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四十三章

43.第四十三章

在一場沉默到窒息的對峙后,阿德萊德對威斯特毫不留情動手也只不過是一念之間的事。

或許是第一次直面親近之人的死亡,從未接觸過人心險惡的小女孩兒還無法承受這種突如其來的打擊。又或許是易萊哲早在將她帶來時就已經朝她思想中灌輸了什麼,而這個場面又太像是個無法辯駁的殺人現場。女孩兒根本沒有給他開口,在那雙碧綠眼眸中盈滿仇恨與憤怒的剎那,威斯特就已然被五感剝奪的能力擊中,完全墮入那片寂靜到恐怖的地獄裏。

少年的臉龐因為痛苦而扭曲一起。

這不是他第一次直面阿德萊德的能力,但卻是第一次在其中感受到真真切切的殺意。再加上女孩兒本身就已經極其混亂的腦電波、以及不自覺放出的心電感應像錐子一般直直刺入威斯特的大腦……那種比死還要恐怖的感覺,只要嘗試過一次,估計大半輩子都要活在那種腐骨蝕心的陰影下。

即使是來自二十年後的旁觀,身體也忍不住因為本能而戰慄。威斯特站在記憶中幾乎蜷縮成一團的自己身邊,臉色慘白。空闊的實驗室中瀰漫開鮮血腥甜的味道,女孩兒歇斯底里的尖叫和少年痛不欲生的嘶吼交織在一起,恍若人間煉獄。而那扇緩緩合上的大門前,易萊哲卻依然漫不經心笑着,就像不久之前他第一次出現在少年面前那樣,連目光中都彷彿淬着腐骨蝕心的毒。

隔着二十年歲月,目光冷冷落在宿敵身上。時至今日,威斯特當然不可能相信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太過令人心碎的巧合——事實上,在最後一次被推上實驗台時,那個男人已經用勝利者的高高在上為他做了說明,這隻不過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圈套。

“你以為,那天小姑娘會迷路來到你房間外,真的只是偶然嗎?”

他至今仍記得易萊憐憫的表情,居高臨下,如同在看着一條即將溺水而亡的狗。冰冷的手術刀劃過胸膛,在腰側留下一道長而深的疤痕,明明該是痛苦不已,卻終究沒有他撒在心臟上的惡語來得屈辱:

“——要馴服不聽話的野獸,可不就是要這樣。先給於足夠的絕望,再給你一能夠堅持活下去的理由……寶貝兒,你可是我所有實驗的數據基礎,比這個地下基地中任何一個實驗體都要珍貴百倍,要是你不想活了,我可是會很苦惱的。”

“……”

幾乎沒有力氣對這個混賬怒目而視,少年疲憊閉上眼。而易萊哲的聲音依然沒有停止:

“我需要你使用那種能力之後的數據,威斯特……可是,你竟然一直都不肯乖乖配合我。我移植能力給艾比,希望她能把你逼到極限,不得不動用時間能力自保,沒想到最後成功的卻是阿德萊德……說真的,我本來只不過是一時興起,想帶她來看看你怎麼殺死她的保姆而已。”

——瘋子。

皮膚下流淌的血液彷彿變成了翻滾的岩漿,燃燒着刻骨銘心的恨意。阿德萊德的死就像是一塊被烙鐵永遠留在心中的猙獰疤痕,鏟不去,忘不掉,也成了一輩子都要背負的枷鎖,至始至終沒有得到安寧的可能。

眼前的自已依然經受不住五感剝奪和心靈風暴的雙重洗禮,開始被喚醒蟄伏在心中的嗜血野獸。威斯特漠然旁觀着四周時間凝滯,被壓縮到極致的氣流爆裂,眨眼便擊碎了碧眼女孩兒的心臟,臉上依然沒有任何錶情。

雖然,在不經意看到阿德萊德瞳孔中依稀的恨意時,胸口也會有那麼一瞬間的疼痛。

只要活着,就必須悔罪,他實在太清楚了。

所以,他從來未曾害怕過過去的記憶。

就算賢者之泉千次百次將這一幕幕呈現在面前,也絕不會動搖他分毫。

“你真的如此決定了嗎?”

伴隨空間劇烈的震動,數十道光影突如其來從我身邊刮過。他能看出那些模糊而又遙遠的影像,無數熟悉的身形交錯閃現。他所喜悅的、所痛苦的、所遺憾的,全都毫無徵兆浮現出另一種截然相反的結局,似乎在誘惑着他就這樣回到過去,去改變那些讓他至今仍耿耿於懷的錯過。

威斯特回過頭,四周光影褪去,只剩下一片漆黑汪洋,和其中安靜立於水面之上的高貴神祗。他並不能看清她的臉,卻也不妨礙從她語氣中想像出,那人臉上究竟是怎樣一種深不見底的平靜和好奇。

傳說浮世森林裏居住着最高位的白女神,人盡皆知。但卻很少有人清楚,時至今日,在這個神族衰微的時代里,她卻依然順從着命運,沉眠在這片賢者之泉里守護眾生。

“你指的是什麼?”

當然早就察覺了泉水中另一個生靈意識的存在,威斯特輕輕頜首。畢竟他早就已經見識過了曾經只存在於神話中的北歐神族,現在面對凱爾特人崇敬的白女神,自然不會驚慌失措到哪裏去。

“當然是過去。”

聲音如同清澈的溪流,白女神尾音微微上揚,透露出幾分主人心底的訝異:

“背負了二十年,幾乎融入了每寸血肉之中,甚至早已變成你活下來的理由……可現在,卻決意要將曾經全部遺忘嗎?”

“不是遺忘,而是不再被它所擺佈。”這麼說著,少年點了點自己的額角,“如果只是忘掉的話,那種事一秒鐘就可以做到。但接受已經發生的事實,不再只為記憶而活,卻需要整整二十年來砥礪。”

握住那些像荊棘般叢生又長滿尖刺的過去,他確實曾被傷得血肉模糊卻終究不肯放手。但是,在以疼痛寫下自己依然活着的證明后,就算傷口從不曾被時光癒合,他也漸漸能夠習慣這份撕心裂肺的選擇。

“因為又有了想要保護的人?”神祗歪歪腦袋,似乎是笑了笑。

“誰保護誰現在可說不好,畢竟我可從來沒有小看他們那些魔法師的意思。”無奈按了按眉心,威斯特有些苦惱地扯着額前過長的碎發:“我只是覺得,我不能用握着荊棘的那隻手去靠近他……”

不然,即便是最強大的艾莫瑞斯,他也是會被扎傷的。

“我明白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隨着白女神平平淡淡的語氣,四周濃稠的黑暗彷彿被風吹散了般,露出賢者之泉恢宏華美的表象。宛如被什麼所牽引,泉水中央,那由命運所鑄造的王者之劍鞘透過水麵升起,沒有盪起一絲波紋,緩緩漂浮至威斯特面前。

他毫不猶豫伸出手。

“拿起Excalibur,就是拿起了你和他的命運。我想這一點你應該很清楚。”

白色紗裙被浮水蕩漾開來,久未從沉眠中醒來的神祗轉過身。不知從何處飄來紫藤花瓣打着旋落入泉水之中,晃花了光線,晃花了時間,也同樣,晃花了人的眼。

“三面女神為艾莫瑞斯編織好了他註定的結局,為了古教的復興,不惜以永恆之王的死來成全。但現在我允許你,威斯特·澤維爾,去以你的意志為梅林作出選擇……但同樣,作為不屬於這裏的生靈,當你為一己之私逆天改命的剎那,就再也沒有踏入這裏的資格。”

白女神的聲音很平淡,或者說很清冷,但這並不影響威斯特從中聽出幾許微不可覺的松融。他愣了愣,握着劍鞘的手一緊,再回神時,他已經站在了神殿外的草地上,縱然四周亡靈們呼嘯湧來,卻也因為Excalibur神聖的氣息而不敢接近他半分。

——所以,這是給我的審判嗎?

眉宇間第一次露出一絲類似苦笑的神色。少年沉默了會兒,才終於微微嘆口氣,尾音在空氣中飄散地很遠很遠。

或許,他就是有這種無可奈何的宿命。

每一次,都註定不可能得到他想要的。

……

接下來的事情就很簡單了。

拎着看起來就很不一般的Excalibur劍鞘回到約定好的地點。威斯特看着平地上那個扎眼的藤蔓牢籠,以及一直對薇薇安怒目而視的同伴,真的半點都不奇怪梅林能夠憑自己獨一無二的抗魔性掙脫女巫的迷惑咒語,然後又沒有半點還手之力地被人關了禁閉。

——魔法師什麼都好,就是動手能力太差。

頭疼地按了按額角。經常跟鐳射眼以及一大群青少年打遊戲打到半夜的好處就是這個,他現在的確是真心誠意地覺得自己應該體諒一下梅林的近戰水平。

“東西呢?”

顯然,薇薇安也很知道這兩個傢伙的軟肋在哪裏。從袖子裏劃出一把匕首在梅林胸口比了比,女巫眯起眼,雖然嘴上這麼問着,目光卻準確鎖定了少年右手提着的物什。

從善如流舉起劍鞘,威斯特很是悵然:

“你總得讓我喘口氣,然後安慰一下室友再報個平安什麼的吧,小姐。”

畢竟我的時間可能也不多了,這種機會錯過一次少一次,我得好好教育一下你們的大法師,有些女人如蛇蠍還是避着點好,不然下次再一不小心中了暗算,讓人把便宜都佔盡不說還徹頭徹尾坑了基友怎麼辦不是?

當然,後面大半句只是想想而已。要真講出來,先不說薇薇安,恐怕梅林分分鐘就要手撕了那個破籠子來找他算賬了。

“把劍鞘給我,要麼看着他死,你選一個吧。”

冷冷開口,只當自己沒聽見威斯特嘟囔了什麼,薇薇安手裏的匕首離梅林又近了點。

從來沒有受過這麼大屈辱,大法師現在被氣得連頭髮絲都在抖。

“你冷靜點,梅林。”

握緊劍鞘,一點點謹慎靠近。雖然威斯特的確沒有想耍什麼心思,但看着那兩個巫師的狀態,一個被慪得很,一個興奮得很,他還真害怕他們一個就這麼想不開同歸於盡了。

把Excalibur的劍鞘遞到薇薇安手上,看着她也慢慢放下匕首,不知用了什麼方法直接消失在原地,威斯特也沒心思去追究。他不是不知道那個東西的價值,也不是不知道亞瑟王有了它,或許就能躲過那場命里的劫難。但沒辦法,只要事關梅林的安危,他就真的半點風險也不敢冒。

斬斷藤蔓放了梅林自由。道過謝,法師此刻的臉色並不能算非常好看。不過威斯特估摸着也是,要是換成他被人這樣下咒佔便宜還監禁play的折騰,估計浮世森林已經被夷平三次了,而梅林現在還沒去掀了阿瓦隆,精靈們還真的感謝他有個非常善良溫和的性格。

——也許,還是應該先安慰一下?

有點茫然地這麼想着,威斯特猶豫伸出手,在同伴消瘦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我在,別難過。”

不知道那時腦子裏到底裝了什麼,反正,他確實就這麼說出口了。輕飄飄地一句話,聽起來敷衍,卻在尾音里泄露了一點惆悵和揪心。

而梅林的反應更是出乎他意料。

在一瞬間的僵硬過後,法師猛然轉過身,竟毫不留情給了少年一拳。力度不算太大,確卻仍讓少年捂着臉頰搖搖晃晃後退了幾步。

“你他媽在干什……梅林?!!”

就算脾氣再好,也被這莫名其妙的一拳打出了火氣。威斯特皺起眉,還沒等他站穩興師問罪,法師卻又紅着眼一把將他拽了過來,力度之大,甚至兩人都一個踉蹌,彼此糾纏着摔倒在地。

“下次再遇到這種事,你就直接殺了我好了。”

牢牢壓在威斯特身上,梅林略微低頭,凝視着那雙藍得晶瑩剔透的眼眸。如同盛夏時節的大雨,只需剎那便能將人淋得通透。

一滴、兩滴,似乎有什麼滾燙的溫度劃過臉頰,划進衣領,也同樣灼傷了他不曾被鎧甲覆蓋的心。

威斯特近乎狼狽地偏過頭。

“我做不到。”

眼中似乎也開始泛起澀意,探究賢者之泉或許終究不像他所想像得那樣輕鬆。在過去與現實彼此緊緊交織在一起的當口,有些話,有些情緒,竟也像決堤的洪水一樣阻攔不及。

“你想像不到你對我究竟有着什麼樣的意義,梅林……我可以忍受死亡,可以忍受失去一切,除了看着你死。”

本以為這種感情已經乾涸的無法給予,卻在不經意間又播撒出了意念。當你有了想保護的人時,你確實就有了世界上最強大的盔甲,卻也不經意增添了新的軟肋。

——他說著不想讓梅林變得和他曾經一樣,失去所愛,惶惶終日。但事實上,只不過是他自己不願再重蹈一次覆轍罷了。

“但你以為,我就能看着你為我而死嗎?”

聲音放得很輕很輕,比起詢問,其實更像是一次喃喃自語。梅林安靜看了躲閃他目光的威斯特一會兒,表情未變,眼神卻漸漸變得兇狠。

“我真想現在就殺了你……”

漸弱的尾音消失在彼此重合的唇齒間。法師沒有閉上眼,威斯特也忘記了該如何反應。潮濕的微風從森林深處吹來,拂過鬢角,他只是這麼輕輕觸碰了一下少年的嘴唇,便緩緩直起身,沉默不言。

意識漸漸從恍惚中蘇醒。事實上,對於法師突如其來的動作,威斯特沒有覺得多麼驚訝,也不覺得這是理所應當。就好像梅林剛剛只不是親吻了一下沒有生命的巨石,而他也只不過是被一捧浮水輕輕觸碰到,不帶任何曖昧,更遑論旖旎。

——這到底算什麼呢?

他看了他很久很久,久到四下里蟲鳴屏息,暮色漸起。

心底,所隱藏的一切也再無遮攔。

只覺得腦袋裏有跟弦終於崩斷,威斯特猛地坐起身,抓住梅林的口水兜,另一隻手扣在他腦後壓向自己的方向。嘴唇狠狠撞在一起,舌尖似乎能品嘗到鮮血的滋味。他頓了頓,卻依然沒有放手,反而更加兇狠地撬開唇齒掠奪。

不曾錯估絲毫少年的反應,梅林不甘示弱回吻了過去。他們就像兩隻野獸,勢均力敵抗衡着,近乎本能地想要將對方完全吞噬。尖銳的牙齒劃破柔軟內壁,在彼此身上留下斑斑駁駁的傷痕。最初失散的驚慌,為人所質的屈辱,獨闖神殿的擔憂,到最後坦誠卻失去理智的怒火,他們彼此傷害着、也糾纏得更緊。這樣的吻與其說是愛慕,不如說是一種確認,或者,一種發泄。

幾乎撕碎了梅林的口水兜,法師也在威斯特肩膀上勒出了青青紫紫的淤痕。他們就像在較量誰能給予對方更多傷害似的,哪怕有鮮血順着嘴角流下也不曾停止。少年從不曾有過這種瘋狂的情緒,梅林也一樣,但當種種催化劑交織在一起,醞釀出如此疼痛,卻又割捨不下的感情時,他們也會在這樣的一瞬間放棄理智,不計後果地失控。

而很久之後,他們才意識到,或許,這其實也是一種對於未來預知式的恐懼。

畢竟,已經到了命運落幕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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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斯特的夏天[綜英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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