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第 60 章
這把火燒得像是火龍盤旋其中,起碼升起了五六米那麼高。那些男人已經醒來了,被困在火焰牢籠里,發出無聲的哀嚎,扭曲的面龐像是我們看他們時透過了一面隱形的哈哈鏡。
其實有些搞笑……但顯然旁觀者都沒有笑的心情。
我們很快上了車。
那三個女人乖覺地坐到車倉角落,我和她們事先說好的,我只負責把她們領出去,給她們一些路費,別的就不關我的事了。她們當然感激涕零,不會說話的拚命點頭滿口答應,會說話的好話說了一籮筐。
聞花還是坐副駕駛座,另三個人待在後面。
路上又貧瘠又安靜,讓人疑心這塊貧瘠而貪婪的土地亟不可待地吸收任何一點經過它的營養,哪怕是一點無意義的噪音。我握着方向盤就是胡開一氣,反正這地盤上恐怕也沒人來找我的麻煩。
聞花端端正正坐在座位上,等我開了一會兒,忽然問我;“我知道那些男的都是人販子,要不就是買了女人,可是那些女人都是怎麼死的?”
那些女人是怎麼死的——一個聰明的女孩兒不會問這個問題,她真正的問題是為什麼那些女人會死。她問倒我了,因為我不確定怎麼回答會比較合適。
我說:“嗯,她們是自殺的。人在特別激動的時候容易做蠢事,嗯,覺得生活沒有着落未來沒有希望什麼的。”
“……她們不該死的。”聞花自言自語一般說,“憑什麼要她們死?”
我覺得情況有點不太妙,對着她說又不好說打又不能打的,就停下車,好言勸她:“好了好了,你有點太激動了,花兒,不如你坐到後面去,換別人坐這裏。”
聞花把頭轉向我,右手摳着安全帶邊,小聲說:“她們好可憐。還有很多小孩子也死了,有的才兩三歲呢。”眼裏又含了一泡淚。
“好了,花兒,下車吧。”我說,微微帶了點冷意。
善良在一個年輕女孩子身上是種不值一提的美德,因為過於泛濫和時常被濫用,有時候會顯得令人厭煩。我還不至於為這幾句話對她生氣,但是年輕人是很會得寸進尺的,陷入個人情緒后不顧及任何場合,他們經常會執意去要一個答案,而這個答案通常不會令他們滿意。
她把人販子和被抓走的在這個村落已經生活了許久的女人們分成了兩個陣營,一黑一白一善一惡。事實上這種劃分根本就不合理,極端的對立是演給孩子和疾世憤俗的人看的,這兩者都有相同的特點:不合時宜的天真、絕對自我的思想,以及過甚的敏感。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確實死去的人中也有不少完全無辜的,但更多的女人漸漸被村落同化,選擇了為虎作倀,甚至於她們會為了融入一個有着嶄新規則的集體做出更大的努力……這體現在後來者的受苦受難,而聞花的邏輯是那麼簡單和分明,解決不了這個複雜的社會問題。
我也並不認為自己是正義的一方,這趟旅途就是給晶晶的“驚喜”。坦白來說,我在殺人的時候並沒有想得太多,不過是一刀的事情,順手而已。
被車子停下而驚動的徐晶晶和仰令、王黎小跑過來,徐晶晶看見聞花要哭不哭的樣子,一疊聲地安慰她:“怎麼了?花兒,又怎麼了啊?不哭不哭,馬上就可以回家了,開心啊。”
我說:“讓花兒坐到後面去吧,我這裏還要開車,照顧不了。”
聞花帶着哭腔說:“我……我就是難過,那個、那個村子裏死了好多人啊,這樣不好。”
“哎喲我說你哭啥呢,一群人販子死了你都要哭一下,你咋不上天呢。”仰令說,“感情人救你白救了是吧?還不如救一條狗出來,狗看見人還會搖尾巴。”
聞花抬起頭,打着嗝結結巴巴地說:“可是、可是那些女人為什麼也要死!她們又沒、沒、沒有什麼錯!”
王黎插嘴:“算了,死都死了還說什麼啊。來換個位置,聞花坐後面來,我們趕緊先走。”
“我不——”聞花話說到一半,被我一掌拍在後頸上,昏了過去。
仰令驚呼:“你還會這招!帥!”
我把她交給距離最近的王黎,王黎扶起她時手臂擦過我的手指,不動聲色地僵了一下,飛快抱着聞花回了後車倉。
接下來的路全是狂飆,遠離收費站、避開攝像頭,走的全是鄉野小道。後面的車倉沒有再傳出任何聲音,所有人都緘口不言,默默沉思着,也不知道思考的東西關乎什麼國際專利關乎幾個億。
五個人中有四個人來自同一個城市,到達時才下午三點,聞花還暈着,我把她們三個放到了一家快餐店門口,然後開車送徐晶晶回家。她要取的文件和一些首飾都在那個漢子的包里,我把所有她的東西都給她,然後拎着包準備離開。
徐晶晶一直沒有說話,等我都要走了才急忙出聲:“英英?”
“嗯?”
“你……”她說,“我……”
我停下來等她說完。
“我下學期應該不會回寢室了。”她輕聲說,“出了點變故,我要提前去讀書,最近一直在加班加點處理臨走的事情……原來我是想我們四個人一起聚一聚或者出去玩的,但是李衿的電話老是佔線聯繫不上,水杏又沒空來……”
那種我熟悉的、柔軟的眼神又回到了她的臉上。我沒有說話,等她說完。
“……這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她說。
我還是沒說話。
她倉促地扯了扯唇角,半笑不笑的樣子。可能是她自己也覺得笑得很醜,乾脆放棄了,只是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表情,只好沒什麼表情地繃著臉:“再見。”
我說:“再見。”
這輛車被我隨便扔在路上,可能幾周後會被拖車拉走或者發生點兒別的什麼。我自己瞬移回了家。錢錚不在,房間裏空無一人,打開的電視上放着一部血肉橫飛的電影,背景音是槍擊掃射。這是我自己家,可是忽然間我就覺得有點不自在和拘謹,好像我學生時代闖入了一個陌生的教室,周圍是我見過的擺設和見過的人,然而就是陌生。
我打開奶奶給我的盒子,拿出一炷香點燃。茉莉味兒瀰漫開了,我又在原地坐了一會兒,起身去廚房洗我的刀。他沒有染上血,光潔而美麗,透出死亡的妖異。
執念是個害人很深的玩意兒。
修士們十個裏有七個在心劫前功虧一簣,這七個裏又有半數往上都栽在執念上。執念的本身是什麼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東西曾傷你至深或者你苦求不到。
我還沒有和哪個修士交情深到他會和我坦誠他的執念,而我自己呢,對執念認識得太透徹。我太知道自己是被什麼東西困住了,就像是戴着鎖鏈跳舞,到最後這鎖鏈已經長進了血肉里,要剝離它未嘗不可,只是沒有必要。
如果去除了這鎖鏈,就是全盤否認了我自身。
人生有幾個三千年?正常情況下只有三十分之一個,有的人會多一點有的人會少一點,總歸不會超出這個範疇。有時候回顧這漫長的一生,我未必不會覺得自己做了很多蠢事,犯了很多的錯。我知道有很多人都在設想“假如我能重生”,回到過去后就是改變自己改變人生追求更高更好,既然穿越這事情都發生了,我也想過重生這回事。
如果我重生我會做什麼呢?我還會戴上這些鎖鏈嗎?我能不能逃開某些致使我成為今天的我的事情?我能不能躲避一些人和救一些人?我能不能提前結識一些人?我能不能就找個地方老實窩着一輩子築基期到老死?
這問題太難了,比任何我思考過的一個都要難,這個問題讓我喘不過氣來,讓我感到暈眩和窒息。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假如每想一次我就往無盡海扔一顆石子,那無盡海還能不能存在值得深思。我想着重生這回事兒,用上我這一生最審慎的心態,奇怪的是我想的時候總是大腦一片空白。我覺得我早已經有了答案,但是我一直不願意去多想一步。
重生對我來說沒有必要。
是的,我覺得沒有必要。我不會逃避什麼,我也不會改變什麼,事情大可以按照原本發生過的那樣再來一遍,我可以接受,我甚至樂於接受——
這就是我的人生。它不太好,它絕對不太好,我用“不太好”這個詞來形容實在是過分委婉了,就像形容太空時說太空比螞蟻大上很多。但我也不願意再用上別的詞,因為這就是我的人生,我是說,我承認它,我接受它,我其實覺得,至少偶爾也會覺得它沒有那麼差。
我甚至可以心平氣和地懷念所有的疼痛。我仍然願意遇見所有我遇見的人,受我受過的傷,一遍一遍去愛,一遍一遍絕望。
我覺得這樣真是傻透了,所以其實我有時候會羞於去想,但是,是的,但是我真的,真的愛我的人生。
一切都糟透了,可是一切又都那麼完美。
真的,我不後悔。我不後悔而且我也不能後悔。
我經常詛咒我的人生,我覺得我活得太艱難和殘酷了,我總是很想馬上去死。我那麼渴求死亡帶我離開,可是終歸我活下來了,無論如何,我活下來之後,還活得很不錯。
我不可以否認它。這世界上只有我不可以否認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