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死前第49天(1)
時間有片刻得凝滯,鄭澤在聽到那熟悉的聲音的瞬間脊背緊繃起來。雖然他非常清楚自己回來的目的,也知道此刻不能意氣用事,但是將心比心,恐怕任何人在再遇背叛陷害自己的仇人時都無法客觀冷靜。況且老實說,鄭澤其實並沒有做好與那人再見的準備。
緊抿嘴角,鄭澤渾身僵冷,手指有些不受控制的顫抖。他閉上眼深呼吸了一口氣,竭力控制着自己情緒,生怕自己下一瞬便情緒崩潰,又或者不受控制得轉身朝着那人冷笑的臉給上一拳。
因為回魂而混亂有些混亂的記憶,在聽到那個人的聲音之後瞬間變得清楚明晰,鄭澤完全記起來自己這時候是在幹什麼,又為什麼會一副失魂落魄得模樣了——他的確是被趕出來了。就是在這天,他被趕出了那個他費盡心機、偷奸耍滑好不容易才進去的家,而且之後再也沒能回去過。
鄭澤清楚的記得這一天他是怎麼過的,兩人下午的時候還好好的,聊着過段日子不忙了便可以休假,一起外出旅行遊玩一番。可是計劃才剛在腦袋裏形成了個雛形,現實就給他悶頭一擊。
那人回來的時候他正半躺在沙發上,翻着手裏的Ipad,裏面收藏了好些風景名勝的宣傳圖片,全都是那人提到過的地方。以前他們只是上下級關係的時候兩人也曾一起出遊過,不過那時候是為了工作,這一次卻是為了度假。
關係不同,心境不同,行程得安排自然也就不同。這一次鄭澤挑的都是戀愛蜜月的聖地,就想着兩人一起去到那些浪漫的地方,興許感情還能有進步的發展。卻沒想,當他笑眯眯得抬起頭,想問那人有什麼意見或者建議的時候,看到得卻是一張冷若寒冰的臉。
那人不發一語的走到他身邊,冷冷的問道:“我手上的項目是你讓Jane接手的?”
Jane是鄭澤的秘書,平日工作、會議都會經他的手安排,這次也不例外。
鄭澤當時只當是那人是因為工作交接的事情有疑問,所以也沒當回事兒,一邊翻着照片一邊頭也不抬的回答道:“嗯,是我。”說完感覺到驟然冷卻下來的氣氛,他才抬頭不解皺眉,“怎麼,出什麼問題了嗎?”
那人怒極反笑,“您鄭大總裁安排的事情能出什麼問題?”
“你這什麼意思?”鄭澤即使有些漫不經心此時也意識到了不對勁,將手上的東西隨意一丟,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俞一心你把話說清楚,別一副陰陽怪氣的樣子,看着煩。”
俞一心是那人的名字,鄭澤平日裏其實更喜歡叫他“一心”。說來也怪,鄭澤也不知道怎麼得,對“一心”兩字有着莫名的偏愛,聲音在舌尖繞一圈再吐出來,就跟纏纏綿綿的情話一樣,撩撥心魂。因此如非必要,他都喜歡用那有些曖昧的兩字當作稱呼,也就只有正式場合或者生氣的時候,才會帶着姓的叫那人全名。
很明顯,鄭澤此刻確實是帶着怒氣的。
心裏頭有氣手上自然就失了力道,iPad在鄭澤隨意一丟下竟然彈了兩下掉到了地上。伴隨清脆的聲響,那宣傳中硬度僅次於鑽石的藍寶石玻璃屏幕竟然應聲而碎,自邊緣皸裂開來。
俞一心被這聲響吸引了片刻的注意,他側頭看了眼碎掉的屏幕,依稀分辨出那是他們之前商量着要去的某個旅遊景點之後,有些僵硬的轉回了腦袋。
“你說清楚,我到底怎麼你了?就因為把收尾的事情交給了Jane?”兩人走到一起的過程並非一帆風順,如此的爭吵之前也有過,鬧大的時候連警局也進過,所以鄭澤壓根沒把俞一心當時的說辭當一會事兒,但他還是下意識的解釋道,“那項目不是快收尾了嗎,剩下的都是瑣碎小事,費心又不討好,我擔心這些會耽誤了我們旅行的行程,就交給Jane去處理了。屁大點事兒你就回來質問我,至於嗎?”
“你說倒是輕巧,怕耽誤了行程。”俞一心冷笑一聲,“隨便一句話就能將別人辛辛苦苦努力大半年的功勞抹去,還一副理所當然我為你好的樣子,呵,果然是鄭大總裁的行事作風啊。”
“俞一心你他媽能不能好好說話!”鄭澤脾氣其實很不好,他從來不是個忍氣吞聲的主兒,有仇一般當場就報了,只是跟俞一心在一起之後,他卻不自覺得收斂了許多。吵吵鬧鬧雖然也是交流感情的方式,但是極端情況下口不擇言卻往往會讓兩人漸行漸遠,鄭澤珍惜這段來之不易的關係,所以很多時候他都選擇了退步。但是此時對方句句帶刺的話卻像撥琴的手,一次次的撩撥着他忍耐的神經。尾音不自覺得升高,一天的好心情就這麼毀於一旦,鄭澤氣的臉色發紅。
“怎麼好好說?跟你以理據爭一番再把項目的管理權搶回來?”俞一心眼裏滿是不加掩飾的嘲諷,“鄭澤‘建榮投資’這是我進公司的第一個項目,這其中費了多少勁、吃了多少苦恐怕沒有人比你更清楚。前期你使的那些陰招就不提了,現在好不容易熬到項目該驗收了,你倒好一聲令下派人接管了全部的成果。鄭總,您說我是該謝謝你對下屬的體諒關心呢,還是該恨你的冷酷絕情?”
鄭澤被他話里的寒意震懾住,皺着眉將俞一心的話反覆回味好幾遍,他這才終於明白了剛才那番話里的意思。但是這一番回味之後,他卻瞬間卻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一樣,尷尬又羞憤。
俞一心這是在懷疑他,懷疑這次收回項目的管理權是他預謀的,糖吃多了總要給一巴掌清醒一下,目的不過是讓他看清自己的身份與兩人的關係。
鄭澤不得不承認,他剛開始追求俞一心的時候的確是耍了點手段,為了將人騙到手,陽謀、陰謀、威逼利誘玩兒了個遍,可謂無所不用其極,而俞一心提到的“建榮投資”就是他陰謀的部分。
那是俞一心進公司跟的第一個項目,甲方是鄭澤一位認識多年的叔伯。本來這種世交關係下的項目是早就內定好的,招標投標不過是走個過場而已。可那時候俞一心正跟他犟的厲害,甜言蜜語山盟海誓都說盡了,那人也跟塊萬年寒冰似的,沒有融化的跡象。
情場上向來所向披靡的鄭總碰了壁,面子上過不去倒是其次,心裏頭的不痛快才真的折騰的他夜不能寐。所以又過了幾天後,耐心快要磨盡的鄭澤決定破釜沉舟給那人下個套子,成了自然美人在懷,不成也最多損失個項目,跟叔伯賠禮道歉再客套一番項目也還是自己的。
俞一心初出茅廬自然不是鄭澤這種從小在圈子裏混的如魚得水,熟知規則與手段人得對手,因此殺招一出,俞一心沒過多久就敗下了陣來。
當俞一心來找鄭澤道歉,並主動要求承擔競標失敗責任的時候,鄭澤跟征伐歸來的只等着加官進爵得大將軍一樣,表面上雖然一副早有所料的鎮定模樣,內里卻笑的張狂又肆意。費了一番周折,耍了一些不光彩的手段,雖然過程有些曲折,但結果總歸是好的,他等到了自己想要的,也在圈子裏挽回了些顏面。
只是鄭澤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沒過多久就後悔了。
對於這種情愛關係鄭澤一向本着你情我願的原則,本來嘛,露水情緣講求的就一個“欲”字,床上運動和諧自然是好的,逢場作戲也不過是為了分開時體面一點而已。但對俞一心,鄭澤卻不知道怎麼了,執着的毫無緣由,連他自己都鬧不明白,為什麼就非得到那人不可。而且這種上心在他得到那人之後非但沒有緩解,反而愈演愈烈,等他明白過來的時候卻已經晚了。
本想着當作無聊生活調劑的人卻相處中不知不覺間扎進了心底,等他發現想要脫離的時候那感情早已沁入骨髓,他那時候答應俞一心等玩夠了自然就風風光光的放他離開,可是現在這個念頭只是想想便驚恐與擔憂的他一整天休息不好,這般的患得患失,還要怎麼分開?
也許是報應,罰他之前那些沾花惹草風流債的報應。鄭澤好不容易當了回真,認真的想要談一次感情,卻不想丟了一顆真心,最後還沒了命。當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虧得慌。
因此俞一心質問的時候,鄭澤是有些心虛的,手段是自己耍的,陰謀是自己的設計的,俞一心懷疑也是正常的。但是這正常對他來說卻像是響亮的一巴掌,提醒着他兩人如今的關係不過是他一廂情願的美好幻想而已。
是了,他怎麼能忘了呢,現在的關係不過是他死纏爛打來的,俞一心排斥過,拒絕過,卻都被他給敷衍過去了。先動情的人先輸,這會兒他不過是痴人做夢而已。
“你不相信我?”鄭澤覺得自己嘴巴里都是苦的,說出的話帶着毒,閉口不談只能自己吞下這些毒,說出來卻是最傷人的武器,再沒有了挽回的餘地。
俞一心眼眸眨了眨,嘴角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意:“我該相信你什麼?信你建榮的事情不是你動的手腳,還是信你玩夠了就自然放我離開的承諾?”
“那些都他媽的是些場面話,老子對你怎麼樣你還不清楚嗎!?”鄭澤怒道,“俞一心你到底有沒有心啊,老子這些日子來對你怎麼樣你看不出來嗎?跟你在一起之後有再出去勾三搭四過嗎?老子連逢場作戲都沒有,每天下了班就往你這個狗窩裏待,有事沒事還盡想些法子逗你開心,老子這他媽的到底是為了誰啊!!!”
“你覺得我需要這些‘寵愛’這些‘關心’嗎?”俞一心面容帶笑,語氣卻是毫不猶疑的譏諷,“什麼都是你以為,你為了我……鄭澤你什麼時候才能顧忌一下別人的感受,又什麼時候才學的會‘尊重’這兩個字?收起你對付情人專用的那套手段,我是人不是你的寵物,不需要你幫我決定人生,也不需要你施捨那些所謂的善意。”
“尊重……寵物……”鄭澤反覆咀嚼着俞一心的話,每一個詞都如利刃,一刀一刀割得他體無完膚。
“算了說這些有什麼意思,旅行你自己去吧,我還有事就不奉陪了。”說罷俞一心轉頭看了看轉角處的客房,如鴉羽般墨黑的睫毛低垂下來,擋住了他全部的眼神。
鄭澤心中咯噔一下,一種不好的預感爬上心頭。他想要再說些什麼,然而俞一心接下來的話卻堵住了他所有的退路。
“還有,我家小供不起您這尊大佛,以後別來了。”
鄭澤腦子有些懵,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俞一心這話是什麼意思,這是要趕他走?
“不是,一心你聽我說,這次……”鄭澤一下慌了神,忘了爭吵忘了矛盾,只想着挽回與解釋。
只是很可惜,那人沒有給他一絲機會。
“夠了!”俞一心打斷道,“鄭總,之前我們說好的,要是您玩膩了,或者我實在不想繼續下去了,隨時可以說結束。現在我是真的累了,不想糾纏下去了,咱們好聚好散行嗎?別鬧的那麼難看。”
當胸一劍直插胸口,鄭澤瞬間就愣住了,他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的看着眼前俊挺的男人。就在幾個小時前,他們還言笑晏晏得討論着過些日子的旅行,暢想着一些風花雪月的浪漫事,只不過幾個小時而已……
鄭澤啞然,兩人在一起后無論吵的多麼厲害俞一心都沒有說過結束,以至於他都忘了當初□□熏心時說的場面話。如今離別的話語竟那麼輕描淡寫,像是嘆了句“今天天氣不錯”一樣隨意的就說了出來,鄭澤驚訝的同時竟忘了該如何答覆。
好聚好散,說的那麼容易,他能拒絕嗎?
那時候自作聰明的一番話無疑是挖了個大坑,俞一心現在從坑裏爬起來了,而鄭澤卻半截身子埋在了土裏。他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俞一心轉身離開,一扇門隔絕了兩個世界,也斷開了兩人的聯繫。
鄭澤望着那扇緊閉的門,忽的想起了初見時那個冒着瓢潑大雨幫他把車從水坑裏推出的青年。那時青年雖然狼狽,但一雙如墜星辰的眼眸卻有着攝人心魂的光彩。他記得青年額頭上搖搖欲墜的水珠,記得青年被雨水泡的有些發白的手指,也記得最後看向他時那爽朗的笑容。
那笑容好似春日的暖陽,照進了鄭澤早已糜爛在光鮮皮囊下的心。真要離開了,鄭澤終於想起來自己為什麼會愛上俞一心了。
他愛上了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那人幫了他一把,然後瀟洒的轉身離開。他痴了狂,着了魔,終於找到了那個人,卻最終弄丟了那個人。
時過境遷,鄭澤終於明白古人詩詞裏那些悲春傷秋感懷的含義。
人生若只如初見,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