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審判者
人能夠絕處逢生,大抵不過兩種情況:一種是他自己不想死,還有一種,是別人不想他死。
從那長達數月的昏迷中醒來之後,方遲覺得自己的人生進入了絕望的深處。那是一種深度的抑鬱,對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失去熱情。
死,是時刻橫在她面前的一道深淵。只要她願意,隨時可以邁進去。
但她遇到了一個人。這個人不想讓她死。
一次兩次的,是運。但再多的,就是命了。
既然是命,她就不想迴避這個話題。
——你這樣對我,是因為喜歡我么?
謝微時垂下目光,牽起嘴角,低低地笑了笑。他的笑意清淺溫和,令人迷惑。
“一開始,不過是本能吧。別說是你,就算是阿貓阿狗在我面前,我也會救。”
“後來,是覺得有點意思吧。明明有點神經質,卻非要假裝自己沒病。你知道的,醫生總是無法無視諱疾忌醫的病人。”
方遲一聽他說自己有病,目中頓時帶了幾分凶意。然而對上他淺淡的笑意,聳起的肩膀卻又漸漸放了下去。
“如果非要說什麼時候開始有點喜歡你的,應該就是你救丁菲菲那次吧。”
“為什麼會喜歡我?”方遲垂下了頭,低聲問道,手中的濾嘴擱在了旁邊的玻璃缸里。
謝微時笑了下,抬起頭來看向窗外。
“為什麼?我也不知道。只是當時抱了一下你,就覺得再也放不下了。”他低聲一嘆,道,“這都是命吧。你要說我對你有多刻骨銘心,那也說不上。”
謝微時看着方遲,道:“人總是很害怕丟東西。我失去過一切,只是現在不想再失去你罷了。”
方遲垂着頭,沒有看向他的眼睛。手指上在出發之前塗過的鮮紅的甲油,經過晚上的混亂,已經剝落了許多,變得有些凋零般的斑駁。
她沉默了許久,忽然側過身,跨坐上謝微時的雙腿,雪白纖長的手臂抱住了他的脖子。
她垂着眼睛,低聲道:“想做嗎?”
謝微時怔了一下:“什麼?”
方遲低着聲音,又問一遍:“想做嗎?”
謝微時道:“肉償?”
方遲輕動了一下,道:“你想的。我知道。”
謝微時盯着她道:“我又沒病,你現在就算放一充氣娃娃上來,我都能硬。”
“那你還愣着做什麼?”
“我不想。”
方遲環着他的脖子,閉着眼睛說:“謝微時,我沒你想的那麼好。十九局是做什麼的你知道。我有過很多男人,可以隨隨便便和別人上床,只要他們能給我想要的東西。”
“我就是’隨隨便便’的那一種?”
方遲一怔,仍然閉着眼睛,道:“你不是。你……我是認真的。”
“怎麼認真?”
他毫不客氣的追問着。方遲忽然有一種想落淚的感覺。“我……我沒什麼別的能回報你的。我也不是想要從你這裏得到什麼。”
“睜開眼,看着我。”
方遲睜眼,卻無法直視他灼熱的目光,轉向別處。他的手指好硬,卻又將她的頭扳正了回來。
“聽着,方遲。”他強硬地說,“我知道你有過去。我也知道你有病,你吃什麼葯,有什麼樣的反應。除了何心毅,我想沒有人比我更懂。”
他單手扣着方遲的腰,指着自己的太陽穴道:“人的腦子和身體不是同步的。你不用為你剛才說的那些事情煩惱。”
方遲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即使我不可能愛上你?”
謝微時抱着方遲站了起來,走過去把她擱在了病床上。“睡吧。你遲早會愛上的。”他彷彿不把方遲說的話當一回事一樣。
他起身要走。方遲的雙手還掛在他的脖子上。她問:“去哪?”
“那邊的沙發上。”他指了指一旁的娛樂間。
他再起,方遲的雙手仍然沒放。
“?”
方遲只是睜着眼睛看着他,不語。
於是他也不多說了。身體的重心徹底地移到床上,她的嘴唇里還有“蘭”的薄荷涼味,他又是那麼的嗜好薄荷,沿着她唇上柔軟的紋路,舌尖上的味蕾,一丁點一丁點地將她嘗了個乾淨。
他輕撫着她浴巾下修長而光滑的脊背,“我不在乎你的過去,但我在乎你的現在。”他拿手指勾着她纖細的嘴唇,“不喜歡你被別人碰。”
方遲閉着眼睛,嘴角露出微微的笑意。
……
方遲在早上九點醒來。窗外,成群的鳥彷彿一片烏雲一樣,從榕樹林上掠起,飛過湖面,消失在雲中。
醫院中仍然是一片靜謐祥和。
方遲起來,見謝微時睡在娛樂間的沙發上,電腦在一旁半開半合著,也不知道他幾點睡的。
她去洗漱回來,倒了杯溫鹽水,擱在謝微時的沙發邊,去開那個電腦。
桌面上全都是謝微時下載的文件。看起來他是把各種醫學數據庫翻了個遍,Pubmed、sinoMed、MedMatrix……他在查找近五年內所有的血液類研究發現和相關專利。
“太多了。不知道善澤手頭上拿的是哪一個。甚至有可能他口頭上說是專利,但一直捂着,沒有向專利局提出過專利申請,所以我們根本無從知曉。”
謝微時醒了,從沙發上坐起來說道。
“桌面上有一個文件,是我篩選出來的有可能是善澤掌握的技術,你可以看看。”
他將那杯溫鹽水一飲而盡,轉身過去洗漱。方遲打開了那個文檔,裏面密密麻麻的英文摘錄,有基於血液的疾病監測、血液凈化研究、惡性血液病治療進展、分子免疫血液學、靜脈識別技術……林林總總一百多項。方遲逐項認真看過,卻難以將其中的任何一項與神經玫瑰聯繫起來。看完,低嘆了口氣。如謝微時所說,善澤的技術也可能根本不在裏面。光靠這樣篩選,也不是個辦法。
但善澤也是個老滑頭,想套他的話,也不是那麼輕而易舉的事。
兩個人早上又去找了一趟善澤。善澤住在他的專屬房間裏,雖然腿上還纏着繃帶,但是看起來神采奕奕,顯然昨晚的傷並沒有對他造成多大的影響。
善澤請二人坐下來吃了一頓早餐,期間將他的醫院又吹噓了一通,然後又慫恿謝微時留下來做他的合伙人。謝微時半推半就,善澤卻仍然在拿那項技術打太極。很顯然,雙方都很清楚對方都還在試探。
“你知道Maandala中,受益最大的是哪一部分群體嗎?”善澤問。
“跨性別群體?”方遲又想起在千葉城的經歷,那個叫櫻之秋賀的人,於是脫口而出。
“對。”善澤讚許道。“跨性別群體是其中一種。他們是從心理上對自己的身體不滿意,於是在通過在Maandala中獲得讓自己滿意的Avatar來讓自己滿足。”
“但其實受益比他們更大的,是生理上有缺陷的人,也就是殘疾人。”謝微時說道。
善澤嘿嘿一笑,“有悟性。關於我的技術,我就說到這裏,你們自己去領會吧。”
方遲和謝微時二人回了自己的病房。善澤這麼一提示,事情變得更加撲朔迷離了,甚至都讓人開始懷疑善澤所說的技術,到底還是不是血液方面的技術。
方遲有些煩惱:“善澤這人太不實誠。”
謝微時慢悠悠道:“慢慢來。像今天這樣每頓飯套一點信息,拼拼湊湊遲早能看出來。”他看了眼方遲,“住在這裏還挺舒服的。”
方遲扯了扯身上的白色T恤,說:“我總不能天天都穿這一套衣服。”
謝微時望着她,笑而不言。
方遲走去娛樂間,拿虛擬現實眼鏡,隨口問道:“你昨晚登陸過Maandala沒?”
謝微時道:“我不玩Maandala。”
方遲點點頭,“也是,你說過。”
謝微時走到旁邊的跑步機上,啟動了心肺訓練運動模式,邊慢跑邊看她調試虛擬現實眼鏡,說道:“雖然不玩,裏面的事情還是都知道的。”
“你覺不覺得最近的Maandala裏面少了點什麼?”方遲皺着眉頭問。
“你的意思是……”
“這麼久過去了,眉間尺竟然還沒有出現。”
她還清楚地記得,眉間尺上一次在Maandala中隱去之後,留下了四個字——
【我必歸來】
那意思顯然就是,瑞血長生的事他絕不會那樣善罷甘休。
但是為什麼過去了這麼多天,眉間尺卻再也沒有出現在Maandala里。按照過去他出現的頻率,基本上是一個月會有一次。
謝微時忽然說:“你有沒有發現一件事情——”
方遲急忙問:“什麼?”
“眉間尺這個人,從來沒有用Avatar登陸過Maandala。”
方遲心中忽然一沉!是的,謝微時說得沒錯!眉間尺第一次出現在Maandala,靠的是發送公共郵件;第二次,則是通過論壇留言的方式;第三次,黑掉了某極端組織的網站;第四次,則是侵入了Maandala的虛擬電子顯示系統和環境模擬系統。
難道說,他這段時間沒有登錄Maandala,是因為掠奪者修復了Maandala的bug,從而堵住了他進入的道路?
她戴上虛擬現實眼鏡,登錄了Lacrimosa的賬號。剛進入Maandala世界,一條公共郵件提醒飛了出來——
“‘瑞血長生’董事長善澤的地理坐標:……”
後面緊跟的是一個精確的經緯度定位。最後的署名是:眉間尺。
簽名:【當我沉默着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發出時間是三十分鐘之前。
方遲飛快地將這個經緯度輸入電子地圖,跳出來的地理位置,恰好是善澤所在的專屬房間!
“糟了!”方遲脫口而出,扯下虛擬現實眼鏡。“眉間尺在Maandala中向所有Avatar發出了善澤的地理坐標!”
謝微時拉下了跑步機上的急停鎖。
“快走!”
兩個人飛快奔向善澤所在的房間!然而還沒到時,已經看到大量醫護人員匆忙穿梭,好幾個穿着墨綠色手術服的醫生快步跑了過去。
“善澤出事了嗎?!”方遲拉住一個中國的護士長問道。這個醫院主要為華人服務,所以很多醫護人員都是從國內過來的。
“老闆被一個護士從靜脈注射了大量水銀!現在已經進入ICU急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