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離間
趙德轍是山西運城解州人,算是關老爺的同鄉,表字靜山的,今年已經是六十多歲年紀,算起來也是不容易,花甲之年做到封疆大吏,這把年紀了屈奉於何桂清這四十多歲的年輕總督之下,去跟洋人開談。心情自然是好不到哪裏去。
林山當然了解這些,督撫是一省說一不二的方面大員,自己跟何桂清關係不那麼好,這兩督撫現在綁在一條船上自然不是什麼好事,總的像個法子把他們分開才是。
這天晚上是西洋鐘點約莫八點多的樣子,去拜會借住在本地一家鄉紳家裏權作行轅的趙德轍的,二月初的晚上,自然是沒有什麼月亮,加上黃昏時分分外綿延起來的春雨,這個夜晚頗有些不祥的味道。
林山是照道台的儀仗,郁家幫忙找來的六人抬的轎子,前後從北方帶來的親兵開道。這是頭一次拜見,雖然原先說好的要帶夏荷去的,但一來是沒這個禮數,再一個也是彼此介紹起來都尷尬,加上五根那邊神智依舊不清醒,小兒子也需要人照應,便留在了郁家花園裏。
路倒不是很遠,因為撫台大人入駐的緣故,關防也很嚴密,林山的轎子在一條街外就停了下來,把守街口的巡捕便上來關問。送了欽指淮揚道林某的夾片過去,那邊便是一個跪禮,說是去稟報,請大人在此稍候云云。
但這一侯就足足侯了二十分鐘上下。官體所在,林山倒也不便下轎子張望,只是一個人在轎子裏頭等着,不過心裏的火頭子不可免,雖然早在北京時就對到江蘇后所遇到的冷遇之類有些心理準備,但事到臨頭,畢竟是從沒遇到過這種極不客氣的對待,心裏的不悅立時就顯現在了臉上。
還是身邊同轎隨侍的郁岱生下去關問了,他在本地人頭熟,不一陣回報,說是蘇松太道兼江海關道吳健彰在跟撫台大人說話。
蘇松太道,即後世俗稱的上海道,林山知道郁家必定跟這位道台大人有干連的,便在燈籠微弱的光線下,淡淡的嗯了一聲。
這段時間在這世界相處的經驗,也給了他許多在這時代做官的經驗,在郁岱生這樣常年與官們打交道的商家來說,最不缺的,就是揣摩官員心理的經驗。所以他這淡淡的一聲嗯之後,很自然的那邊就要說一說這位吳道台。
吳健彰跟郁家的關係並不好,這有些出乎與意料之外,只是郁岱生說話的時候,顯然有些吞吞吐吐,也許是礙於周邊那些關防的兵丁,聲音又壓的很低,只是到底是年輕,臉上那份不滿表現的很明顯。
這裏確實也不是說話的地方,見前頭兵丁們開始有些動靜,林山便擺一擺手,將他的話打斷。不一陣一頂官轎從前頭出來,會轎的時候林山為了表示對郁家的支持之意,特為的沒有下轎見禮。只見那邊轎子滯了一滯,微微的有說話聲穿過長巷傳來,想來是問這邊的情形。
說來奇怪得很,那轎子在停了片刻之後,居然轉身又退了開去,遠遠看去,盡然是饒了另一條路走了!
“走!”林山心裏狐疑着,但卻沒有再去問郁岱生,吩咐起轎。
好不容易到了趙德轍所住的那個園子門口,又等了差不多五分鐘的樣子,終於裏頭有人說話了:“我們老爺請林老爺在籤押房喝茶稍候,換身衣裳就來的。”
所謂籤押房,這裏這個臨時借住的地方自然是沒有的,就在第一進的西廂一側等了片刻,茶香也聞了一陣子,這才聽外頭一聲吆喝,知道是趙德轍到了。
趙某很顯老,鬚髮皆白,一身鄭而重之的二品官服,頭上一頂紅頂子,咳嗽着進來,見了林山淡淡的嗯了一聲,抬了抬手示意正彎腰的林山不用行禮。
這正中林山下懷,便不客氣的坐了下來,欠身略彎一彎腰,幾句客套話還是會說的,諸如撫台大人辛苦了,這麼晚來打攪晚生心裏不安之類的,趙德轍清瘦的臉上只是淡淡浮過一絲笑意,卻不搭話,只是看着林山。
這就有些討厭了,總不能一直一個人說下去吧,林山正準備公事公辦,直接開口跟他說起淮揚道上的事情的時候,趙德轍卻抬了抬手道:“喝茶——”
好不容易等他咳嗽哄哄的喝了一會子茶,才聽他清了清喉嚨道:“心北來江蘇,我是一個月前聽說的,當時就想,林文忠的兒子,必定又是一個火爆脾氣,今天聽人說你跟洋人鬧了起來,印證下來,果不其然。”
林山看他臉色,隱隱有責怪之意,便也不跟他客氣,因是他提到林則徐,自然照規矩要站起來,笑了笑道:“拱樞才識不敢自比先人,唯有這心田上,尚承先人一點風骨。似今日之事,更印證先人所見,與洋人交涉,但唯唯諾諾,只恐彼得寸進尺啊。撫台大人久歷洋務,還請大人教誨。”
“不敢,不敢——”趙德轍聽他這一番話中有刺的話也不生氣,笑了笑抬手道:“趙某是道光十四年甲午科入仕的,道光十二年,文忠公便典放鄉試,算起來也是文忠公半個門生,你我年歲雖差,但份屬同輩,怎麼敢當教誨二字?只是心北,你是淮揚道,客路上海,何必。。。”
“大人——”林山打斷道:“我是朝廷的官,不是淮揚一地的官。洋人兵艦入青浦耀武,地方官員顢頇無能,林某也正要具此參劾青浦縣,該縣。。。”
趙德轍又抬了抬手,臉上露出一絲蔑笑:“好了。心北什麼時候去見何制軍?早早赴任吧,淮揚道,大有可為啊。”
淮揚道大有可為,原是林山寬慰自己的一句話,但這刻從他嘴裏聽來,倒頗有些譏刺的味道,不能不叫林山略微提高些警惕,抬頭看着他。
“聽郁家來人說,你從關外弄了一批大豆回來,也好。淮揚道例兼藩司,江北大營德興阿大帥那邊,便煩勞心北支應。淮揚道兼供。。。”
林山對這個問題是早有防備,笑着搖了搖頭道:“大豆是用來賑濟災民的。林某赴淮揚道,原無兼藩司的打算。”
“我與何制軍計議過的——”趙德轍不悅的抬頭看了林山一眼,繼續道:“道員兼銜,例由省指,你不要再說了。”
“大人——”林山早打定了主意的,跟對付洋人一樣,對這些本就對你不存什麼好心的上官們也是一樣,你越是讓他,他越是要欺你,眼下他壓根就沒有什麼事指望這些督撫們的——難道指望他們日後提攜你?到了淮揚道上,自己練起幾千兵馬來,更是誰的面子也不用給了。
所以趙德轍擺官架子,那就索性跟你擺到底。省里對道員的節制,其實也就體現在一個年終報給吏部的考功評語上罷了。其他任何關係到實際厲害的東西,全部都要具折上去請旨如何如何,雖然從常理上來說,朝廷往往會照顧督撫的面子照準省里的奏摺,但如今雙方聖眷完全不同,在皇帝身邊實際充任宰相位子的肅順那裏的關係也完全不同。說句不好聽的話,何桂清趙德轍現在要參劾屬下的淮揚道林拱樞,他也要事先掂量掂量到最後是不是要把自己的臉面丟盡。
對這時代官場上的事情已經極為了解的林山,哪裏會介意趙德轍對自己悅還是不悅?
“大人此話差矣——”林山站起身來,俯視着老朽的趙德轍道:“大人莫忘了,道員本身也是例由省指的。但林某是天子欽指。”
“你。。。”趙德轍真是動怒了,木着臉看着林山擠出一個字來。
林山此時主意已定,哪裏會把他動怒放在心上?笑着提醒他道:“有旨意給林某的,不便言明。所以,林某不敢從撫台大人之命,若是干礙了欽命差事,拱樞便罪孽深重了。”
“好。。。好。。。”趙德轍畢竟是宦場老手了,頃刻間已經消了怒意,居然說了兩聲聽上去很是言真意切的好字,起身踱步道林山面前看了看道:“看來,聖上是拿你作本朝的林文忠啊!呵,既是如此,老夫有數言相贈。”
林山見他客氣,自然也就不再倨傲,擺出虛心學習的樣子道:“請大人指教。”
“原有意請你一併與洋人洽商撫局的,但今日的事情一出,難說了。想來總會有什麼變故——”趙德轍想了想道:“你越早赴任越好,既是你不願兼藩司,我給你道員兼臬司的派票。不要在上海延擱太久,於你,沒有半分好處的。”
這番話說的又像是推心置腹了,林山雖然對他的態度轉變很受用,畢竟在官場上混,花花轎子眾人抬是必要的。
不過還沒有完全吃定沙船幫,林山還不怎麼想走,笑了笑搖頭,斟酌着語句道:“謝大人指教,不過林某在上海也頗有事務。別的不說吧,奉七王爺諭,要在上海放賑。這是其一。其二,聽說大人跟何制軍頗有意將海漕交辦給洋人,這一條我也跟大人擺明了說,大人若是不想晚節不保的話,還是斟酌為好。林某在京中,常聽人說何制軍有言‘東南半壁,似非鄙人不能保全’之語,且不說是否如此。若是海漕之事果成,林某擔保靜翁與何制軍項上人頭難保。靜翁莫怪拱樞交淺言深,實在是不忍見大人您。。。呵,多餘的話也不說了,大人到蘇州見了黃制軍便應有所知了。”
這番話有軟有硬,有真有假,又有親近的意思,以趙德轍六十多歲的年紀,他當然要自己去斟酌下面的每一步怎麼走——快到了榮養的年紀了,誰願意這時候弄個一身騷?
看着他沉吟不語,林山知道這會兒他跟何桂清已經有了些裂痕了。這就夠了。當然是要告辭,趙德轍倒也說話算數,一張派票叫人送了出來,果然是兼臬司。
回了郁家,林山這才有功夫問起郁岱生那個吳健彰的事情,一面問起家裏老五根的病情。那邊說是五根睡下之後就一直說胡話,高熱不退,林山心裏一沉,拉着郁岱生一面說一面朝五根的屋子走去。
老五根頭上搭了一塊白巾,身上蓋了兩層被子,臉上的表情叫人看的很是不忍——那是極度恐懼,又夾雜着三分憤怒的複雜表情,眉頭一直緊鎖着,嘴唇卻是叫人觸目驚心的乾裂。
“郎中怎麼說?”林山看了看身旁的鄭雨春道:“開了葯了?”
“服了兩貼了,郎中只說是風寒,但我看着不像只是風寒,倒像是我們老家說的中了祟。”
中祟就是北方將見鬼的意思,林山知道的,當下嗯了一聲,看向郁岱生道:“就在這裏說吧。根叔從小看着我長大的,我得陪陪他。”
“是,三爺爺。”郁岱生始終很謙恭的樣子,看了五根一眼,道:“吳健彰是廣東人,快七十歲了,身價巨富,不曉得有多少錢,原是洋行的股東,就是十年前青浦金縣令的事情后,捐的上海道。我們老爺子也疑心這次海漕的事情,有他的攛掇在,咸豐四年上頭泥城之戰,他又兩面沾光,如今外面都傳,他這個江海關,是給洋人當的。”
洋行的股東,怎麼會做到海關道的?這一條放後世簡直是不敢想的事情,林山點了點頭,追問了一句道:“是什麼洋行?”
“收茶葉,生絲,賣鴉片的旗昌行。他有一成四分的股,是七大股東的第五號。”
這時候床上的老五根突然動了一下,急忙看去時,老人臉上的憤怒愈發的明顯,拳頭也蜷了起來。林山心中剛是一動,邊上的鄭雨春問道:“請問郁家小哥,這吳道台什麼時候到的青浦,你們有辦法查出來吧?”
林山讚賞的看了看鄭雨春,等着郁岱生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