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吉時吉日
老祖宗卧病,要親眼看着孫兒成親,再沒有比這更當緊更堂皇的理由。大老爺齊允壽親筆書信寫給粼里寧家,原本阮夫人和閔夫人都覺着半月前將將下了聘,此次只不過是重議吉日,不必再備禮。三老爺齊允年卻道:三日之內就要完婚,親家定是措手不及,咱們理應賠禮,併當下點了齊天睿:此番就你來置辦。齊天睿點頭應下,預備的時候頗費了心思,有叔父的話又隔着葉從夕,這禮輕不得更重不得,兩隻大紅的禮箱掛了雙喜,裏頭是酒、茶、兩張皮子並幾匹上等的綢緞,次日又往粼里親自登門。
這一回再拜岳家,齊天睿多走了些路,上次下聘走的是粼里正街,不曾留意寧家庭院後門果然正臨湖。這一回特意驅馬繞了一圈,府邸說大不大,說小可也不小,比自己的私宅大出兩倍還富餘。如此庭院,小姐的綉樓與書堂該是相去甚遠,謹慎的人家甚而都不會有相通的路,若依葉從夕所言“常相見”,必是私下行事不少,看來二人果然有意。齊天睿不覺牙縫裏吸了口涼氣,吐出來不甚暢快:這丫頭真真是個燙手山芋,讓他如何依着娘又依着兄弟?與那多出來的聘禮一樣:輕不得重不得,遠不得近不得,尚未娶進門已是讓他一腦門子官司!
新姑爺登門拜望,岳家雖是驚訝,倒甚是殷勤,只是沒有提前預備,下聘那日正堂上擺的那架玻璃畫屏不見了,隨着不見的還有玉雕的香爐、紫檀的花架,此時除了幾幅贗品的畫,空蕩蕩的只有桌椅。這麼快就現在親家眼中,齊天睿都覺着尷尬,可那老泰山倒笑得十分暖人,彷彿這寒酸場面與他毫無瓜葛,只應着新姑爺,一面甚為憂心老人的病,一面滿口答應更改吉日。齊天睿不覺在心裏笑,這嫁妝預備起來倒真是便宜。
商議完親事,寧家留他用飯,齊天睿原是想多留一刻,想着興許能見着那丫頭,等不及洞房花燭就想瞧瞧這麻煩的源頭究竟是個什麼模樣,又轉念才覺自己愚了,無論平日如何不約束,今日斷不會讓新人相見,只得斷了念頭,施禮告辭。
齊天睿只管在堂上禮數周正,倒不曾料到這廳堂外頭的窗沿兒上一雙眼睛正瞧他瞧得仔細,見他們告辭,一躍而下,一雙繡花鞋輕輕點在佈滿苔蘚的濕滑上,彷彿一片小葉吹落在水面,輕飄飄不着一點聲音,不待他們出門,已是一溜煙消失在月亮門裏……
……
江南冬雨,綿綿不住,一旦扯開了頭,淅淅瀝瀝,晴日也是水霧朦朦,油傘遮不去,人如那水中的蓮蓬朵兒總是沾着一身水汽,濕漉漉的。
轉眼就到了正禮的日子,前一夜,齊天睿陪着老太太用了一小碗粥,又耐着性子應着府里的安排走了一遍禮。彼時已是起了更,眾人勸就在新房歇吧,正好也瞧瞧有甚不妥的地方。齊天睿只道不了,明兒再瞧。人都笑說這可是要留到明兒的好兒呢,齊天睿尷尬賠笑,忽地覺着自己真是這天底下最敗興的人,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居然一個都沾不上邊。
出門上馬往回趕,無意中瞧見夜空裏居然遠遠地亮了幾顆星星,齊天睿暗慶幸,好歹明兒給個好天,不說威風莫讓他在馬上被雨淋得狼狽就是好的。豈料這天只悄悄兒地晴了一夜,隆明兒的時候又滴滴答答下了起來。站在窗前一夜未眠的閔夫人捻着佛珠,蒼白的臉龐微微露笑,這就是了,新婦逢不得好天氣,是非不斷非賢良。
一大早起來,齊天睿就趕到齊府更衣。瞧着外頭飄散的雨絲,說不大可不一會兒也能將人潲個濕透,方姨娘說若不成就別騎馬了,現成預備的有禮車,不如就坐了。齊天睿正歡喜地想說好,一旁的齊允年道:大男人,一點子雨就受不得,坐車娶親,成何體統!齊天睿只得趕緊說是,侄兒也正是這個意思。
金絲銀線,大紅的喜袍,配了朗朗身型、高鼻深眼難得一本正經的模樣,一出巷子口,聚集在兩邊屋檐下瞧熱鬧的人便都笑眉笑眼地說道:新郎倌真真好模樣,原先倒不知道這裕安祥掌柜的竟是如此這般。
高頭大馬之上,齊天睿已是一臉水珠,好在有帽子不至於太狼狽,身上卻是遮不是,不遮也不是,沒覺出三叔說的男人氣勢只覺得濕漉漉的實在不適宜,便這路人毫無遮掩的笑聲傳進耳朵里,也一時胡亂分辨不出是誇還是損:他這模樣是不是不及山西福昌源那胖老頭子看着踏實?莫不要礙着生意了?
前頭一百吹鼓手,後頭一百吹鼓手,不知原先大哥天佑娶親可是如此聒噪?吹吹打打,一路走,搖頭晃腦,和着雨水,居然熱鬧非凡,直把夾在中間的齊天睿吹了個頭昏腦漲,抹一把臉上的水珠回頭瞧瞧那八抬的喜轎,真想進去避一避。從來不知道娶親是這麼個麻煩事,似是定要遊街一樣讓自己這一排禮擔和這一身紅給世人瞧個夠。吹鼓手們更半天不挪一尺,就這麼浩浩蕩蕩地鋪在街上,原以為那後晌的吉時定得太晚,此刻看來能挪到就不錯了。
雨水綿綿,輕輕柔柔地滋潤着袍子上的絲線,打不透,濕潮裹了一身,那顏色倒意外地越發鮮亮,只是水邊風一過,涼意浸透。
好容易挨到了粼里,一街兩旁擠滿了人,說瞧熱鬧倒不如說是等喜包,一路撒下去,人們在雨中搶得不亦樂乎,那喜樂便越發瘋了似地排山倒海。
正堂之上,齊天睿大禮叩拜老泰山,眼見堂上又添了那玻璃花屏和一應華貴的擺設,富麗堂皇。禮官在堂外台階上拖長了音大聲宣唱禮單,寧家大門裏裡外外擁擠的人頭便不時傳出“嘖嘖”讚歎之聲。
不一刻,吉時到,禮號長鳴,而後那尖聲的嗩吶又挑了起來。
齊天睿被安排在院裏正當中,迎候新人。雨似小了些,只是這府宅臨湖,濕氣更重,好在身上這上等的雲緞是伊清庄莫大哥親自挑選贈送,料子極細密,自然成型又不沾身,許他能雨中款款挺立,擺出些架勢。隨着喜樂聲響,嫁妝一箱一箱從那月亮門裏抬出來,齊天睿瞅着,大多都是聘禮回補,這親家倒也不避諱,回得原封不動。待那幾十箱的東西一排排落在腳下,終是遠遠地瞧見那紅彤彤的人兒來了。
左右一個小丫鬟、一個喜娘攙扶着,鳳冠霞帔極隆重,看不出身型如何,朦朦細雨之中只覺得一簇開了花的火紅緩緩挪來。齊天睿遠遠瞧着,不知怎的心裏頭生出些異樣來,原先從未想過成親,此刻倒忽地覺着媳婦二字清晰起來,怎麼的都與這扛着行頭磨磨蹭蹭的模樣渾不相干,輕輕舒了口氣:好在有約在先。
人已來在眼前,個頭兒果然還不及他肩膀,喜服似是不大合身,人像被裝在裏頭,勉強撐着。喜娘呈上紅綢,給他二人一人握了一頭。齊天睿握了轉身就走,幾步抻開,正要上台階,手中鬆鬆的綢子忽地拽不動,身子不防備,腳下嶄新的青緞高靴正踩在濕滑的苔蘚上,狠狠一個趔趄,眼看着就跪向那石階。齊天睿心呼糟了!一閃念的功夫手中的綢子猛地往後一緊,像是盤船的繩索將他穩穩拽直,大紅錦袍遮着,他便只是小小踉蹌了一下。
齊天睿腳下站穩,將將緩了口氣便驚訝不已:這麼小個東西力道倒不小,回頭瞅瞅,紅綢上一雙小手清冷的雨水裏泛着青白,濕濕的……
“爺,吉時未到呢,您老怎的就抬腳走了?”石忠兒湊上來悄悄道。
“混賬東西!剛兒你幹嘛去了?”齊天睿恨罵了一聲,喜樂這時換了迎娶的曲子大肆聒噪起來,定了定神,端端正正牽了新娘子走。
娶親的隊伍回到金陵已是華燈初上,齊府大排喜宴,鑼鼓喧天,整條街都高高地挑了大紅的喜燈,細密的雨絲籠罩着燈光恍恍,紅暈滿照。
原本喜堂設在福鶴堂,以便新人向病中的老祖宗行禮。誰知一大早老太太竟是坐了起來,許是心裏歡喜得緊,一天精神十足,後晌的時候換了老壽星的喜服非要到前廳受禮。齊允壽齊允年兄弟二人駁不得只好應下,這便又趕着安置正廳,貴妃榻換去了太師椅,暖暖和和地鋪墊得十分厚實。
新人進門,一家子喜氣洋洋,更有齊允年的夫人和兩個女兒亦正好從京師趕來,齊家上下幾十口人團團圓圓齊集老祖宗膝下。看着孫兒孫媳紅彤彤一對人兒大禮叩拜,老太太笑得合不攏嘴。
這一刻,提心弔膽的眾人都算鬆了口氣,也無人再嘀咕陰天雨水如何如何。
喜樂又起,這一回換了笙管,不似那邊走邊奏的粗獷吵嚷,喜慶且不失律調,十分應景。出了正廳,擁上來一大群人,多是來賀喜的親朋好友,亦有陪着熱鬧的家下人,熙熙攘攘地一起把新人往洞房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