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王有齡
旗昌行,現時總股本九十四萬七千兩有奇,1818年美商羅素創辦於廣州,合伙人美商約翰.福布斯,美商金能亨,華商伍秉鑒等。1846年後,因上海開埠,地位愈發不凡,總部遷往上海,吳健彰亦於此時繼承已故之伍秉鑒的份額,成為旗昌行股東,並從廣東來到上海,捐官通路,在洋商的協助下,一躍而成蘇松太道兼署江海關道。(1877年,旗昌旗下1862年開辦的輪船公司作價220萬賣給招商局。)
林則徐故去時,連呼“星斗南”這是連林山也知道的,有一種說法便是旗昌行的伍秉鑒下毒的結果,但這種說法林山是不太肯定的,毒殺封疆大吏,這是剝朝廷臉皮的做法,任何做生意的人,都很難會生出這種歹念。
但沙船幫查回來的結果,果然那位吳健彰是下午時分到的青浦,打着旗昌旗號的輪船靠岸時,算起來正是老五根望江懷舊主的時分,不管到底有沒有毒殺林則徐的舊怨,但老五根的暈倒,跟他座艦上掛着的旗昌旗號有着莫大的干係。
這是一樁舊案了,林山現在也沒有頭緒去多生枝節。眼前的頭等大事,第一個,因為已經接了淮揚道兼署臬司銜,自然要拜訪蘇州的江蘇臬司王有齡,儘快去淮安上任——其他都是虛的,揚州府如今在江北大營德興阿手裏,滿洲紅人開罪不起也不能去開罪,能着手的就是淮安府,且只是半個淮安府——駐節在淮安的大帥太多了,山頭多,也要觀察一陣才能慢慢入手。只有另半個淮安,淮河以南鹽城縣,泰州縣等地方,雖然有人丁少,鹽梟多,地方窮等不利因素,但那裏確實也是得益於這些敝處沒有什麼人伸手,所以才是自己獨立發揮的一方天地,按照林山這一個多月來的設想,一年之後,便有向淮安一帶發展的資格了。
第二個事就是全力招撫沙船幫了,林山知道自己終究不可能永遠在蘇北那一片精窮的地方的,那裏也打不出什麼天地來,天下財富之淵藪,盡在江南六府,蘇南蘇松太,浙北杭嘉湖,幾年之後太平軍李秀成縱橫捭闔,席捲江南之際,也就是自己兵發上海,以拯救者姿態現身的絕佳機會,所以在這個時候,早早安排下沙船幫這一個勢力龐大的助力,只有好處而沒有半分壞處。
如果說初到北京的時候,他尚且有一個苟安於亂世的想法的話,在親身經歷了一連串官場傾軋,親眼所見了一連串腐朽官員,霸道洋人,罹難百姓之後,他必然的生出了極大的責任感,不僅僅是對家庭,且是對這個民族。
在做大事的前提下,五根這件事倒顯得不急了,林山便是聽了聽吳健彰和旗昌的背景和絕大實力之後,果斷的決定暫且拋下這個不提,留下家人且在青浦,明天便請沙船幫派船,去一趟蘇州,而留在上海的三四十號親兵,除了留一兩個防身之外,其餘的全部先到淮安去,一來探聽情形,為自己赴任做準備。再一個也要跟袁甲三聯絡起來——有毛昶熙的關係,那邊是一個暫時可作依靠的方向。
一夜之間的決定,大略的跟春蓉約商了一下,夫人自然也是很支持自己,在上海這頭,有郁家照應,怎麼也不會倉促之間有什麼大變故的,林山自是安心,將決定又通知了郁岱生,這天在上海的見聞,也請鄭雨春代筆加寫了一道奏摺,奏劾自何桂清以下,兩江總督,江蘇巡撫,蘇松太道等人——目的自然不是為了扳倒這些人,而是要向肅順等人表明,林某與何桂清乃至他身後的彭中堂六王爺斷無干係。
這個也是他想了許久的決定,儘管預知到日後肅順要倒霉,但畢竟這兩年之內,隨着本年即將要出現的科場舞弊案之後,他將是說一不二的權臣,有他加上郭嵩燾等人在朝中的奧援,五王爺七王爺再偶爾幫兩句腔,在淮揚道上的位子才能坐穩,一些與周邊大帥們的磕磕絆絆上頭也有個照應。
再有個另外的作用,就是另一封要自己親自動筆的信了,那是給胡林翼的,湘軍系統因為江西一省厘卡的緣故,跟兩江總督何桂清,以及他的同年好友江西巡撫張芾(音fu2)之間頗有矛盾,自己要在本省之內另有一方獨立天地,自然需要極大的外援,聖眷優渥,才華卓著的胡林翼自然是不二人選。
這一夜其實就只睡了兩三個小時,第二天一早,林山便帶着四十幾個親兵,分乘船艦,他去蘇州,熊有能帶領親兵隊伍押運着六船四百餘石大豆前往淮安淮揚道衙門接印放賑。
逆吳淞江而上,倒也寧靜,畢竟是深入內陸,少了洋輪的蹤影,多了許多江上漁人,煙波春雨中,別有一番詩情畫意,只是林山不善此道,在船頭聽鄭雨春發揮罷了。
自也是談不上什麼指教了的,只是林山此時面對這種情形,已經沒有那麼多畏懼感了,稍稍能搭上一兩句,不露什麼底細還是很容易的。說著說著詩道,慢慢扯到世道,再連帶說到前面等着的未曾謀面的侯官“同鄉”王有齡,話題便有些沉重了。
王有齡福建侯官人,字英九,呃,後世好像有個人崇拜他,取名叫英九的,好像還做了什麼總統。。。號雪軒,老爹叫王燮,也是宦場上歷久了的人,做過好幾任知府,但臨老仕途黯淡,家境也隨之中落,所以王有齡性情上兼有書生意氣,又有些小市民的精明。
林山還是在二月河的某本小說上見過這個名字,自然小說家言,於人物的簡歷上頗有改動,若不是一本爵秩全覽,林山還真要以為王有齡短短三四年功夫,就做到江蘇臬司這樣的地方大員呢。
當然,二月河沒有欺騙他的地方,就在於他跟何桂清之間那種親密無間的關係,正是這一條,叫林山對於這條前路頗有些躊躇之處,好在還有個侯官同鄉關係在,加上這一行又是個例行的公事罷了,所以才堪堪平復下來。
這一條逆流而上的水路,足足花了兩天三夜工夫才到蘇州,一路所經,皆是書中所說的所謂江南膏腴地,但入目的,卻是流離失所的饑民,大旱天氣帶來的糟糕年景,使得這些住在天堂里的人們,如今看上去比萬明寺前那些嗷嗷待哺的饑民好不了多少。
好在江南民風畢竟不如北方彪悍,尚且沒有什麼一觸即發的憂患,加之上海還偶爾有洋米進口,江南士紳人家多,善心的也多些,一個鎮子支撐起一個粥棚來,便是一個羈縻的太平情形。
江蘇按察使司衙門如今也在蘇州,便在蘇州城中書院巷巡撫衙門隔鄰,王有齡是屬於那種地方上歷練起來的官員,事情也辦,錢也收,自小養成的習慣,起居上頭絕不虧待自己,接見林山的處所,是他的書房,這就是顯示親近的地方了——若是彼此關係一般的話,就像趙德轍那樣,籤押房裏公事公辦的說話也就是了。
郁岱生給林山預備的幾分禮,加上二百兩阜康錢莊的銀票,王有齡看上去很是受用,官面上的話略一交待,便要扯起彼此情分,自然免不了要說起林文忠,但林山卻沒有多少耐性跟他扯這些舊事,便直接切入正題道:“上海開埠繁華之地,如京師一般,居大不易,林某本也是想儘速赴淮安任上的,畢竟有聖上欽口諭旨,許多差事要辦。但唯一所念的,便是這六十餘船大豆,此為林某奉七王爺諭命,請沙船幫代辦的江南賑糧,本應是在江南一帶就地賑放的,但林某未兼藩司差事,名目上有所欠缺。”
“哦?”王有齡倒抽了一口氣,露出思慮神情,想了一陣屈指盤算道:“該是有五六萬石的,如今江蘇糧台由江寧藩司文煜大人兼管,江北糧台。。。武昌胡潤公保的湖北臬司李孟群兼署的。看赤忠你如何打算了,若是上海就地放賑,我倒有個好計較。若是回淮北放。。。李孟群大人如今駐廬州,人地兩遠啊。”
林山抬眼看了看他,笑了笑道:“請大人指教了。”
“災荒年景,一是餓殍,二是流疫,年輕時在雲南做州縣,胡潤公,張石公(指張亮基,號石卿)等也多有指教的,如今上海開埠,洋米上頭雖說耗費些銀子,但畢竟是功德所在。赤忠你想必見過撫台大人的,沒有什麼諭示嗎?”
林山知道他是不想在這上頭僭越,便笑着跟他說了說自己對趙德轍的觀感,末了仍是說想在上海放一放賑,王有齡也是笑了笑,不言聲搖頭道:“大豆榨油,做豆腐,豆渣做豆餅,全身都是寶,難為七王爺仁心。赤忠,不瞞你說,上海每月購進洋米九千石,半供軍需,半放賑,洋米每石五兩二錢,你知道我們江南,豐年時石米不過二兩!江海關每個月出這筆銀子,已是怨聲載道。上回聽說上海道吳某有意撤賑,於這等不體念時艱的顢頇墨吏,王某是要具章彈劾的。撫台大人畢竟是年歲大了,想必還是為這個發愁。呵,算起來你這批糧來的正好。”
林山心中暗暗佩服他的宦場技巧,先前一點都不露出對這批大豆的需索之意,但這番話一說,既是點了一點趙德轍跟吳健彰的關係,又表示了他本人對巡撫的不滿,同時又叫林山聽得出來,這批大豆對於蘇南來說,是多麼的重要。果然是地方上一步一個腳印走上來的人物!
嘴上卻說道:“林某在京中也略有耳聞,淮安蘇豫皖之交,亦是飢荒遍野,勝克齋,袁午橋大營里也是支應煩難,從私心上說,林某也有個賑濟鄉里的意思。”(袁甲三字午橋)
王有齡淡淡一笑,指了指茶碗道:“喝茶。”說完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這裏頭有個講究,喝茶時若是說了這話,便不是送客的意思,否則客人便應當自動告辭了。林山自是知曉他那一笑大有文章,便就端起茶碗呷了一口,盡然依稀是杭中佳品龍井的味道。於後世時,這種茶但只有送人的,自己喝是絕捨不得的,不由的詫異於王某的講究。
“勝克齋你在京中應當知曉的,湘中有個左宗棠,以書生自號今亮,而這位勝大將軍,卻是自號今之亮工,真有異曲同工之妙。”王有齡放下茶碗,臉上露出一絲不屑的輕笑,搖頭道:“若說袁午橋支應煩難,那是卻有其事,不止袁午橋,淮安河帥漕帥,個個都是飢腸轆轆。唯獨這位年大將軍,帳中妾侍三十之數,麾下腦滿腸肥之輩舉目皆是。只怕赤忠你這五六萬石大豆,要叫人家拿去喂馬的。”(今之亮工,亮工是年羹堯的字。)
“哈哈——”林山陪着他笑了一陣,勝保有錢他當然知道,兩淮鹽政全捏在他手上,本來近期內要對付的,就是這位當年長毛北伐時與京中六王爺結下極好關係的大將的。如今聽王有齡這麼說,自然心領神會,笑着搖頭道:“如此說來,還是放在上海好些。”
“上海本地也有善心人啊!”王有齡笑着道:“聽說二馬路有家胡慶余堂,浙商的來頭,為防着傳疫,自家生意也不做了,廣派夥計四處散葯。若非如此,今年這一場大飢荒,不知要死多少人。。。”
林山這才恍然大悟這位臬司大人打的什麼算盤,聽出來了,聽出來了,胡慶余堂不就是胡雪岩旗下的產業?他敢情是希望這裏跟胡慶余堂一併放賑放葯,胡雪岩跟他什麼關係?書上說的儘管未必全然正確,但起碼是有極大的干連的,否着一個堂堂臬司,犯得着在下面道台面前替一家尋常商號說好話?他這可真是名利雙收!
林山笑了笑道:“大人好計較!方才聽大人說的上海道吳某,林某在上海也是略有耳聞,此人以我中國之官身,充任洋行股東,真不知其是視朝廷為何物!林某已具彈章,還請大人代奏。”說完,抬手搭上桌上的茶碗。
“好!”王有齡站起身來笑着,將茶碗一端道:“聖上所賜赤忠之忠毅敏達四字考語,竟無一字虛設!有齡素知赤忠有專摺奏事之權,原是無需王某代奏的,但今日老夫聊發少年狂,我們就聯章參劾此等賣主之墨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