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071 這世上沒如果
聽到咚咚的兩聲叩門聲,合衣躺在床上的梁瑾承支楞一下坐起了身。
手一直交疊着枕在腦後,時間長了,麻得胳膊都伸不直。屋外傳來蘇可很輕的問話,問他睡了沒有,他回應了一聲,甩了兩下胳膊起身去開門。
拔下門栓的時候,梁瑾承的指尖還有些捏不住,栓棍磕在門上,梆的一聲響。
好歹開了門,蘇可的臉被屋裏的燈光映出平靜的面容,嘴唇上似有血痂,暗黑地看不清楚。她歪了一點頭看他,微微帶點笑:“已經睡下了?”
梁瑾承忙搖頭,“沒有呢。”
蘇可哦了一聲,一時沒有動作,似乎在想着什麼,目光閃閃爍爍。梁瑾承吸了口氣,“沒料着他會讓你過來。”
蘇可聞言笑了兩聲,“他同意我過來的,所以你不用擔心。他要是敢對你怎麼樣,我幫你教訓他。”說著還揚了下拳頭。
梁瑾承噗嗤一聲,“就你這小細胳膊?”
蘇可眼皮上挑,“細胳膊怎麼了?反正他也不敢還手。”
梁瑾承覺得嘴裏澀澀的,他看得出蘇可的情緒已經穩定了,比起剛才的慌亂和無措,現下又是一切風淡雲輕的清冷模樣,連笑也是藏着三分真感情的。並不刻意的疏離,但也決不靠近。這是本來面目的她,是邵令航讓她恢復了正常。
他哽了下喉嚨,“有事?”
蘇可爽直地嗯了一聲,“我有事求你。”
“咱們之間何來求字。”梁瑾承說得乾巴巴,自己都覺得無趣,身子一偏,讓開一條道來,“進來說吧,夜深了,小心着涼。”
蘇可進屋后,梁瑾承在門前猶豫了下,蘇可幫他推上了門,“我私下裏有事求你,瞞着侯爺的。他肯讓我過來,就絕不會派人看着這裏。夜裏確實涼,門還是關上吧,不用擔心他。”
邵令航合上門扇,轉身時,蘇可已經走到迎面的八仙桌,伸手摸了摸桌上的茶壺,小小的嘖了一聲,“水都涼了,你們剛喝了酒,還是不要喝冷茶了。”她說完,恭順地坐到主位下首的太師椅上,雙手交疊放在腿上,抬眼瞧他,“你要一直站着嗎?”
於是就這麼在廳堂里坐下來,沒有熱茶,兩人之間也隔着兩步的距離,一個在主位上坐着,一個欠着身子坐在下首。這種關係,讓梁瑾承心裏愈發痛苦。
“老夫人的病一直沒有好轉——”蘇可壓着嗓子說,“我擔心是有人在葯里動了手腳。”
梁瑾承身子一僵,“令航讓你問的?”
“沒有,侯爺並不知情。”蘇可認真地望着他,眼神有些猶豫,“我只是生了些擔憂,你的醫術了得,又向來照顧着老夫人的身體。按理說休養了這麼些日子,理應有所效驗,可是老夫人的身體卻一日不如一日。”
聽蘇可不像巧言掩飾的樣子,梁瑾承鬆了口氣,“老夫人的病就跟前些日子的你差不多,都從心上來。有些事不想開,神仙來了也不管用。加上老夫人本來年紀就大了,自從老侯爺去世后,身體一直不好。現在就需要靜養,不能再有煩心事鬱結在心裏。”
梁瑾承掃她一眼,“聽說早上還為著你生了一場氣?”
蘇可撇撇嘴角,“好端端生了場邪火,瞧着總不大對。”
梁瑾承笑,“多大的事,瞧你這胡想的。依你的意思,有人要害老夫人不成?令航沒在家的時候發生這種事,我還信。令航如今在家,又有你在老夫人身邊,誰還這麼大膽子去謀害老夫人,找死么?令航那脾氣,把人抽筋削骨都不夠。再者說,老夫人身上也沒有什麼癥候,我開的方子都是靜心安神為主,平肝火,解心郁。倘若老夫人夠硬朗,我這葯吃不吃都是無所謂的。”
“那你的葯可以製成丸子嗎?”蘇可興起,用手比劃起來,“我瞧着太醫院以前給宮裏的小皇子搓過小丸子,這麼大一粒,外面還有糖衣,剛吞下去的時候不會苦。”
“你拿來做什麼?”
蘇可習慣性地咬咬嘴唇,血痂慢慢暈開,一種奇怪的苦澀的腥味。她皺了下眉,隨即面上還是淡淡的,“我想拿給老夫人,就說是求來的仙丹。老夫人信這個,有這麼個依託,興許病能好得快些。”
梁瑾承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半晌點了點頭,“倒也是個辦法。做成丸子倒也不難,就是費些功夫。”
“儘快,最好明天就能給我。”
梁瑾承似笑非笑,“就這麼想討好老夫人?”
蘇可反問:“討好她不對嗎?”
是啊,討好老夫人難道不對嗎?以前是她不稀罕這些,如今她的心意已定,本就不是個坐以待斃的人,這會兒只會全力以赴。
梁瑾承陳了兩口氣,忽然問她:“令航對你好嗎?”
這話,幾乎每次見到都會問一遍。蘇可的心木木的,有關感情的事,她向來封閉。從前寡情,對着梁瑾承的噓寒問暖,她都是一笑置之。可現在卻突然體會出一絲艱澀來。
“他對我很好。從最一開始到現在,一直都很好。”
“那就好。”
說完這些,梁瑾承的心感到鈍重的疼,胸口彷彿被什麼東西擠壓着,說不出的難受。可是一個大男人,為了一個女人這樣,是不是太難堪了些。他是誰?他有過多少女人,何至於就陷在這一個裏。
覺得再無話可說,梁瑾承呼了口氣,可是不等開口,蘇可已經先站了起來。
“我要的葯,你能儘快做給我嗎?還有,這件事可不可以不要告訴侯爺,他向來不信這些,知道我用這法子,回頭要惱我的。”
你已經這樣在乎他的想法了嗎?
梁瑾承的頭猛地偏向一側,不想再看她,聲音從喉嚨里嘶啞着傳出來,“我知道了。”
“那我先回去了。老夫人身邊只有無雙,我得回去替她。”蘇可微微屈膝蹲了蹲,見梁瑾承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抿着嘴唇走向了門口。
“蘇可——”梁瑾承突然叫住了她。
蘇可回身,隔着好些距離,梁瑾承的身影似乎模糊了。他坐在那裏,背有些駝,神色懨懨的,就這麼直直看着她。
“怎麼了?”
“如果,當初我追着你去了秦淮……”
“沒有如果的。”蘇可打斷了他,“這世上沒有如果的。什麼都不可能重來,已經過去的事也無法改變。我們能彌補,可是事情還是發生過。梁瑾承,謝謝你。”
謝謝你,在曾經漫長不知終日的深宮歲月里,出現過,驚艷過。
但我們之間到底還是心結太多,緣分不夠。
……
蘇可走後,梁瑾承獃獃地坐着,一瞬竟覺得活着沒什麼意思。
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女人換了一個又一個,身邊仍舊空落落。什麼都留不住,也沒什麼想留住的。渾渾噩噩這麼多年,終於遇到一個喜歡的,下了力氣去追求,卻將人遠遠逼走。明明他先認識她,先喜歡上她,相識那麼多年,最終卻只能看着她投入別人的懷裏。
回想這三十多年,他都做了什麼?
他劇烈卻無聲都笑着,肩膀跟着抖動起來,笑得五臟六腑都是郁疼的。笑得夠了,整個人窩在太師椅里,頭向後仰着,看着房梁繼續發起呆來。
這時,門扇突然吱呀推開。
梁瑾承一個機靈坐起身,來的人卻是邵令航。
“蘇可跟你說了什麼?”
梁瑾承諷刺地笑了兩聲,“她還說你肯定不會來刺探,也不會派人看着這裏。瞧瞧,這才多一會兒,自己就親自跑過來了。”
邵令航臉上有些惱意,倒不是為了梁瑾承的話。
“你當我傻嗎?她那個樣子分明就是出了事,她不說,我死命追問也問不出結果。她這個人向來愛往身上杠事情,難道我是擺設不成。分明是跑來依靠我的,見了我的面卻又突然勒住了車。橫豎在我面前就非要挺着背脊,一絲軟弱都不露。這是個什麼心性兒?”
“勢均力敵,旗鼓相當。”
邵令航一瞬沒聽懂,“你說什麼?”
“我說——”梁瑾承站起來,“這麼個好姑娘,你就好好待她吧。我困了,先睡了,有事明天再說。”說完頭也不回地進了裏間的卧房,身子一倒,掀了棉被就睡。
邵令航吃了癟,卻仍舊不死心,跑到床榻邊繼續騷擾,“她到底跟你說什麼了?老夫人的事?”
梁瑾承的頭悶在被子裏,恨恨地說:“她來找我開方子的,調養好身體,好給你開枝散葉!”
邵令航呼吸一窒,僵愣愣的哦了一聲。
……
梁瑾承的葯在兩天後終於緊趕着做好了。蘇可正在老夫人跟前守着,人連着熬了幾天,眼底的青色明顯。他藉著給老夫人拂脈的機會,避着眾人眼睛將小白瓷瓶塞給了她。
蘇可的眉眼瞬間多了幾分安心,對着他盈盈一笑,甚是感激。
兩天了,每每和許媽媽同處一室,她的心都跟着揪起來。她再冷靜沉穩,也敵不過許媽媽的陰陽怪氣和“看透”了她的想法繼而引出的種種威逼利誘。她就快要熬不住了。
而老夫人是清醒的時候少,昏睡的時候多。蘇可不敢斷定許媽媽對葯做了什麼手腳,可老夫人的病再沒有好轉,人會真的倒下去。
邵令航相信梁瑾承的醫術,又因為之前的梅子酒,看着老夫人睡得安穩,他反而有鬆口氣的感覺。
蘇可看明白了,心裏便更加擔憂。
如今藥丸終於制好,不管有沒有轉機,也必須放手一搏了。
她看着老夫人屋裏的佛龕,虔誠的給菩薩上了一炷香。她的運氣說好不好,說壞不壞,希望菩薩能夠再幫一幫她,希望一切還有轉機。
轉一天,臘月二十八的晚上,四房的楊姨娘破了羊水。
熬了兩個時辰,生下一個六斤多重的兒子。
四爺根本不在,孩子從楊姨娘身體裏出來,經過產婆的手,直接交給了四太太。四太太在屋裏抱着孩子欣慰地笑着,楊姨娘托着身子跪到了四太太房門前。
人拉着拽着,母親和孩子隔着單薄的一扇門,此起彼伏地痛哭着。
消息不脛而走,飄飄蕩蕩奔着後花園的深處傳去。
沒用多長時間,後花園小院裏的那個年輕丫頭,提着燈籠來了擷香居。沒幾個人認得她,許媽媽得了消息就出去了,蘇可躲在柱子後面,聽到許媽媽壓低了聲音,激動地說著:“還不去找,能去哪?左不過攬心苑周圍看看。”
因為放心不下,許媽媽直接去了四房的攬心苑。
無雙在楊姨娘鬧起來的時候,就被三太太身邊的重芳叫走了。三太太的意思是老夫人既然病着,那身邊說得上話的,好歹要來一個跟着去四房那邊壓住事才是。許媽媽防着蘇可,不敢離開老夫人半步,索性便讓無雙過去了。
這會兒無雙不在,許媽媽去尋跑出去的田太姨娘,白露本來困得上下眼皮打架,聽說四房出了事,耳朵一直立着。蘇可施施然過來,一句“老夫人身邊有我,你去歇會兒吧”,白露就沒了影兒。
這一環扣着一環的計劃就這麼步步實現了。
蘇可走近床榻,在老夫人肩膀上用力搖了兩下,睡得正酣的老夫人漸漸醒過來。
都是聰明人,即便病着,眼瞅着周圍一個人都沒有,老夫人本就被吵醒的不快,瞬間擴大了幾倍。她死命瞪着蘇可,嘴角是滿含惡意的笑容,“終於讓你尋着機會來要挾我了?”
老夫人說這幾個字已經耗費了大部分的精神,蘇可坐到床邊去,小白瓷瓶一拿出來,老夫人的臉瞬間慘白如紙。
“你要幹什麼?那瘋婆子跟你說什麼了?你想清楚,令航不會饒過你的……”
蘇可嘆了一聲,拉住老夫人不斷撲騰的手臂,身子壓過去,豎起一根手指擋在了唇邊。
不知是不是被蘇可狠絕的目光驚住了,老夫人不再出聲,也不再掙扎。蘇可點點頭,從懷裏掏出了一沓紙。
展開頭一張,上面寫着:有人在偷聽,不要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