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周瑾。”
他隨意講出自己的名字,知道聽的人一定明白自己是誰。
果真,屋內的人在聽到這名字后就將門栓拉開,對他們倆露出一口大白牙。
“老師等你們很久啦。”
是個年輕的男孩子,不過二十齣頭,生機勃勃的,不像朝中人,倒是與這個遠離朝野的村莊很是契合。
周瑾也不去看他,冷着一張臉抬腿往裏走。
謝意映便對人禮貌笑笑,然後緊忙跟在周瑾身後。他步子走得很快,雖面無表情,步伐仍舊是多多少少地暴露了內心。
院子不大,院內幾棵樹因到了這個季節,都顯出凋敝的景象。他們沒走幾步就穿過了院子,沈長修料到他們這天早晨會來,於是屋門也為他們敞開。
謝意映在門口頓了一下,不知道在這種久別重逢的時刻自己是否應該進去,但是想想周瑾的情緒,覺得自己進去了好歹能在他們吵架的時候攔一下,便又提步跟了上去。
沈長修跟謝意映想的不太一樣,她知道他當年是權傾朝野的厲害人物,所以自覺將他帶入少年包青天裏龐太師的模樣,然而與之相比,他卻更像個平民百姓,安安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看書,渾身上下一點戾氣都沒有。
周瑾進去了沒說話,就木着臉儲在那裏。他不說話,沈長修就當不知道他們來了,悠然自得地翻着書頁,腦袋都沒抬一下。
謝意映站在那裏尷尬的不行,半晌試着清了清嗓子:“咳,外祖父,我們來了。”
沈長修這才抬起頭來看他們。
只那一眼,謝意映像穿越時光重又看到那個在朝堂上呼風喚雨的人物。
然後他對謝意映笑了一下,眼尾的皺紋漫開,清癯俊雅。
謝意映心想,一個男人如果都六七十歲了,還能這樣有魅力,年輕的時候,不知是怎樣一個迷死人的角色。
“謝意映。”
“是。”
沈長修的目光仔細打量着她,但是那眼神很是溫和,所以謝意映並不覺得不自在。
“你是個很不錯的姑娘。”
謝意映正想說謝謝外祖父,周瑾突然開口:“你知道我是為什麼來的,我們還要浪費時間在這些無用的寒暄上嗎。”
沈長修這才第一次地轉過頭正視他。
在看周瑾的時候,他的神色明顯不同。
然而那表情十分複雜,謝意映不敢輕易猜測他的心意。
“我以為這一生再聽不到你跟我說話了。從你猜測到了當年的真相,到現在,有多少年了,你一封信都沒有回過我。”他的話里沒有感傷,倒帶着一點淡淡的嘲諷。然後他重又看回謝意映:“你長得有一點像我的女兒。”他拿手比量了一下,“眉眼那裏的輪廓。”
高陽長公主也說過相同的話,因此謝意映此時並不感到意外。只是愈加好奇沈慈安究竟是什麼模樣,她連她的一張畫像都沒看過。
隨後沈長修說的話,讓謝意映明白周瑾那種驚人的觀察力是隨了誰。
“即便是你的妻子,你都沒有給她看過一張你母親的畫像?”沈長修輕易地從謝意映臉上的表情中判斷出這一點,他的語氣便沉了一些。
“你竟然還跟我提她。”
“她是我的女兒,我為什麼不能提她。”
這句話像是一下子戳到了周瑾的爆點,他突然像只憤怒的獅子一樣向他喊道:“因為你害死了她!”
謝意映很少見周瑾這樣不加自控的樣子,更準確的說,是她根本沒有見過,比他的表現更讓她驚駭的是他話里的內容。
沈長修,害死了沈慈安?
沈長修注視着他,並沒有因為他的話或是他的惱怒而被影響:“殺她的人是皇后,我以為這個事情你早在很多年輕就已經查清楚了。”
周瑾有些蒼涼的笑起來:“不止她,她一個人做不到這點,我查了她生育我那一段時間宮中的人員記錄,父皇一直在宮內。我們都清楚他是什麼樣的人,宮中沒有任何一件事情能夠逃脫他的掌控。”
沈長修沉默了片刻,然後緩緩眨了一下眼睛,“凡事都有意外。”
“是他縱容的皇后。”周瑾對這一點毫不懷疑,他說的是結論,而不是在跟沈長修討論,“但是我想不明白的是,他為什麼要殺了她。”
周瑾看着他,再開口時聲音有些發澀:“我想了很久,然後想明白了,因為她和我不能共存,一個受寵愛的、家族勢力龐大的女人,不能再誕下一個皇子。如果生的是個公主的話,也許他會毫不在意,然而偏偏是我,大概在聽到宮人稟報說貴妃誕下了一個皇子的消息時,他就決心捨棄他了。”
“所以其實是我們一起害死了他,他的父親、丈夫、兒子,合起來一起害死了他。”他說著,眼神荒涼的像只喪家之犬,空氣中瀰漫著那種堅硬地近乎實質的悲傷。
“但你當時是到了一個什麼地步,才會讓父皇如此忌憚。”周瑾的表情忽然變了,他冷冷地盯着沈長修,“這是我要問的問題,你當年,究竟有沒有?”
這才是他的目的,謝意映站在一邊,忽然想明白原來周瑾為什麼要拒絕文帝的指婚,為什麼要踏上這一場旅途。
這不是逃亡,這是復仇的開始。
當年害死沈慈安的人,他要面對面的質問他們,然後親手為她復仇。
而他沒有問完的話,沈長修,究竟有沒有……
意圖謀反。
他的手裏有了貴妃和皇子,文帝的存在就變成了權力路上的一個阻礙。沒有了文帝,憑藉著沈慈安和周瑾,他完全可以將皇權握在手中。
沒有人能夠抵擋的了那種誘惑。
權力,是有了一點,就會渴望更多,讓人永無休止的東西。
沈長修一直沒有躲避周瑾的對視,他只是看着他,然後在他的一聲聲質問中,慢慢顯出了疲態,再翻雲覆雨、隻手遮天的人也會老去,尤其是在被血淋淋地揭開了他可能間接害死了自己女兒的事實的時候。
然後他輕輕地笑了一聲:“周瑾,我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