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
初夏的草原,一夜雨水洗過,嶄新的綠厚厚軟軟地鋪向天邊,融入天地一線的湛藍;天空如洗,冰湖一般清澈,大朵的雲沉甸甸地飄不動,墜在起伏的小邱上,日頭映照,晶瑩雪白,在地上遮出深深淺淺的影子,綠,濃淡不均。
一眼望不頭的帳篷,懸挂着七彩的風馬旗,微風之中飄揚,依舊是凜凜的氣勢。這是瓦剌汗國的大將軍營,扎在金帳西南,統領瓦剌八萬鐵騎,督管邊疆戍邊與前線的交戰。
五月底一場惡戰,大將軍賽罕親自披掛上陣,打得韃靼直退百里有餘,卻勒住戰馬並未狠追窮寇。此時正是牧場水草豐美之時,沒有貿然前去佔領韃靼的草場,倒為瓦剌牧民們奪下水源並安心的放牧時節。
平日裏,大將軍並不直接帶兵,只做統領,營中來往多是來述職、領命的將士,營地護衛軍不足一千。此時將將起過早灶,開了飯,軍士們各司其職,營中難得地清靜。
遠遠的樹林裏忽地飛出一騎人馬,疾馳而來,滿布紅絲的眼睛帶着連夜趕路的疲乏,更帶着一股尋仇似的暴戾之氣。大將軍營放六十里流哨,哨兵們早就留意此人,可也都認得這位是哪個,大將軍有令:護衛公子,不得有失。多年跟隨將軍都知道這一條令的言外之意其實是:這廝可以為所欲為,你們哪個敢攔,殺無赦。遂只得遠遠跟了,眼睜睜看着他直闖大營。
進了營地依然任馬飛馳,打起嫩綠的草地翻出新泥,直衝將軍帳,齊天睿從馬上跳下來,一把打起帳簾,“巴勒莫賽罕!!”
彼時賽罕正悠閑地坐在帥案旁看着金帳將將傳來的諭令,耳中早已聽到那囂張的馬蹄聲,此刻隨着嘶啞的喊叫挑起眉,看着眼前人:這一身粗獷的蒙袍依然遮掩不住的清俊公子,“你怎麼回來了?”
“我怎麼回來了??”齊天睿連夜飛奔,勞累不堪,此刻直氣得臉色泛白,“你當我是什麼?你巴勒莫家的奴隸??用起來沒完?!”
賽罕微微一抿唇角,不敢把心底滿溢的笑意露出來。當初一是顧憐他愛妻心切,二也是怕一旦治不好莞初,好歹臨終能讓小夫妻告別,這才把齊天睿引入草原。誰曾想,這不起眼的錢莊掌柜竟是藏着一顆敵過千軍萬馬的腦袋!
白月時候因着戰事吃緊,賽罕並未往金帳與哥哥們相聚過年。身為左翼萬戶將軍的大哥素海在回程路上特意轉來看他。兄弟敘舊,說起了左翼大營的頭疼事。當年六兄弟奪金帳可說得是水到渠成,並未怎樣大動干戈,“巴勒莫”姓氏被抬做王族之時,依然保留了從前的宗王族,只不過降做貴族,除了將幾位王爺留用汗庭之上,其餘的都遣離金帳,送到各個大營安札。
一朝掌權,六兄弟的抱負終得實現,可推行新令新制卻是重重遇阻。貴族陽奉陰違,窮苦牧民也並未得益,幾年來收效甚微,反倒因着打破從前的慣例,有了倒退之勢。賽罕只管打仗,一遇到銀錢民生,出不了什麼主意,無非就是強行推制、把頂風的貴族剁了殺一儆百。
彼時素海聞言一籌莫展,恰恰篝火的不遠處齊天睿正一個人悶悶不樂,聽到這番話,不覺失笑,“真真稀奇!除了殺人你還會做什麼?”
賽罕正是要呵斥,素海卻按住他問起因由,齊天睿冷冷瞥了賽罕一眼方道,“解救出來的奴隸一邊接着給貴族扛活,一邊為著這所謂千金難得的‘平民’二字還得給大營出力;一層主子變兩層,一點子自由換個累得直不起腰還落不下什麼,要是我,寧願守着老主子吃喝不愁,才不費力掙這麼個名頭、給你們賺錢!”
一句甩過來,素海皺了眉,思忖片刻就起身坐到了齊天睿身旁。那一夜,兩個人圍着篝火說了個通宵。齊天睿雖對游牧之制不甚了解,卻指出了左翼大營在草場貧乏、水源有限的情形下於各千戶的分配並總賬處理中的不妥之處,寥寥數語直擊新財制中於左翼大營不適之弊病,聽得素海不覺點頭。
日頭一出來,素海再顧不得與賽罕敘舊,要把齊天睿當做先生請去左翼大營。當時齊天睿正心焦莞初的病,不肯離開,賽罕卻道:橫豎你也見不着,不如去跟大哥把事做好,早一日回來,早一日讓你見。齊天睿聽聞這帶着幾分威脅的話,只得上馬跟着素海走了。
來到左翼大營正是青黃不接的苦春時候,養尊處優的公子一人一騎,風雨無阻,嚼着冷炒米走遍了大營所有的營地與草場。一面專研新制,逐條逐令,按着左翼大營的實際變通出來;另一面又深知大營遠離金帳,人口多、營生難,總制之上又衍生了各條分制專門針對自力更生的散牧民及統一耕種的谷農。
每一分錢都算到骨頭裏,每一個牧民、谷農、每一隻牛羊都算計在內,區區個把月就把各千戶重新分配,打破均制、各司所長,更親自上手把從金帳遷移來原宗王族上交的一把爛賬理得清清楚楚。
素海自是全力支撐,卻一旁看着也覺有趣。此人對原先宗王族一個也不認得,且天生一副傲骨,張口就帶着一股我大周□□的氣勢,誰都不放在眼裏,胸有千壑,頭腦機敏,應對粗魯的草原貴族簡直就是信手拈來,輕描淡寫一句話過去就噎死他們,然後再無恥地算計他們的錢糧,眼都不眨一下。
不足三月,新制最先在左翼大營見了成效,飛鷹傳信,傳到了汗庭金帳之上!
素海捨不得放他,卻按不住這相思苦熬之人,這邊一做妥當就快馬飛奔連夜趕回了大將軍營,想着即刻能見到朝思暮想的嬌妻。誰知,他將將從馬上下來,就又被賽罕扔了上去。原來齊天睿三個字在草原已然聲名遠播,在他回來之前賽罕已早一步接了中軍大營的帖子,請他相助。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更況丫頭還在這狼獸手裏,齊天睿不得已,咬碎了牙,又去了中軍大營。
看着他遠去,賽罕十分得意,心道真真是小看了這小子,沒想到是這麼個理治奇才,手段狠,天地不懼、行事果斷,實在是太合他巴勒莫兄弟的心意!
中軍大營水草豐美,新制算是推行最早,只是收效不大。齊天睿未做任何修改,只是重理了各千戶分派並宗王族的專享,而後審時度勢,利用中軍大營左右逢源、又遠離邊界戰火的好地勢,大開營門,與左右兩邊大營的牧民、谷農做起了生意,教會牧民們怎樣在交完稅後,一部分存余,一部分換去各式物品,調劑自己的日子。更得趣的是,在中軍大營齊天睿開了草原上有史以來第一個小兌換庄,為將來的錢莊紮下根基。
一晃就入了夏,齊天睿心急火燎地想要回到大將軍營。半年過去,丫頭還活着,可見那狼大夫的醫治已然奏了效,欣喜之餘,早就難耐心渴,誰知他還沒動身,賽罕已經一封信傳來要他往右翼大營去取一本賬簿。
齊天睿恨,當著中軍首領的面把那封信撕得粉碎,大罵巴勒莫賽罕。可罵歸罵,也不敢不去,連夜啟程往右翼大營去,心裏還犯嘀咕,畢竟,一本賬簿而已,誰不能去取,非要他去?
賽罕支使齊天睿去,卻沒有告訴他右翼大營的首領紹布正是前朝大汗的親弟弟,與他巴勒莫兄弟算得是血海深仇的老宿敵。這些年,因着淵源奪了他的兵權卻並未奪他首領之職,只是右從此緊閉大門,除了些許的稅收,幾乎斷了所有的聯繫,右翼大營彷彿獨立在汗庭之外,莫說新制,舊制與民生都不能盡知。
與紹布行事,深不得,淺不得,派齊天睿,算是投石問路。
深入虎穴,這一顆被暗中保護的石子,一眼看到那賬簿就知道這帳假得不堪入目,齊天睿驚嘆之餘才明白這哪裏是拿賬簿,分明就是要他把整個右翼大營的營生查清楚,這是督賬!
這要查到猴年馬月??
齊天睿丟下那一堆爛賬就跑了回來,此刻看着帥案後頭那把他支使得團團轉還理所當然的人,血絲的眼睛簡直要噴出火來!
“用你?”賽罕一挑眉,“怎的?你死乞白賴跟了來,在我瓦剌白吃白喝,讓你撥拉撥拉算盤給自己掙點口糧,還不該么?竟然還敢擅離職守?”
“白吃白喝??”齊天睿驚得瞪大了眼睛,“掙點口糧??你知道我是誰么?你雇得起我么?!”
“小小一個鋪子掌柜,有什麼雇不起的?”賽罕不屑,“能讓你做了各萬戶首領的座上之賓,已然高看了,還想怎樣?”
“小小鋪子掌柜?”齊天睿氣得冷笑,馬鞭直指賽罕,“你以為你是誰?瓦剌大將軍?干我大周百姓屁事!我尊你一聲,為的是你的診治,不是你那殺人的本事!一萬二千兩的銀票,就是華佗在世也該買下一次出診了!而如今,半年有餘,我妻究竟病體如何我不得知,是死是活,我都不得知!倒被你支使得滿營地亂跑,比開十個錢莊都累!醫者仁心,你算個什麼東西!”
一路來本就心燥,這一喊,喊得口乾舌燥、眼冒火,氣勢逼人。可帥案後頭那個卻是看得好是興緻,雙肘支了案子,心平氣和道,“好,算你有理。這麼著,你去右翼大營把賬簿帶回來,不管齊掌柜開多高的價,我瓦剌按價付工錢,如何?”
“哼,”齊天睿冷笑,走到近前,雙手撐了帥案俯看着那雙狡黠幽藍的眼睛,“你以為我是不懂草原蠻族淵源、中原來的傻子?你們巴勒莫兄弟謀躥汗位已久,如今躥了人家兄長的位,留下宗王族也就罷了,居然還留下一個萬戶大營的首領在人家手裏,不斬盡殺絕,這不是自己作死是什麼?如今想把我扔進去替你們填口兒,愚蠢之極!想收回右翼大營,要麼就殺了他,要麼正正經經派個頂着你那金光閃閃姓氏的人去,別再去做查賬這種隔靴搔癢的事。”
賽罕嘴角一翹,笑了,“你倒還真通透,不如給你個金光閃閃的封號去,如何?”
齊天睿也笑了,“你們就算打得頭破血流、互相咬死,關我泱泱中原屁事?爺我,不伺候了!”
“好啊,有志氣,”賽罕道,“爺你就去外頭閑着,好好兒閑着,橫豎你也是:來去無牽挂。”
“你!”一語戳進心窩裏,齊天睿緊緊握了拳,空乏的身子摁不住那恨得細微的抖,卻是再多一個字都出不來。自己的心尖握在人家手裏,看他這副樣子,是絕不能再與他通融。
無奈氣短,卻又不肯再軟下一句,兩人對視良久,齊天睿只能起身,狠狠一甩帘子,走了。
看齊天睿出了帳,賽罕站起身隨到帳中,耳中傳來厚厚的波斯毯上衣裙的,忙轉回頭,正看到那屏風后的內帳里走出來的人,正是自己的嬌妻雅予,走過去攬了她的腰,“不是頭暈么,怎麼出來了?”
雅予託了他的手,嗔道,“你看你,把天睿氣成什麼樣子了。”
“怎的?求到我頭上,還跟我擺爺架子!”
“你看怎麼擠兌人家的,莞初的病早就過了那要命的時候,一日比一日好,卻一直不許他見,咫尺天涯,他能不急么?”
“見什麼?你看他心急火燎的樣子,”說著賽罕低頭在雅予耳邊,“小別的夫妻哪裏忍得住,他要是一時撒了歡兒,我豈非前功盡棄?”
“呸,”知道他又是不知羞說那床上事,雅予啐了他一口,“你就是找借口!人家的媳婦兒人家自己不疼么,為了莞初,天睿傾盡所有,命都不要了,還會忍不得?”
“命都不要,更可見是個風流鬼。”
這般無恥入在耳中,雅予狠狠拍了他一記,“都是你的歪理!橫豎你不許再欺負他,我可不能再依你了。”
“欺負他?我哪夠得着?”賽罕說著從身後環了她,嬌嬌軟軟貼在懷中,“如今齊天睿的名聲多大,三哥將才來信還說要將他請上金帳。”
“啊?要留下他?”
“嗯,”低頭嗅着她,賽罕喉中懶懶一聲,“三哥說瓦剌像我這樣的人到處都是,缺的偏偏就是這手無縛雞之力的齊公子。往後草原統一與中原通商,沒有齊掌柜把舵,怎麼能行?”
噗嗤,雅予不覺失笑,“如今也知道我中原的書生有用了?”
“嗯,真真求之不得。”
他一軟,軟得好是不甘,雅予笑得滿麵粉暈,更將了他的軍,“既是如此,要好好兒地請人家!”
“請,好好兒地請,明兒我就八抬大轎抬他去。”賽罕十分倦怠地應着,大手撫上懷中人兒隆起的小腹,“怎樣了?”
“昨兒夜裏踢了那頭一下,今兒早起又有了呢,一次比一次有勁兒。”
“小丫頭厲害啊。”
雅予回頭看,那冷硬的臉龐瞬間就沒了稜角,笑容暈開,好是心暖。自從有了女兒孟和,這阿爸做得比當娘的都精心,事無巨細,能經手的絕不假手他人。何為掌上明珠?實則是“長”上明珠,成日介長在她阿爸身上養到今日,聽他這麼一說,雅予不覺驚訝,“你還想要個閨女么?”
“怎麼?你不想?”
“兒子女兒我都好,只是,我怕你那寶貝閨女爭她阿爸,到時候你怎麼辦?”
“……說的也是。”
摸着那忽然鼓起來的小包,賽罕一時惆悵,竟是不知該要個兒子還是閨女……
……
日頭西斜,一個人坐在營地外的小邱背後,齊天睿垂頭喪氣,心都快燒乾了,有心想一個帳篷一個帳篷地尋了去,又怕那狼將軍成心跟他作對,來迴轉移丫頭,嚇着了她。
想長長地嘆口氣,卻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他的丫頭,他的曉初兒,不知身子瘦得怎樣,不知想他想得怎樣了……
“齊二叔!”
清凌凌似那百靈小鳥兒,聽着這聲音,齊天睿一肚子的火也壓了下去,抬起頭,背着日頭,一個卷捲毛兒的小丫頭,勝雪的肌膚,幽藍的眼睛,玉鼻小口,粉粉嫩嫩,漂亮得不可方物。
這是賽罕膝下唯一的小女兒孟和。
初見時,齊天睿打死也不能相信眼前這一對大小美人是那賽罕的妻女,這狼獸從來都是一副吃人不吐骨頭的死狠樣子,可在這一對女人面前,語聲低,眉眼順,遮也遮不住的笑意,簡直就是換了個人。若說在媳婦兒面前,還能顧及他的當家人面子,可一見這小女兒,整個人連骨頭都軟了,只要得空兒抱起來再不撒手,哪怕就是在陣前訓話懷裏也有一團粉嫩。據說夜戰韃靼的突襲計劃,就是抱着孟和最後定奪。
齊天睿一來就知道這是賽罕的心尖,遂把隨身帶來的西洋小玩意兒都用來賄賂這小姑娘,贏來一聲一聲的“齊二叔”,跟他特別親。
齊天睿伸手將小人兒攬了過來,“你起來了啊?”
“嗯,”小孟和坐在他身邊,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齊二叔,你又想曉初姐姐了?”
“嗯。”
“齊二叔,你……是不是天天都想曉初姐姐?”
“沒有一刻不想。可就是見不着……”齊天睿嘆了口氣,扭頭看着小孟和,“齊二叔可憐不可憐?”
小孟和抿了抿小嘴兒,點點頭,“上回我額吉往金帳去了兩個月,我和我阿爸也是特別想我額吉,都睡不着……”說著,許是想起了當時的苦,幽藍的眼睛裏竟是噙了淚。
“兩個月你和你阿爸就受不得了?齊二叔都半年多沒見到曉初姐姐了。”齊天睿說著揉揉她的小腦袋,“你也不肯告訴我她在哪兒。”
“我阿爸……我阿爸不讓……”
“你阿爸就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齊天睿恨恨地說了一句,可看着小人兒顯然不明白,又軟了下來,“那你就看着齊二叔傷心吧,哪天就傷心死了。”
小孟和聞言擰了小眉,昨兒和曉初姐姐一起泡在靈泉治病,說在她兩個的家裏也有靈泉,第一次是他背着她一起,說著就掉眼淚,小孟和才知道她也是想齊二叔了呢。齊二叔這麼好,曉初姐姐也這麼好,要是真的傷心死一個了……那可怎麼好……
“齊二叔……”
“嗯,”
“我能帶你去見姐姐……”
齊天睿聞言一愣,隨即猛一把將小孟和舉了起來,“多謝!”
小人兒驚得挑了小眉,趕緊叮囑,“可你要悄悄兒的!不要惹姐姐傷心,不要累着姐姐,要不阿爸饒不了你!”
“你放心,齊二叔一定悄悄兒的!”
……
輕輕挑起帳簾,一眼看見矮几旁那燭燈映照的人兒,齊天睿不敢動,屏了氣息……
一身銀白絲袍裹着嬌嬌的人兒,周身沒有旁的顏色,只有腳上鑲着銀扣的朱紅小馬靴,還有頭上一抹鵝黃的小頭巾。一縷髮絲掉下來,竟是不覺,只專心地撥着琴弦,弦音如訴,纏綿的心思盡在指尖,飛過千里草原,飛到細雨江南,尋不見,心碎神傷……
齊天睿的心緊緊攥着,疼得他輕輕提了口氣,都似刀割,“丫頭……”
輕柔的一聲,幾乎不聞,那人兒竟是猛地一怔,彷彿聽到了前生的喚,慢慢轉過頭,看着那陌生的蒙袍,淚水忽地湧上來蒙了眼睛,她死死抿了唇,任淚水模糊他的模樣,滾落,再模糊,她動也不敢動……
齊天睿走進來,俯身,單膝跪在她身旁,“丫頭……”
她終是把那一口氣吐了出來,不待他再喚,她狠狠地撲了過來環了他的脖頸。那力道再不是記憶中的軟柔,彷彿那一夜死牢探監,撞得他心疼!齊天睿一把將她提了起來,緊緊抱在懷中。
熟悉的懷抱,熟悉的味道,她哭出了聲,不肯叫他相公,抬起小拳狠狠地打他,“……你不是說你跟着我?你不是說你跟着我?你跟到哪去了?你根本就沒跟!……你就是巴不得我走!根本就不想我,不心疼我……”
齊天睿死咬了牙也屏不住紅了眼圈,完全感受不到她已然養得圓潤的身子,只那力道勒進她的骨頭,拼了命一般,“丫頭!丫頭,快讓我看看你,丫頭……”
“你看我做什麼?半年才來!半年才想起我!……我告訴你,我不回去了!齊天睿!我不回去了!……你走吧,你走!去賺你的錢,去做你的錢莊,去……”她哭得不依不饒,口中狠得恩斷義絕,手臂卻緊緊環着他的腰,勒得他生疼,“你就是……不要我,不管我,這麼久,你定是又有了……有了……”
心疼得死活也說不出來,齊天睿低頭,狠狠咬在她的唇上,封了她的口……
他從未這麼狠,從前情濃之下只覺糾纏,從不曾如此用力,此刻彷彿恨得要將她碾碎,身子都有些抖;被他咬得疼,瞬間口中就泛了腥咸,她的淚更洶湧,被他抱得窒息,依然拼了力氣回應他……
一個親吻,將這半年來熬枯心神、咫尺天涯的恨都融了進去,痛得她承受不得,軟在他懷中,任他肆虐……
不知時候過了多久,只見那小燭拔出長長的燈捻,低了頭。他這才慢慢住了,抬起頭,銀白絲袍被他胡亂撕開了領口,雪白的脖頸上一個個血紅的印子帶着他的齒印,小唇紅腫,一絲血痕滲着血珠兒,這形狀活像那日刻意做出來的凌虐,他這才心驚,知道自己沒了把握,正是怕,卻見那仰起的小臉淚倒淺了,小小的渦兒又甜甜地顯了出來。
“丫頭,弄疼你了……”
“你總歸……就是欺負我!”她嗔了一句,不待他去心疼那齒印,就貼就他懷裏。
他抱緊,親親地貼在那鵝黃的小頭巾上,“丫頭,我一直在,一直都在。”
“真的?”雖是問,她卻絲毫沒有想弄清楚的意思,只要他說,她就信,信他從未離開半步,一直在她身邊……
“是那混賬狼將軍不讓我見你!丫頭,那混賬東西,簡直就是狼心……”
“別這麼說師傅。”一悶聲,她竟是不依了。
“師傅??誰是你師傅?賽罕??”
她仰起淚痕的小臉,看着他驚乍,一抿小嘴兒,笑了,“他教我草原的綽爾,不是師傅是什麼?”
齊天睿聞言“惡狠狠”地抵了她的額頭,“好啊你,你相公被他支使得各營地去推新制,你不心疼倒罷了,居然還跟着他學琴,就這麼倒戈了!”
“真的啊?”小聲兒驚喜,“那我相公可曾抖盡威風?”
“那是自然。”
她咯咯笑,環上他的脖頸,貼着他,“我相公最威風了!”
“比那統領千軍萬馬的大將軍還威風么?”
“那是自然!”
“哈哈哈……”
……
夜深,小燭早已殘盡,帳中漆黑,天地靜;只有草原上的風,輕輕,送來草場的清新。
一張窄榻上兩人相擁而卧,她有了力氣,窩在他懷中再不肯睡,嘴巴說個不停。問他是怎樣一路跟着她,問他那一日下雨,有沒有聽到她就着雨聲哭;問他是怎麼進的草原,又是怎麼見不着她的;問他可曾跟師傅鬧,使出他的本事;又問他在各個大營是怎樣做事的,又是怎麼百忙之中還想她的……有多想?到底有多想……
她的話不停,可那人有一搭沒一搭地應着,心思根本不在,手下不老實,一寸一寸揉捏,腦子裏都是那骨瘦如柴的病體,回想起來,心都顫;此刻所過之處,指尖、掌心,都是圓潤光滑,反反覆復,生怕有失;身子裏的欲//火不敢燃起,都是小心翼翼,不去問她,只在自己心裏一遍一遍敬謝蒼天……
被他揉搓得身子發軟,她心跳,臉都發燙,口中的話終究連不成句,躺下時身上已然脫得只剩了小衣兒,此刻窩在他懷裏,水蛇一般纏了他,“相公……”
“嗯,”
她仰起頭,輕輕咬在他耳邊,“要我……”
“嗯?”齊天睿一愣,才明白,“丫頭,我不是想要,我就是想看看你的身子可好些……”
“要我。”
看那小臉好是堅決,齊天睿笑了,抱緊她,心似灌了蜜,“身子剛好些,咱們不急,為夫等得……”
“可我等不得。”黑暗中,暖暖的懷抱,也不知羞臊了,她只管道,“我已經好多了,我師傅說我……”
齊天睿騰地驚乍,“他還跟你說這個??!”
莞初嚇了一跳,趕忙說,“沒沒……就是說我好多了。”
“往後別老師傅師傅的,我煩死他了。”恨了賽罕一個來回,齊天睿這才緩了語氣,“等我問了他再說。啊?”
“嗯!”
不能行事,卻不妨礙兩個人悄悄咬着耳朵說情話,一時沒了遮攔,回憶從前,她的不能都成了他沒羞沒臊的借口,點點滴滴回憶那一次又一次,說出來竟是比在他身//下還要羞人,臊得她鑽在他懷裏,再不肯抬頭,他么,自然是笑得十分放//盪……
……
天亮了,草原明媚,早早地曬進了日頭。
兩人起身梳洗、穿戴,也不怕人再發現,打定了主意今兒要一同見賽罕,管他同意不同意,小夫妻再不打算分開。
“丫頭,”
“嗯,”
站在身後看她帶那小頭巾,齊天睿好是得趣兒,“你喜歡這兒么?”
“喜歡。草原多好,我早想來了。”
“不想回去了吧?”
“嗯!”
莞初站起身,環了他的腰,看着他陰沉的臉調皮地笑了,“跟你說笑呢,你在哪我就在哪。”
齊天睿這才露了笑,“什麼破地方!吃也吃不好。還……”
正是想好好地埋怨幾句,卻見那小嘴已經撅了起來,他趕緊低頭,“你在哪,我就在哪。”
噗嗤,她樂了,踮起腳尖,啄了他一口。
……
兩人牽着手出到帳外,正要抬步,猛地愣住。
藍天白雲下,三十六騎威風凜凜的衛隊打着金帳的旗子,正中簇擁着八駕金攆,彷彿在迎候君王。這嚇人的陣仗最前面站着的人正是賽罕,身旁還有又一位與他身型樣貌都相仿、也是一身將軍服的男人。
見齊天睿蹙了眉,賽罕道,“這是金帳護衛軍統領,我四哥蘇赫。”
蘇赫上前拱手,“齊公子,奉瓦剌大汗之命,請公子汗庭議事。”
看着眼前人,聽着這幾乎是震死凡人的話,齊天睿握着莞初的手,無動於衷。
“去吧,”賽罕道,“大汗要封你做新制孛堇,統管草原新制推行。”
孛堇?齊天睿書讀得雜,記得一本書中看到過,若是記得不錯孛堇是各部長官,這新制孛堇,就是戶部分管新制的侍郎?
侍郎怎樣??誰稀罕!
齊天睿看也不看蘇赫,冷冷的目光只管盯着賽罕。蘇赫一旁看着,狠狠瞪了賽罕一眼。賽罕沒了法子,只好低頭上前,拱手,“爺,請吧?”
齊天睿的嘴角邊這才有了笑意,正是要回他兩句,忽見賽罕身後探出個漂亮的小腦袋,鑽出來領了他的手,“齊二叔,走啊,走嘛!”
齊天睿這才笑了,一手領着小孟和,一手牽着莞初往那八駕金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