道:“你是個厲害的女人。”
蘇可撐着手臂慢慢起身,挑着眉眼,似有調皮,“不及您一半。”
老夫人這回是真的笑了,未施脂粉的臉上,因為笑顯得更加蒼老。她費了些力氣,將小白瓷瓶放到了床頭的隔板里,回過身來,臉上一瞬頓住,機警地看了蘇可一眼,蘇可也即刻斂了神色。
許媽媽進屋的時候,蘇可跪在床邊的腳踏上,老夫人半坐着,掄起手狠狠扇了蘇可一個耳光。
“你是個什麼東西,憑你也想往上爬?要不是看在令航對你有心,我一早就懲治你了,還輪得到你今天來跟我掐尖要強。”
蘇可捂着火辣辣的臉巴子,因為背對着外面,臉上的表情多少帶了些挑釁。
這一巴掌扇得可謂是又毒又狠,說老夫人只是為了做戲,蘇可可不信。連日來的惱怒,和眼下被她要挾的不快,全和在這一巴掌里扇過來了。
可以說現在兩個人勢均力敵,站在同一陣營。但老夫人又怎會真的咽下這口氣?
蘇可抽泣着,猛然間回頭瞧見許媽媽,一時說不出的“難堪”,捂着臉就跑走了。
……
不知老夫人是不是因為蘇可送去的藥丸,除夕這天,老夫人的精神比之前好了太多。
下人們端來的湯藥,老夫人照常喝。只是蘇可也不是肯定這葯就一定做過手腳。許媽媽還是有顧忌的,況且人多眼雜,梁瑾承一日兩次請脈,藥渣也有專人打理。許媽媽能存到今日才露出她的尾巴,一是蘇可的插入,另一個最為主要的,是許媽媽真正能歸於己用的人並不多。
甚至可以說,老夫人身邊的人,她還插不進去。
在這一點上,蘇可很慶幸老夫人身邊有無雙。這是個細心並且忠心的丫頭,她對老夫人的情感不可比擬。許媽媽年歲漸漸大了,無雙卻正是機敏靈便的時候。有她在,擷香居上下對老夫人就還是一層保護。
至於蘇可自己,有了老夫人那一巴掌,許媽媽對她倒是比以前“和顏悅色”了許多。
“你以為你能打動老夫人?田太姨娘是老夫人的大忌,你手裏只有那麼一丁點的把柄,也想去求得老夫人的庇護,真是痴人說夢。若不是侯爺在,你現在不定在哪個亂葬崗上埋着呢。”
許媽媽有她自己的手段,梅子酒的事,老夫人不是沒問過她。
可她將謊編得圓滿,一切皆因邵令航的“克妻”之說而來,許媽媽張羅着要挖的就是那罐子老侯爺為邵令航大婚釀的酒。一來老夫人病着的時候,迷迷糊糊不知念叨了多少遍“侯爺”。二來,既是大婚時喝的酒,現在起出來讓邵令航喝兩杯,興許就能去去晦氣。
至於那酒怎麼在田太姨娘的手裏,許媽媽就全然不知了。而老夫人為什麼會看了一眼就知道蘇可是從田太姨娘那裏拿的酒,她就更不知了。
老夫人將這些告訴蘇可的時候,蘇可有些詫異,“為什麼您知道?”
“她不就是因為我知道,才拿來故意氣我的么。”老夫人的神情近乎猙獰,她冷笑的一聲,如寒霜侵體一般讓人覺得不適。
“令航歸家的時候,我曾讓人將所有的酒都起出來,一共四壇,其中有一壇就是為大婚釀的,近二十年的年份,我怎能動,命人將酒又埋回去了。但之後下人來報,說是半夜瞧見田彩蝶將酒挖走了。我懶得搭理她,當時也沒有追究,那時候許寧病着,我並沒有和她提起。倒是我疏忽了,放了你一個去靠近小院還不算,這麼多年她和小院竟然還暗中有聯繫。”
也許老夫人真的老了,在邵令航不在家的七年裏,她憑着一己之力,虛誇誇地撐着一副空架子。她已經開始力不從心,不再能事事周全。
表面上越是烈火烹油,私下裏越是孤獨凄涼。
她每走錯的一步,其帶來的傷害和結果都在暗中編織成荊棘,在泥土下默不作聲地生長着,追着她的腳步,只等到有一天能夠破土而出,勒住她的咽喉。
而蘇可,就成為了別人手中的鐵杴,鏟起了第一抔土。
“你很聰明,也很識時務,挑了更有保障的一條路來走。”說這話的時候,老夫人正支撐着身子,由蘇可給她更衣。
除夕這一天要祭祀宗祠,這是自老侯爺去世后,邵令航在家過的第一個年。
老夫人的身體還不算太好,但因着外面流言飛飛,宗族裏也多有議論,老夫人即便再堅持不住,此時也會拿出所有的精神,繼續撐着她的門面。
蘇可對她的話不置可否,屋裏還有很多人,老夫人念念叨叨說個一句半句,旁人不會理會。蘇可就不能插嘴了,沒得引起許媽媽的懷疑。她對老夫人笑了笑,懷疑也好,忌憚也罷,不管老夫人如何不信任她,她的決心都是不會變的。
一時穿戴好,邵令航先行來請安,見着老夫人盛裝襯托下的好精神,臉上也多了幾分笑容。
蘇可偷偷望他,因着要祭祖,邵令航收拾得精神妥帖,站在那裏像一根赤金盤龍柱似的。
府里有三太太操持,過年事多,老夫人病下后就沒再插手三太太的事務。整個年前的預備倒讓三太太有了種自由的感覺,更是將府里上上下下弄得更加齊備。
到了時辰,眾人齊聚,一起到侯府東路上的宗祠祭祖。
各處都換了門神、聯對、掛牌,新油了桃符。一路正門大開,宗祠里燃着幾十對朱紅高燭,照得五間大廳燈火輝煌。錦帳綉幕,香氣繚繞,上面供着祖宗牌位,牆上掛着先祖畫像。
蘇可等一眾丫頭不得入內,將老夫人扶至廊廡下就先行退下,由三太太在旁邊服侍。
祭祀按着祖制,由邵令航主祭,三爺陪祭獻爵,四爺獻帛捧香。儀畢后眾人按着位分,男西女東,齊齊跪下來磕頭。蘇可並着一眾丫頭跪在院外,府中各處有職位的按着級別大小,跪於後面。整場祭祀鴉雀無聲,只聽得到環佩叮噹的搖曳之聲,和起跪靴履的颯沓之響。
之後給四爺新添的兒子上了族譜,記在四太太名下。
隨後眾人都回到老夫人的正廳給老夫人行禮捧茶,由老夫人發話,府里各處上下都發了賞錢。有臉面的下人進來一一謝禮,整天都是起起跪跪。
到了晚上,闔府大宴。因着老夫人身體還未痊癒,初一早上還要進宮朝賀,所以只鬧到二更天,就緊忙伺候着歇下。
府里別處還歡聲笑語着,蘇可和無雙幾人交替着去吃飯。因無雙眼中有笑意,蘇可便有了一些猜測,果然等到自己最後去吃的時候,遇到了等候多時的邵令航。
“府中已經安排好了,我帶你去個地方。”
本以為這地方也就是在侯府之中,誰知一路出了角門,少硯竟牽了馬來。
蘇可不會騎馬,戰戰兢兢縮在邵令航懷裏,只慶幸自己整天都沒有吃過什麼東西,否則現下一定吐得很慘。
街上過年的氣氛明顯,鞭炮聲一陣壓過一陣。守歲的小孩子們笑着鬧着,街兩側燈籠高懸,照在他們臉上,比盛世之景還要美好。
邵令航的馬術很好,騎馬避過了許多地方,一路直奔着內城西邊的阜成門。
門下有一小隊人馬似乎是在等着邵令航,騎馬而至,站在最前面,裹着大毛鶴氅的男人緊着走上前來。看見蘇可,上上下下瞧了個仔細,不由捂着嘴對邵令航打趣,“果然是位佳人,難怪把你和瑾承都迷得神魂顛倒。”
蘇可臉上僵僵的,不知這個人是誰。
邵令航將她護到身後,臉上不虞,轉身給她介紹,“這是五城兵馬司的指揮使薛鈺。”
薛鈺聞言,忙上前來說笑:“上次你不見了,我可是帶着人找了半個城呢。到現在令航還欠着我一頓好酒沒還。他不記着,你可得幫忙記着。”
蘇可紅着臉,支支吾吾哦了一聲,要給他見禮。腿剛要彎下去,人就被邵令航拉住了。
“他貧嘴爛舌,別搭理他。”
薛鈺有些不樂意,還要言語,被邵令航的眼神止住了,然後蔫蔫地哼了一聲,“我不過好奇來瞧瞧,看你這張臉耷拉的。行了,上面都安排好了,你快帶着人上去吧。”
蘇可有些莫名其妙,被邵令航拉着走去城樓旁的台階,人還有些回不過神,“你帶我登城嗎?”
“宵禁比較嚴,來回跑也不實際。你家裏我已經派人去過了,年貨年禮都帶到了,你儘管放心。從這上去能遠遠瞧個方向,大過年的,領你來看看。”邵令航牽着蘇可的手,顧及着她的步伐,走得很慢。阜成門高十餘丈,一級級台階爬上去,邵令航倒輕鬆得很,蘇可卻已經氣喘吁吁。
好容易到了城樓上,蘇可扒着邵令航的胳膊喘氣,“我已經讓福瑞家的幫我找人送了點錢回去,我家的事,你不用費心。”說得又喘又小聲。
城樓上風大,颯颯地吹來寒意。
邵令航將蘇可扯進懷裏,大毛的斗篷一裹,眼睛亮如星辰。
蘇可覺得他很奇怪,雖然城樓上沒有一個人,可是這畢竟在外面,他又是宣平侯,這樣不注意,流言蜚語的豈不是會更糟。可他似乎一點也不在意,臉上的笑容張揚肆意。
這時,角樓那邊傳來一絲光亮,蘇可嚇得要掙脫,邵令航卻將她攬得更緊。
不等苛責的話說出口,衝天的煙花從角樓那直奔天際,開出大朵大朵絢爛的花,映紅了黑夜。
“我知道你看多了宮裏夜宴時放的煙花,但這裏是最高的地方,煙花沖得也最高。有它作證,我說的話老天會聽得見。可兒,山盟海誓太過虛妄,我只許你,今生今世,我心裏只你一人,非你不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