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十九局
方遲在幽謐的雨水聲中醒過來。枕邊就是窗子,她特意為這扇窗子配置的床的高度。窗子半開,紗窗拂進霏霏的雨霧,沁得臉上一片冰涼。
她透過窗子向外望去,灰色的雲層壓得特別低,摩天大樓底下都是縹緲的霧氣,整座燕市都迷失在彷彿沒有邊際的雨水裏。方遲恍然有一種錯覺——這就像Maandala裏面的世界,而不是真實。
回過頭來,床邊上緊貼邊緣躺着一個人。
身形修長俊挺,讓她這張床顯得有些逼仄。他還穿着齊整的衣服,襯衣扣子扣到領口第二顆。他壓在方遲被子邊上睡着,那台atom電腦擱在他身上,黑色的屏幕中,一段綠色的進度條已經走到了盡頭,即將結束。
她是知道謝微時在這裏的。
看完冰裂的這兩天裏,謝微時給她開出來的治療方案就是睡覺。然而聽着放鬆而舒緩的音樂,她依然容易失眠或者噩夢。她的睡眠監控儀裏面,顯示出她的睡眠完全呈現碎片狀,每隔十幾二十分鐘便會中斷。
有幾次被魘住得太厲害,謝微時還過來安撫了她。
“口風真緊,連句夢話都不說。”方遲還記得謝微時坐在她床邊,遞濕毛巾給她擦額上的冷汗,這樣調侃她。
睡熟了不說夢話,喝醉了不說酒話,迷幻了不說瘋話,這都是十九局進行過強化訓練的。幸好,她即便是受傷后,這種基本的素質還是保留了下來。
最後實在是沒辦法,謝微時抱着電腦進來坐在她床邊守着。說來也奇怪,聽着他敲擊鍵盤的聲音,她耳邊那雜亂喧囂的噪音竟然漸漸平息下來。
也許是因為他的鍵盤聲十分規律而又節奏吧,她想。她甚至能從他的鍵盤聲中聽出他是在思考,是在嘗試,還是茅塞頓開之後勢如破竹一瀉千里。
她睡了整整一天兩夜,他就無休止地工作了一天兩夜,把冰裂全部破解了出來。
他是個很好的……烏鴉吧。
方遲去洗漱,化妝。這張臉做得很精緻,但是太過於東方了一些,蒼白脆弱而不夠有氣勢。
她精細地描畫眼線、眼影、腮紅、唇色,讓它們蓋過本來的青澀稚嫩。
扮好了,她走到睡着的謝微時旁邊,把一個便攜硬盤插*進了他的電腦上。那個進度條正好走完,她把破解好的冰裂軟件拷到硬盤裏。
等待間,她端詳着熟睡的謝微時。他確實挺好看的,尤其那一雙指骨修長勻稱的手。無論是拿手術刀,還是敲擊鍵盤,看着都是賞心悅目。
她看着他,心中有淡薄的悲傷。
她並不想否認自己對他的好感。她想她終究是一個渴望被愛的人。無論是希望他能夠幫助她走出失去盛琰的痛苦也好,還是希望他能夠幫助自己完成未竟的任務也好——
或許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她已經離不開α抑製劑了。她像一團地火,過去焚燒得太濃烈,如今被冰封起來,那熱量正在一點一點地消散。
她不可能再像愛盛琰那樣,再那麼熾烈地去愛上別人了。她的好感,終究只是好感,不會是愛了吧。
只是寂寞。只是孤獨。只是惶惶然如喪家之犬時的無助。
如果她不能付出對等的愛的話,還能去享受別人對她的愛嗎?
那夜在廢棄的工廠里,她喊出“謝微時,帶我走”,那或許是一念之間,對唯一的一線生機的捕捉吧。她對於生的執念,從來都是那麼重。
她一定是一個自私的人。若不然,那天在上到八層的台階上,希望他留下的話,為什麼就那樣不受控制地說出了口?
她並不想讓他知道。就現在這樣,不再進,也不後退,挺好。
他是一隻難以捉摸的鹿。但她寧可他是一棵會開花的樹,這樣她就能把他栽在陽台上的花盆裏。樹和鹿不一樣,樹跑不掉。
她的手指伸出去,將要落到謝微時臉上時,她看見自己的指尖在無法控制地顫抖。她驀地收回手,從衣袋裏摸出兩顆α抑製劑干吞了下去。
電腦中輕細的“叮”的一聲,冰裂拷完了。方遲拔下硬盤,走了出去。出了卧室門,她又折返回去,給謝微時蓋上了被子。
拿了一把瑪瑙色的雨傘,換上尖細的高跟鞋,她悄無聲息地出了門。
……
四環邊上,如火炬如神杖一般的Maandala大樓高高地刺入濃雲之中。
穿過四環再往北去,有一座世界文化遺產——夏宮遺址公園。這裏曾經是封建王朝鼎盛時期,修建起來的一座恢弘壯麗的皇家行宮。後來在戰火中被洗劫一空,焚為灰燼。
公園西側,有一座並不怎麼起眼的園子。這座園子的建築風格和遺址公園別無二致,連栽種的樹木、花朵都是一模一樣。在外人看來,這座園子就是夏宮遺址公園的一部分,只有極少數熱衷於“夜襲”①夏宮、無意中嘗試了這個園子的年輕人才知道,這座園子和夏宮根本不是相通的。甚至在高大的牆壁上方,存在着一層看不見的壁障,接近這個園子時,所有手機之類的通訊工具,全部都會失去信號。他們私底下把這裏稱為“百慕達”。
沒有人會想到,這個“百慕達”,其實就是傳說中網絡安全局的所在。
網絡安全局,成立於15年,以Maandala為代表,虛擬現實技術全面普及的時候。
民間傳言,國家安全局旗下原有十八個分局,各司其職。網安局是第十九個,所以民眾都稱呼其為“十九局”。
國安局固然是最神秘的部門,但網安局卻是成立在民智已開的時候,從成立伊始就備受社會關注。在Maandala風靡的今天,黑客都被當做娛樂明星一樣被社會消費,更別說是聚集了諸多頂級黑客的網安局了。儘管網安局高度保密,他們針對公共網絡安全的行動仍然備受媒體關注。所以網安局也就被動地成為了神秘的國安局中最不神秘的部門。
國安局自然不止十八個分局,但是被各種媒體提多了,久而久之,網安局自己也接受了“十九局”這個稱呼。
方遲走進第一扇門,裏面便是一個漆黑的甬道。數圈綠光突然亮起,從她的頭頂一直籠罩到腳跟。這是在檢查她身上沒有攜帶任何金屬及易燃易爆物品。
四道束集的光柱射來,她張開雙眼,雙腕脈心正對前方,接受掃描。一切都是熟悉的流程,掃描完畢,面前的大門應聲而開。
十九局還沒有銷毀她的檔案。
方遲面色平平,並沒有絲毫意外的樣子。
就像當時她能夠輕鬆進入Maandala的大樓一樣,她進入十九局,同樣是暢通無阻。
一直到進入院子深處,都沒有見到任何一個人。但方遲清楚地知道在每一個角落,都以怎樣精確的角度放置着多少個監測儀。
這個園子中沒有任何一個死角。紅外掃描在一刻不停地追蹤着一切紅外線輻射異常的位置。就算是一隻蟑螂爬進園子裏,也會被即刻鎖定位置。曾有間諜的微型無人飛行器試圖飛到園子上方攝取情報,但剛越過高牆就被立即捕捉,並被逆向控制成了反間諜工具,為十九局送回了不少情報。
核心區域,看上去和普通的傳統建築沒有什麼區別,一溜兒的紅漆門扇緊閉着,上面也沒有任何標誌。方遲徑直走向其中一扇,按下指紋,沒多久,門開了。方遲進去,裏面寬大的辦公桌後面,坐着一個臉部線條冷峻剛硬的男人。
史崢嶸,男,56歲,網安局現任局長,原國安局情報署資深特工。15年,接受上級命令,一手建立網絡安全局。
犀利的目光如利劍一般指向方遲。
方遲深吸一口氣,身軀挺直,揚起頭顱,目光朝向正前方的半空中。她大聲說:
“網安局退役警員方遲,請求歸隊!”
話音剛落,一把消音手*槍從光潔如釉的桌面上向她滑了過來。某處的射燈驟然放出光亮,窗戶拉開,十米之外的空場上豎起一個靶面,當中圓潤如餅的靶心,紅得像血。
“射擊。”
桌子後面的人冷冷地命令。
方遲拿起手*槍,拉保險、上膛、瞄準的動作熟練至極,彷彿與生俱來的本能。
然而她也分明地感覺到力有不逮。
雖然出門前已經服用了兩顆α抑製劑,現在握着牆的手指仍然在不住地顫抖。她的目光怎麼都無法完全集中,那枚紅心始終不能聚焦成形。
她的額角開始冒出豆大的汗珠。
“還愣着做什麼!等我教你怎麼開槍?!”
史崢嶸的話嚴苛而刻薄,和他一貫以來的風格並無二致。
方遲咬緊牙關,狠狠地聚攏目光,顫抖地手指捕捉着她認為瞄準了的那一瞬,扣動了扳機——
八環。
她已經是竭盡全力。
桌子後面的人冷如冰川。“一個連固定靶都瞄不準的人,網安局不需要這種廢物。”
方遲被“廢物”兩個字重重地擊中了。
是壓力測試。她告誡自己。這是每一個網安局警員都必須面對的壓力測試。
“網安局還沒有放棄我。”方遲頑強地辯解。“否則如何解釋我現在還能站在這裏?”
“這是你應得的榮譽。”史崢嶸冷漠地說。
“我想沒有這麼簡單。”方遲毫不畏懼地直視史崢嶸的眼睛,“你安排人給我整了容。”
“為了給你新的生活。”史崢嶸道,“洪錦城想必已經告訴過你,你的身心狀態,都已經無法勝任網安局的工作。”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克格勃今年1月新上任的網情局領導人薩夫琴科,對蒼白、纖瘦、敏感的東方女性有着特殊的癖好。”
史崢嶸忽然沉默下來。他抽起了一根雪茄,噴槍式打火器的均勻而緩慢地灼燒着雪茄尾。濃郁的香氣瀰漫開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道:
“既然知道我有着這樣的目的,你就更不應該出現在我的眼前。”
方遲纖長的眸子閃着漠漠的光。
她是明白史崢嶸的意思的。史崢嶸仍然把選擇權給了她——奉獻,抑或永遠地遠離網安局,過風平浪靜的生活,做一個凡人。
十九局還沒有放棄她。
史崢嶸還沒有放棄她。
那一點漠漠的光漸漸轉濃轉亮,漸趨狂熱。
史崢嶸看着她目光的變化,臉色卻愈發的冷峻。
“這不矛盾。”方遲說,“我想回來調查冰裂。”
“冰裂這個小東西,讓Maandala自己處理就行了。”史崢嶸顯然已經看過Reboot他們報上來的材料。目前冰裂還只是在老城區、低收入人群中傳播,尚可控制,並沒有到網安局涉入的安全級別,甚至連公安部門介入的級別都還沒有達到。
“可是史局!”方遲急切道,“我覺得冰裂這個事情沒這麼簡單,背後極有可能是神經玫瑰在搗鬼。”
“你有什麼證據?”
方遲把自己的推斷詳細向史崢嶸說了一遍。
史崢嶸緊鎖雙眉,道:“直覺不足以做出最終的推斷。但我會安排洪錦城關注冰裂。”
“那我能回來追查這件事么?”
“不能。”
方遲有些泄氣,卻聽見史崢嶸又說:“薩夫琴科上任之後,我局很多戰術戰略、人員安排都要做出調整,暫時沒有那麼多資源可以配合你調查冰裂。”
史崢嶸說話從來都是這麼的直白,從不拐彎抹角。
方遲明白多說無益,緊抿着唇,拿出了那個便攜硬盤,放在了史崢嶸的桌子上。
“冰裂的破解版。麻煩您交給Maandala。如果我們不能調查出冰裂的始作俑者是誰的話,那麼就讓Maandala徹底屏蔽它。”
方遲堅定地說完,轉身退了出去。
她聽見史崢嶸在她背後說:
“注意你的安全。我打造的劍,不能還沒使用,就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