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作繭自縛
……
腌臢老和尚腌臢針,一紮躥火,嚇得左右兩旁不敢留人。多大的風險,人人都是一手心的冷汗,只是不再似先前那般亂麻尋不着由頭。畢竟,如今府里做主的是三老爺齊允年,凡事他一手撐着,連帶那訓不服的睿二爺此刻也服服帖帖在他手底下摁着,府里便難得地有了這上下一心、同甘共苦的場面來。
推拿施針,老和尚枯瘦如柴的身子倒有一股子驚人的力道,將老太太推起、翻轉,掌中游珠般自在。一旁親自服侍的只有齊允年帶着齊天睿,期間叔侄二人只對了一句:你個混賬東西!彼時齊天睿正握着老太太的腳腕子,低頭在胳膊上蹭了蹭汗珠,回道:是。
兩日後的一大清早,老太太睜了眼,齊府上下又是哭又是笑,燒香敬佛。老和尚成了再世活佛,開方下藥,依舊猥瑣地貪一口茶香,此刻卻怎麼瞧都是世外高人的架勢。
齊天睿一夜沒合眼,早起被閔夫人灌了一碗參茶,再咽不下什麼,趁着長輩們說話,悄悄出了福鶴堂。今兒又是個陰天,日頭埋在雲層後頭,抹出一天烏突突的灰白。院子裏兩株老青桐葉子已經掉光,圍了一圈矮冬青墨綠的顏色,枯樹青枝,頗是應景。齊天睿深深吸了口氣,冷颼颼,依然嗅得草木的清爽,只是心中一團雜亂怎樣都疏解不開……
“天睿,”
正一個人煩躁,聞得身後有人喚,齊天睿回頭,原來是方姨娘,微微一低頭,“姨娘。”
“天睿,我瞧你將才臉色不好,可是有什麼難處?”
“哦,不妨。”落在旁人眼中的失態,齊天睿無意遮掩,“不過有些意外。”
“也是,”方姨娘點點頭,“誰能料到老太太一睜眼,強掙出一句話竟是要你成親。”
將才房中的情景也果然是尷尬,老太太醒來合家大喜,瞧着滿堂兒孫老人虛弱得唯有唇語,閻羅門前走一遭淡然生死、別無他求,只要親眼看着孫兒成親。旁人聽來都道喜上加喜,可正經這母子二人一個登時驚在當場,一個像雷劈了似的,險是不支。落在外人眼中只當是犯了什麼要緊的罪過,哪裏想得到是要他們娶新媳婦。此刻瞧着這依然不回神的人方姨娘只得勸道,“事雖倉促,也可見老太太是如何牽挂於你。”
齊天睿咬咬牙,沒做聲。這事真真是寸!老父仙逝,將一樁早就定下的親事生生拖了三年;葉從夕又偏偏在這個時候尋上門去與那待嫁的丫頭生了情愫;將將答應他要退親,老太太就病倒,好容易請來老神仙醫得稍有起色,這一睜眼,怎的又繞到這親事上來!這可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難道那幾十年前的恩怨當真如此陰魂不散??
難得見這霸王似的小爺皺了眉,方姨娘又道,“天睿,若當真有難處早些說出來,趁着你三叔在,一家人好商量。”
齊天睿聞言眉頭更緊,口中卻應道,“只不過是年底柜上忙,我有些騰不出手。旁的,倒無妨。”
“原來如此。”方姨娘看出這其中難言,未再強求,臉上露了笑,“你只管忙。娶親諸事着實繁瑣,好在有天佑在先,凡事有例,咱們府里自是有人手張羅,你只到時候等着拜堂、做你的新郎官就是。”
“多謝姨娘。”
見他無意多話,方姨娘起身離開,留下齊天睿一個人站在廂房廊下,看着正堂前人們來來往往,有為老太太端湯送水、奉醫熬藥的;有當下吩咐為三老爺預備食宿的,更有管家已取了賬簿和黃曆匆匆而來,從備喪到沖喜,下人們臉上一刻就陰雲轉晴,喜氣洋洋。
此刻的齊天睿真真體味那寒塘之中躲閃不及的鳥兒,四面漏風、八方着雨,渾身冷透……
幾日前京城來信,喜報三老爺齊允年高升右都御史、巡撫西北。齊天睿得聞此信拍案叫絕,這真是他想都不敢想、求之不得的大喜事!西北匪患之所以如此猖獗,與關西七衛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為了錢財不惜劫殺貢使、搶奪商團關聯甚密。三叔雖是個文官卻是鐵血手腕,若他坐鎮西北,必會查察此事,周旋蒙古貴族、護衛大漠商路,屆時必引來各地商團爭相走貨。更加之,御史大人是他的親叔叔,雖說斷不會為他徇私枉法,但這一層血親關係定會讓裕安祥聲名遠播,不肖半年盡可在山匪和商團內傳遍,裕安祥便會當仁不讓成為最可靠的錢莊,在大漠深處打敗山西福昌源指日可待!這條路一旦通暢,順風順水,財源廣進!
說起這位三叔,常駐京師,而齊天睿生在京師卻長在江南,兩人也不過是偶爾在老祖母壽辰之時相見,可血脈相連,且三叔膝下只有兩個女兒,子侄輩中若說還有入他眼的該是自己才對。當年給老父出主意把他攆出齊家門的正是這位三叔!此事神不知鬼不覺,若非老父臨終前將他獨自留在榻前據實相告,齊天睿打死也不敢相信自己能有今天全托這位三叔的鋌而走險。有這一層,齊天睿篤定三叔於他的護衛。本是打算趁着年底往西北查賬親自拜訪叔父,豈料這一樁樁一件件,渾不相干的事竟是扭纏在一起,將他卡死在這裏!
原本以為退親一事雖是免不了要在府中起一番風波,可於自己的娘親自是求之不得,不在話下;唯一要過的關是老太太。齊天睿雖說被逐出家門近十年,可他知道自己從小頑劣異常卻是老祖母的心頭肉,只要肯拉下臉在褔鶴堂跪個幾日,嘴甜點好好哄哄老太太,斷沒有不成的道理。只要老太太應下,齊府裏頭誰人又敢阻攔?豈料,為著三叔外放要將兩個女兒寄養金陵,老太太一高興一吃酒竟是一病不起,命懸一線。見大夫們束手無策,齊天睿連夜奔走,尋來了高僧方濟,總算為老祖母挽回一條命。千想不到,萬想不到,本是能在三叔跟前記一大功的事如今恰恰捏住了自己的命脈!老太太醒來要他即刻成親,如今他該如何提起悔婚一事??
老人依然十分虛弱,撿回這一時三刻又能撐得了多久誰也沒把握,一旦悔婚出口逼老太太怒火攻心、一口氣上不來就性命難保,莫說齊天睿自己斷斷下不了手,就算他真是個沒有人心的東西,三叔正在堂上,如此悖逆之事斷不會輕饒了他,家法狠厲他定逃不過,轉頭更將裕安祥一腳踢出西北也未可知!
齊天睿頭疼欲裂,兄弟如手足,情深義重;可老祖母的命、自己的前途又該如何?正左右為難,忽見閔夫人從堂屋出來吩咐着小丫頭,臉色已然如常。雖說這一步步緊逼讓她萬般不甘,可早知逃不過,驚愕過後亦認命。小丫頭離去,閔夫人這才瞧見廂房廊下的齊天睿,衝著他無奈地笑笑,轉身回了堂屋。齊天睿知道自己是娘親能忍下這樁親事的唯一支撐,若非那封休書,斷不能有此刻的溫和平靜。遠遠瞧着她身後遮下的帘子,齊天睿手下拳頭忽地一握,計上心頭!
……
陰雲的天尚未沉到降下雨來,湖上泛起水汽繚繞,遠處山色融入灰茫茫一片,看不到岸上的枯柳。
葉從夕站在畫樓之上,遠遠地瞧着湖心半島上泊着的畫舫,那是天睿的私宅碼頭。兩年前他從九華山回來湖上便多了這麼個景緻,偶爾飄蕩,傳來悠悠的笛聲。那是千落,一個命運多舛、落入塵泥的女子,清靜淡雅,我見猶憐,卻因着一支仙笛名揚江南。如此女兒該是有個多情又忠貞的公子與她相和,卻鬼使神差與天睿這樣一個玩鬧紅塵、但戀銀錢與享樂之人相契,也算一番佳話。
從來天高水闊,不屑凡俗,但如今心裏卻裝了一隻清月里搗葯的小兔,常是蹦蹦跳跳撞得他心神難安,又醫得他飄飄如仙……歸家半月,每每落筆便是書信與她,怎敢寄?這份難耐的心思不怕她受不得,倒怕她笑,一笑便小小的渦,沉醉不已……這女孩兒,實在難以捉摸。若是如天睿所言他們自幼便定親,為何她從未提及?這些日子,突如其來的一切可曾憂心又可曾害怕?想到此,葉從夕輕輕搖搖頭,笑了,她不會,置身度外,只會遠遠地瞧了,轉回頭又做她自己的事,不知魏晉,一如他從前。只是這一回,他再不同,要置身事裏,接她一道從此清溪小林,山河壯闊,日出看盡日落紅……
“從夕兄?”
葉從夕回神,齊天睿已是來在樓廳外,趕緊讓道,“幾時到的?快請。”
二人落座,見齊天睿雙眉蹙、面色肅然,葉從夕道,“聽聞老太君貴體染恙,想來府中必是無心應客,不敢登門叨擾,只遣人送了些補品,乃是家父親手調製,性極溫和,老人但用無妨。”
“多謝世伯和從夕兄。”齊天睿啞聲應下,又道,“老祖母耄耋之年,只因聽聞孫女兒要來同住便大喜過望,一時心血上涌,老病難支。多方診治無醫,幸而深山之中尋得方濟師傅,這才將將挽回性命。”
“不想竟是如此危急。”葉從夕着實沒有料到,又問,“方濟師傅可是你尋來的?”
“嗯。”
“那就是了。”葉從夕放心點點頭,“莫太過憂心,吉人天相又有高僧相助,老太君定會轉危為安。”
“嗯,”齊天睿輕輕吁了口氣,“今日凌晨總算是睜了眼,能進湯,亦能……說句話。”
“如此甚好,老人身體羸弱,莫用力,要多養。”
“方濟師傅還在,也囑靜養。只是,”齊天睿頓了一下,手下不覺輕輕握了拳,“老祖母虛弱之中開口索求,實在讓我……為難。”
“順着她些,行孝順在先。”葉從夕勸道,“更況此刻老病纏身,恐急火攻心,萬不可爭執。”
齊天睿聞言未置可否,只道,“我三叔也從京師趕了回來,老祖母開口,他當場應下。只是我……不知該如何是好。”
“哦?是何為難之事?”葉從夕關心道,“你是晚輩,既是叔父大人已然應允,還有不成之理?”
看着葉從夕,齊天睿眉頭緊擰欲開口又搖搖頭,末了,語聲極低,幾不聞聲:“老祖母,要看我成親。”
“什麼?!”一語驚乍,葉從夕騰地起身,“不可!萬萬不可!”
“我也知不可,”齊天睿也緩緩站起身,兩臂低垂,“可是從夕兄,你說,我該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葉從夕心裏此刻真是一石激起惡浪滔天,游身世外,可不遵祖訓,可不從父命,遠行千里,無忌凡世糾葛,卻怎可盲去雙目、枉顧性命?一草一木,皆是生靈,更況生身之人?親猶在,何敢不顧、不復?老祖母殘燭老樹,怎忍推拔……
只是,一旦老人撒手而去,新人再無回還!他又該到哪裏去尋?近在咫尺,天涯永別,他又該如何自處?他的性命,誰人來顧……
“從夕兄……”
“可否……先安撫老太君?準備婚事沖喜,待……”待怎樣?待老人歸天,你我再逆她的意思?葉從夕一股急火沖得頭腦欲裂、心肺如焚卻依然不敢將這後半句說出口。兒女情長怎樣?肝腸寸斷又怎樣?老人的性命,哪怕是一時三刻亦重若泰山,誰扛得起?……究竟是如何落到此等絕境,要看着她嫁作人婦?從此山水失色,天地不容,他又該如何走下這四季春秋?
回頭再看眼前人:齊天睿,生來一副傲骨,目中無人,品性頑劣,卻又聰慧異常,百折不怠。從來是無所懼,無所不為!他此生,從不肯停歇,受盡艱難,依然甘之如飴。若是他被困,會如何?當年為了千落,身陷囹圄;為了護她清白,他清名盡毀。此番境況若換了他,會如何?
“……天睿,若是你,你當如何?”
“……若是我,我會帶她遠走高飛。”
兄弟相對無語,默默凝視……
“從夕兄,你若當真要帶她走,我不敢攔。我只能傾我所有、千里追妻,絕不能困死在老祖母病榻前。”
這就是齊天睿,葉從夕苦笑笑,他敢“傾我所有”,自己卻不敢“孤注一擲”,逃得過官府與流言卻逃不過齊天睿的決不罷休;便是枉顧葉家的百年字號與清名,莞初又怎會忍心丟下老父承受官刑?一旦兩敗俱傷,即便二人存活又如何相守?
留,咫尺天涯;走,玉石俱焚……
葉從夕緩緩轉過身,頹然看着遠處的畫舫,精雕細刻,空對湖水茫茫通江海,縱是遠行萬里的氣勢,卻一根繩索,寸步不能離……
“所以……你今日前來是想要我如何應?”
身後忽聞撲通一聲,葉從夕趕緊回頭,但見齊天睿單膝砸地,雙手抱拳,“天睿!”
“從夕兄!如今已無萬全之策,萬望兄長能托信於我!”
“天睿!”葉從夕趕緊俯身雙臂攙扶,“快起來!”
七尺男兒,半身挺立,紋絲不動,“從夕兄,你若當真傾心於她,可否為她忍耐時日?”
“忍耐時日?”
“我諾你:一,成親不圓房,敬若長嫂;二,家道繁瑣,護她周全;三,助你們書信往來,常思常見。三年後,相議和離,雙手奉還!”
冷風起,細雨綿綿,斜斜地撫落湖中,片片細碎的漣漪;畫舫悠悠,新紅舊綠,起起伏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