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9.【番外】【十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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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胥手撐在泥地里站起身來,卻顧不上看一眼身上與崔季明同色的紅衣,也沒顧得瘦弱的身體,踉蹌幾步撲過去。
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一開口,就是這夢的破碎,卻忍不住道:“子介!”
一雙滿是泥的雙手抓住了她的韁繩,一雙眼裏驚愕與得而復失的激動。
崔季明讓他這熱情如火,驚的腸子打了個哆嗦。
今日秋分馬球賽事,眾皇子與外臣子有一場友誼賽。她這個剛到長安沒兩天的鄉巴佬也被拎來參加,她雖然有點頭疼自己分到了弱雞渣渣皇子隊,可一場馬球輸贏也不重要,她又不想在聖人前露臉。
只是這位九皇子,之前就聽說是個痴兒,八歲才開口說話,眼見着連馬都騎不太好,就上來打馬球。殷邛這個皇帝也是心真寬,縱然他兒子多不心疼,但是這九皇子要是從馬上掉下來,誰一不小心踏馬過去踩死了,這就血染馬場了啊!
崔季明看着那病弱的九皇子,又叫了她一聲:“子介”。
成為痴傻患者糾纏對象的她一瞬間變為馬球場的聚焦點,崔季明如同牙疼一般嘶了一口氣:“子介是誰?我又不認識——”
她心道:有病吃藥好么?不是說殷邛是個撒種遍天下的種馬皇帝么,兒子就將近二十個,幹嘛非拉着這個腦子不靈光的出來打馬球啊!
殷胥這才想起來,子介這一表字,是他在崔季明十七歲的時候,幫着一起取的。
她為何會不知道?
崔季明一向演技浮誇嘴上念叨些有的沒的,可如今莫名其妙的表情卻實在不是做偽。
她沒有回來!
“你沒回來?為什麼……只有我回來了?”殷胥不可置信的問道。
“哈?回哪兒啊?”崔季明抽了抽嘴角。
周圍皇子俱是笑起來,殷胥竟然忽然在聖前發瘋,這樣去拽人家崔三。
他不肯撒手,崔季明知道九殿下在殷邛眼裏是算不得什麼的皇子,如今看着全場少年都圍過來,只好伸手便去用馬鞭敲了敲他手背,絲毫不客氣低聲道:“鬆手啊,咱倆一隊的,你想碰瓷兒往太子殿下馬底下趴,別來找我行么。”
雖然此刻的崔季明看起來還年幼,不過說話早早有那副不着調的樣子了。
殷胥就跟皮黏在了她韁繩上似的,咬着牙才把手拔回來,強定心神,環顧四周。
若是看崔季明十三四歲,那他小她半歲多,如今也是差不多年紀,而檯子上跪坐的殷邛,也正值壯年。
他身量如殷胥成年時差不多高,跪坐在軟毯上,赭黃色的圓領窄袖袍,面上無須,兩頰消瘦,眉眼銳利。
殷邛看熱鬧似的把目光轉到他那個沒見過幾面的兒子臉上,卻發現那個行九的兒子,也在回望他。
遠遠的隔着無數聒噪少年,殷胥卻是黑白分明一雙眼,朝他的方向刺來。
胥乃行九,痴楞無言。他也是殷邛眾多兒子中第一個得痴症的,自他之後,他大概有五六個兒子都患有痴症,和胥一樣體弱無言。
殷胥已經快十三了,平日連三清殿都不許邁出一步的,今日倒是因為立秋大祭,宮裏頭宴請群臣觀馬球,他破天荒的放三清殿裏頭幾個活着跟死了沒區別的皇子出來。
其中就包括着殷胥。
而他回望過來的目光,讓殷邛隱隱心驚了一下。他在朝堂上每天要面對多少人的目光,往往許多人的一個眼神就足以讓他能猜出大半的想法。
而此刻殷胥的眼神堪稱居高臨下,充滿了對他的揣度與俯瞰,彷彿是在評定他的功過。
這幾乎讓殷邛有些心驚后便是內心隱隱發怒。
一個皇帝十幾年來俯瞰芸芸眾生,如今卻被自己兒子用同樣的目光俯視着,縱然這只是一個敏銳的感覺,也讓他尤其不爽。
恰這時,高台之上,剛剛去更衣的皇后歸來。
三十齣頭的女人,身材嬌小,走路如同盪着清風,臉上兩個梨渦,笑容明媚的提裙和侍女走上來,腳步輕盈,一身輕薄的描銀縵紗鬱金裙,倒顯得有些太活潑亮麗,不合她皇後身份。
她的行為也一向不像個端莊的皇后,跪坐在殷邛身邊,先是笑盈盈的喝了杯酪漿,這才手執起搖鈴,竟笑着對台下的太子喊道:“澤兒,你可要贏呀!”
聲音嬌脆,哪裏像個三十歲左右的婦人,殷邛卻收回瞭望向殷胥的目光,轉臉笑了:“你倒也是連個公正寬容的樣子也不裝,盼着澤兒贏,就這麼喊出來。”
皇后掩唇笑道:“她們也可以去給自個兒孩兒鼓勁呀,妾又沒有攔着。只是妾歡喜澤兒英姿,看到了聖人年輕時候的樣子,心中歡欣想着他贏,就是聖人贏了——難道身為女子,還不許偏頗郎君么?”
她這話說得,本來聖人就只是寵溺的訓斥,又讓她擰成了情話。
崔季明離得近,聽見了這話,生生在馬背上打了個哆嗦,被帝后恩愛秀了一臉。
崔季明這才是剛入長安沒兩天,她對周圍一切都不熟悉,眼神劃過整場,她唯一認得的,便是其中那個太子澤,卻也只是單方面認識。
皇子們已經陸續上馬,殷胥也像什麼也沒發生的坐回了馬上。
殷胥還不太明白到底為什麼會回到十幾年前,可如今的場景絕不似作假,連他父皇的目光都如當年一樣,他只知道先將眼前的場景應付過去。
他瞟了好幾眼崔季明,心裏卻想的是——
他當初認識崔季明的時候,怎麼就沒覺得這小子長得這麼……奪目呢?!
看台上,皇後身子依過去,一隻手攀在殷邛肩頭:“聖人那一日的打算,今日便是好時候,說出來如何?”
殷邛看了她一眼:“你將三清殿的幾個帶出來,我就大概知道了是個什麼意思。不過這話,還是你說來合適。你自己膝下想選的是哪個孩子?”
三清殿是早年間建宮時候便有的,大鄴皇家歷代信道,三清殿名字一聽也知道是道家建築,因為佔地面積也挺大的,許多生母不在或是痴傻有病的皇子都被送到了三清殿,每日裏修道養身——實際就是個長得跟道觀一樣的冷宮。
皇后笑起來,指着剛剛策馬經過球門的殷胥:“那個個子不高,十二三歲的。妾已經兩個兒子了,已經是福分,再想膝下養個,就把那些更優秀的讓給其他妃嬪吧。胥行九,雖是有痴症,但好歹也算是齊整安分,妾實在是心疼他。”
其他優秀的?三清殿裏住了不少皇子,他們不是像殷胥這樣的傻子,就是到了年紀還不識幾個字的。
殷邛勾唇笑了:“皇后是說我讓他們呆在三清殿裏,你覺得過得太苦,心疼了?”
他說話裏帶尖帶刺,皇后心裏一跳,面上卻笑了:“三清殿裏替聖人問道修行,為國祈福,哪裏有什麼不好的。只是他痴痴傻傻的,做事也笨手笨腳,想來從小到大總是比那些頭腦清楚的孩子艱辛一些。”
殷邛挑眉,不去與她再說這個,只想着殷胥剛剛那個眼神,以及跌下馬後那般瘋癲不正常的表現,隨口道:“他不行。你選個別的——”
選殷胥養到自己膝下是她早就定下來的事情,也是問過他確確實實是痴傻,不可能對她膝下另兩個兒子造成任何威脅。之前殷邛也說選哪個皇子都無所謂,如今怎麼卻不允了。
殷邛說話向來沒有她多置喙的空間。她一點不快都沒表現出來,手指搭在唇上一副努力思考的嬌憨樣子,思忖道:“那選哪個好呢……”
殷邛道:“胥那樣瘋癲,指不定會衝撞,做出什麼傻事來。”
皇后倒也本來就沒執着要選殷胥,反正三清殿幾個皇子都不咋地,她心裏也有第二人選,便指着另一個看起來不過十歲的騎在馬駒上的男孩兒,他個子矮小又膽怯,那匹小馬也不聽話,急的都快哭了。
皇后也是查清楚了這個孩子,便指着他道:“嘉樹如何?”
殷邛擰眉看過去,他印象中都沒聽到過這個名字,只看見一張長得跟女孩兒一樣的小臉,年紀也不大,就無所謂的點了點頭。
皇后高興地笑起來:“那便是嘉樹了。”
他們恰好說著,馬場中間卻已經一片混亂,打着馬球發生點口角倒也沒什麼,大鄴民風開放,禮教也不大束縛,皇子們縱然是滾在一地打起來,眾人也道是孩子們火氣大,不會在意。
可如今被針對的是殷胥,一位暴躁的皇子抬手拿着馬球杆就往殷胥膝下那匹馬膝蓋上打。
崔季明遠遠看到,她也不去多管閑事,皇子們鬥毆的爽,這會兒她還不如多進幾個球。
年紀不過十五歲左右的太子澤,似乎在攔着那位暴躁皇子將殷胥拖下馬來。
一幫皇子用所謂最高貴正統的洛陽正音互罵,簡直壯觀。幸好大鄴人民實際挺淳樸,罵人不會罵到和對方親戚輪流發生關係的地步,也就罵一下“你是豬!”“你才是豬!”“反彈!攻擊無效——”的水平。
豬字在洛陽音裏頭同叼字,一幫人罵著“你叼,你才叼”,崔季明也是笑了。
沒人理她,她也不管比賽暫停,又把馬球從球門裏勾出來,帶着馬球,全場溜達着跑,打算跑一圈再進一次球玩玩,卻沒想到人群里傳來了那位脾氣暴躁的皇子的聲音。
“他算個什麼東西,一個傻子也想做嫡子么?!阿娘都說了要選他,我可是昨日就知道了!”暴躁皇子口水噴了太子一臉,太子澤性情溫和,這會兒也煩得不得了的抹了抹臉,低聲說著什麼,暴躁皇子更是炸了毛,直接就去推搡還在馬上的殷胥。
殷胥如今這身子板,多年營養不良,瘦弱的一陣風都能帶走,他正在思索着什麼,在這個時候還會走神,一下子就被暴躁皇子狠狠一推,幾乎是整個人風箏般飛出去,彷彿地上滑行一段,才滾倒在泥地里不動了。
暴躁皇子也覺得自己手勁兒過了,嚇了一跳,張着嘴半天合不上,就要來拽他。
這一下滾倒本不要緊,可崔季明的馬恰好從他身邊走過,她帶着球,球被壓在了殷胥身下,馬卻是停不住。她本就是身材高挑,所以特意選了一匹肥臀大馬,力氣大慣性也大,崔季明大驚,連忙勒住韁繩想要把馬拽回一步。
這馬要是踏過去,正對着殷胥的頭臉,非要了殷胥的命不成!
她使出了十成的力道,幾乎讓馬前蹄離地,後退幾步往後翻過來,場上一片驚呼,一是為了這突發事件,二則是竟有少年力氣如此之大能這般馭馬!崔季明剛想要鬆一口氣,卻沒想到手上有汗韁繩一松,她身下這肥頭巨臀的馬竟然掙開來,前蹄落地——
雖是避開了殷胥的頭面,卻是踏在了他小腿上。
連崔季明都聽到了一聲骨裂的動靜,她連忙撤開馬來,心中大驚,低頭看向殷胥。
殷胥抬起臉來看了一眼崔季明大驚失色的樣子,他有些不忍,心中看着她如此真實的表情,心中卻只有一句話:她活着,真好。
心裏頭一寬,想要安慰似的對她笑一笑。
那張面無表情的瘦削麵容上剛剛抽搐了幾分笑意,他便眼前一黑,無法控制的倒了下去。
他這一笑,卻把崔季明嚇尿了——
何等陰險恐怖的表情,這個九皇子臉上的肌肉都在抽搐啊!他難道疼成了這個樣子,還是恨她恨成了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