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番外】【十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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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崔季明也大概明白了,大鄴是個南北朝中期合併后的產物,鮮卑還沒完全融入漢族,南地氏族也沒有太過衰落,這個國家,可能是因為比隋朝還早了幾十年,看起來尤為像一個世家政權下,中和出來的產物。
不過就算真是歷史穿越,她一個鴉片戰爭哪一年都不知道的學渣,也沒什麼卵用啊。
大鄴如今也不過百年,在位的殷邛也不過是立國后的第四位帝王,前有高祖、顯宗、中宗,大鄴發展的規模也堪比歷史上的隋唐,只是似乎在許多制度上稍顯不同。崔季明對大鄴了解不深,雖然知道有不同,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難道是阿耶與當年登基一事有什麼關聯?還是說當今聖人不給阿耶他們留活路?所以十三年前,阿耶才會決定直接離開長安?”崔季明聲音壓得很低。
“……你真的是,一腦子漿糊。”舒窈恨鐵不成鋼的小聲道:“你什麼都不知道,這幾日來長安你都是怎麼混過來的!”
她才十一歲,倒是腦子清楚的更像是個開掛穿越的。
“祖父是先帝中宗的摯友,賀拔氏又是太后當年的助力,阿娘與太后也十分親密,權當是半個閨女在宮中養過幾年。中宗歷經被廢又再登基,完全是依靠當年的祖父與賀拔公!”她白膩小手指着捲軸上的文字,低聲道,表情還如同在討論詩文。
“阿耶與聖上少年時期便認識,也是因為祖父和中宗時常會棋的關係,後來阿耶也入了弘文館,大多數時候都跟今上一起玩。”舒窈嘆氣道。
崔式和殷邛是少年時候就認識的?
崔季明越聽越心驚,看來崔式與賀拔明珠的婚姻在當年看來意義重大。
而殷邛登基不久后,賀拔明珠與崔式便離開了長安,難道是殷邛想要滅賀拔與崔式二家?可為什麼又會回來?既然崔式當年可能是從殷邛手下逃命,為何這般無所謂的又進宮去了?
“咱們崔家二房,自祖父之後,一直靠攏皇權,與兩代帝王都關係微妙,所以我才對這次入長安擔憂萬分。我在長安都幾乎將這幾十年發生的事情死死記在心裏,你卻跟個傻帽一樣就知道吃!”她嘴毒,卻真的是擔心。
崔翕與賀拔慶元,是中宗時期整個長安城最叱詫風雲的兩個人物,而崔季明是這兩家唯一的嫡長孫……女啊!
崔季明縱然知道自己算是高門出身,卻沒想到她的存在竟是這般敏感與重要。
馬車上賀拔慶元的頭一句話,說的便是如此啊。
她半天說不出話來,舒窈嘆了一口氣:“你不要擔心太多,咱們這一支雖不知道在聖上眼中是敵是友,但阿耶既然肯來長安,就是有十成的把握,否則不會把我和妙儀都接來。”
相較於舒窈的心思細緻深重,崔妙儀卻單純的跟一張白紙。
幾個圍着她的孩子中,都是崔夜用的孫子孫女們,其中有個男孩兒,是王氏膝下的長子,也是長房的嫡長孫,和崔季明差不多年紀。聽聞長房不少孩子學棋藝想要超越崔翕,這位長房嫡長孫也是其中之一,名叫元望。
元望是個看起來就鋒芒意氣的少年,給崔妙儀搬了個小軟凳,便放在棋盤對面。
崔妙儀低頭看了那棋盤一眼,對於上頭擺的中規中矩的《寄青霞館弈選》中‘九龍共舞’之局只是掃了一眼,卻摸着那整塊檀木製成的棋盤興奮不已。
這等上好的木料哪裏有能做棋盤的大塊頭,金漆凹線,雕有石榴圖案,多子之意竟用在這裏也是妙趣橫生。這般好東西也不知道是前朝哪一代留下來的,竟被元望這個十三歲少年當作平日裏下棋用的棋盤。
“你可看過這一局?我已復完全297手了,可是跟九龍壁有得一拼的絕頂妙局!”元望坐在對面的小凳上,指着棋盤道。
他望着崔妙儀,眼光中似乎有幾分期盼,甚至說是隱隱約約的敬慕,注視着他們的崔季明卻知道,這種敬慕是對於崔翕的。
畢竟妙儀是崔翕帶大的啊,跟她下棋,有一種面對着崔翕親傳弟子的感覺。
對於元望的發問,妙儀不言。他膝上擺着的《寄青霞館弈選》並不是最全的,崔翕那裏有前朝遺本的《國弈初刊》,共有這局的306手,才是全部。她對於這些古譜早已爛熟於心,自然並不那麼稀奇。
元望看崔妙儀直愣愣的摸那棋盤,面上出現幾分孩子氣的得意笑意:“這是當年中宗賜予叔祖父的棋盤,可聽說叔祖父崔翕離京時並未帶走,這棋盤便就鎖在了主屋的櫃中。是我向央着要過來的,聽聞前兩年,當今聖人還問起這棋盤身在何處呢。”
原來是崔翕當年的東西啊。
妙儀是個從小的棋痴,她幾乎是每天躲在崔翕書房裏,抱着棋盤吃睡,醒來便是背譜,躺下便枕着棋子。
可這次入長安,崔翕卻不許她入棋院,也不許與棋士對弈鋒芒太露,恐怕跟如今崔式這一支的微妙地位有關吧。
妙儀也向崔翕應下不對外顯露棋藝一事。不過舒窈與崔季明都不大放心,這麼一個生活中心思直的跟犬科動物一樣的幼妹啊!
“我九歲便入了棋院,不過做真正的棋士是需要滿十五歲的。但我已經拜了師父,又幾次對戰知名棋士均是獲勝,過了年我便可破格成為棋士。”
元望顧盼飛揚,面上生光:“等我成了棋士后再去參加六弈,指不定便能破了叔祖父十四歲參加六弈的記錄。”
崔季明倒不知道什麼是六弈,卻聽出了這小子一副要超過崔翕的口氣。
顯然妙儀也能感覺出來一點,她有些不高興的咬了咬嘴唇,元望要跟她下棋,她也堵了一口氣想要試一試這大了幾歲的元望到底有什麼本事!
其他大大小小約有五六個孩子,看着元望整理棋局打算重開一局,均湊過來看。
一幫孩子安安靜靜的伏在桌上看着不敢大聲喧嘩,也知道元望憑藉棋藝與嫡長子身份,在家中小輩有怎樣的地位。
“你在棋聖身邊,應該是很懂圍棋吧。”元望看向妙儀。
崔舒窈裝作看棋的樣子,也提裙湊過去,一隻手忽然放在妙儀屁股上,威脅般的掐了一把。
妙儀想起了崔翕的叮囑,悶悶的對元望說道:“只是知道規則罷了。”
“你是小丫頭,你便執白,若是能下到最後,我讓你兩目。”元望的確是長安中難得一見的棋才,他只是想試一試崔妙儀的棋藝,便將棋盒蓋打開,遞給妙儀,生怕她那麼小的手抱不住。
妙儀笑了笑,擺上座子,開始執白首下。
她也不思考,抬手就下,就像是個什麼也不懂得稚童般。元望並沒有小瞧她,開局看起來很放鬆,內心卻不敢停了思考。
待來來回回二十多手下去了,元望卻手停頓了一下。
妙儀看起來下的亂七八糟不像樣子,可再觀棋局,他的黑子竟然實空已經不夠。
西邊根據元望的習慣,已經構築了一個寬廣的模樣,可他就要下在東四南七之位時,卻發現一旦妙儀的白棋如盤龍之姿牢牢守住了三個角。
隱隱的沉着與掌控力,這真是湊巧下出來的?!
雖說元望的黑子也不會落於下風,但這樣實空失去均衡的下法不是他所喜歡的方式。
他忍不住瞥了崔妙儀一眼,卻看着妙儀將手指頭放在棋盒裏嘩啦嘩啦撥弄出響聲。
這真是街巷邊老頭子才會做出的粗魯之事。
棋子撥弄的聲音讓元望有點心煩,兩人這才是初次交鋒,他還不敢小瞧,找出了自己最穩固的路子。
“西七南七。”元望道。
妙儀將她跟白子差不多顏色的小手抽出來,面上露出幾分笑意,平素的面容生動起來。
崔季明也不是不懂棋,倚在旁邊看過去。
元望真算是有幾分本事,十三歲下的這般穩固,能在開局想到長遠,對於少年已經相當不錯,他的確是有驕傲的資本。
於是她抬眼望了一下妙儀。
妙儀的試探也打算差不多就結束。
這小子若是看出來告訴王氏,那麼她就要被阿耶打屁股了。
她故作糊塗的下在了這一點黑棋的正北緊鄰,元望輕輕舒了一口氣。
倆人接連下去,元望面上的表情越來越輕鬆隨意。
剛剛崔妙儀那一手便是擋錯了位置,接連幾招的下法雖然看得出來會些棋術,可差的太遠,只消四手黑棋,元望便破了妙儀在這角上的空,甚至還順便圍到了十多目棋。
妙儀依舊是下着快棋,速度絲毫不減,噼里啪啦的就往下按棋子。
元望已然心中有數,他黑子一連串排在東南側位置,極其巧妙的四手黑棋,將白子圍得一切都成了勞而無功。
旁邊懂棋的已經忍不住叫好,按理說這時候妙儀應該已經起身,自告輸了,可她卻像什麼也不知道一般繼續下。
舒窈看着她的確在好好藏拙,便放下心來往後退了幾步,便聽着外頭的下人通報說是崔式回來了,崔季明便不再看棋,領着舒窈往外去找崔式去了。
她們二人這一走,那幫孩子也覺得這棋局輸贏已定,大抵沒什麼意思就也跑去玩別的,甚至有的都跑出屋去后花園裏玩耍了。
可過了沒有太久時間,只剩這二人的屏風后,在一陣說話聲與落子聲中,卻忽然響起了茶盞破碎的聲音,與妙儀吃痛的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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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式看着自己眼前兩個閨女臭到極致的臉色,真想把自己往凳子裏縮一縮。
崔季明在自家徹底露出那副無法無天的荒唐混蛋樣子。
舒窈目露寒光,冷笑着。
崔季明一腳踏在椅子上,兩手交握,關節咯吱作響。
賀拔明珠在的時候,他被媳婦吃的死死地。
姑娘們長大了,一個個更難纏,他又差點被閨女們吃的死死地。
“挺浪啊,到長安第一天,就知道夜不歸宿了。是進宮了,還是去約見哪個十幾年沒見面的小情人了?”崔季明逼問道。
“這還換了身衣服啊,頭髮都是洗過的,倒是去誰家洗了個熱水澡啊?”崔舒窈斜視着,手裏團扇敲了敲崔式膝蓋。
崔式舉手投降。
“真就是進宮泡了個溫泉……”順便還被殷邛扯着嘮了一晚上。
只是昨天殷邛在他面前提及了崔季明,崔式心中謀划萬千,卻猶豫着是不是要給她將事情講的詳細。
崔季明眯了眯眼睛,宮內溫泉唯有星辰湯,那可是御用的,果真崔式早年就跟殷邛關係親近。
可關於長安這些事,為何舒窈知道的都比她多。
而且如今崔季明養在賀拔慶元身邊,明顯是崔式希望她能跟賀拔一門走的更近。
崔式笑着把嬌柔可愛卻強作兇惡模樣的舒窈抱進懷裏揉了揉,門外忽然兩名下人走進來,說是崔妙儀被燙了手,出了點小事。
“你們倆去看看吧,將她領回來。”崔式有些擔心,但可能是孩子們之間的小事,他若是去了容易鬧大,便讓崔季明和舒窈趕緊過去看看。
舒窈提着裙子往那邊跑,平日裏的風度也不管,一路上氣道:“她能做什麼!我就離開一會兒,怎麼就給燙着了!”
進了屋裏,屏風也給撤開了,一地棋子,一盞滾燙的山楂茶傾倒在棋盤上兀自冒着熱氣。
柘城冷哼一聲:“我是個頂天立地的爺們,不跟你們似的,隨便趕着個女人就喊娘!宮裏頭那些低等嬪妃,好多估計都不一定比我大多少呢,自己日子都過得不好,還能顧着我們啊。你可是跟了皇後娘娘,做了嫡子哪裏能一樣!”
嘉樹不服的又去頂嘴,卻信誓旦旦道:“我絕不會忘了大家每個人的!”
這倒說的是真心。
三清殿雖然很空曠,但大部分地方都是用來修行,講究的是“清靜無為”、“離境坐忘”,你皇子們的住所被局限在一塊小小的側院內。三清殿內也是不許出現煙火的,要是做飯都要在三清殿外弄好了再送進來。
幾個照顧皇子的宮人是不許做飯的,飯菜必須是由外頭管飯的婆婆送來。
可給管飯的婆子知道三清殿幾乎被整個大興宮遺忘,便做飯也做的很敷衍了,飯菜給量越來越少,不單是冷食,後來甚至還有發了霉的蒸餅!
孩子們飢一頓飽一頓的,照顧他們的宮人不得離開三清殿也沒有辦法,唯一能出入皇子身邊的兩名低等道人每個月來給皇子們上幾次修道課,便什麼都沒說的偷偷帶來了米面。
皇子們和那些宮人們躲在住所側殿的角落裏,自己壘了個土灶台。
幾個做飯婆子知道此事說出去,反倒會怪她們幾個剋扣米糧,便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面積廣闊的三清殿內最不缺的便是樹木,孩子們每天去偷偷撿了樹枝回來,藏在自個兒床底下。
道人帶來的米面也都攢起來,每個月將東西湊齊開一兩次火,年紀大一些如柘城、嘉樹和殷胥這樣的,便隨着那些會做吃食的宮人,大家一起動手做胡餅。
一次便做得足夠好多天吃的量,放在太陽底下晒乾,平日裏吃不飽的時候,便掰了這些胡餅泡水吃。
宮奴是會擺弄這些吃食的,後來或許是那些道人的門路漸漸寬鬆,看着孩子們氣色也能好一點了,便更加勁的送來些鹽、米或不大時鮮的菜來。鎖在三清殿的宮奴們也開始想盡了辦法,一邊嘗試一邊給大家做些菹齏腌菜、菜粥之類的。
陰雨連綿的日子裏,沒吃完胡餅藏在老鼠進不了的柜子裏,卻受潮發了霉。宮奴們不捨得都扔掉,等天放晴了便將最外層剝掉,用小木夾子把一個個胡餅掛在晾衣繩上,讓太陽晒乾了再吃。
那時候的殷胥和柘城坐在台階上,陽光下帶着一幫孩子們,點着掛在繩上的胡餅學數數。
一切彷彿歷歷在目,殷胥當年登基后十分信奉與扶持道教,也是為了報答那兩個道人的善心……這些事情想來對嘉樹與柘城也影響頗深吧。
“柘城哥!柘城哥哥!”又有幾個穿着道服的小皇子跑進來,面容卻不知道是驚喜還是害怕,指着外面道:“外頭幾個做飯的嬤嬤領人進來了!說是要找你去——”
話還沒說完,就聽見了外頭尖利的聲音:“柘城殿下可在?萬貴妃請殿下去見上一面。”
柘城邁出屋去,面上的表情卻凝住了。剛剛說著是嘉樹飛黃騰達,這會兒輪到他自己,他也不知道是驚是喜。萬貴妃——聽着是貴妃之號,便是很厲害的女人吧。
那大黃門看着柘城傻在門口,不耐煩的又說道:“殿下聽着沒有?貴妃娘娘請您過去。”
柘城這才怔怔的點頭,擠出一個笑容來,青綠衣裳的大黃門叫身後兩個垂首小黃門端着木盤過來:“殿下先換身衣服吧,一身道袍離開三清殿不合適。”
年紀小的皇子們圍在門口偷偷張望,柘城僵硬的接過木盤轉身往回走,幾個小皇子卻跟生離死別似的又羨慕又淚眼婆娑的望着柘城,柘城猛然瞪了他們一眼,一幫孩子跟雛鳥似的縮成一團,隨着柘城轉身進屋,又烏泱泱的跑過去追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