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8.第868章 哭笑不得的悖論
挑動城市斗農村舊勢力,在閩城是有這個基礎的。
除了一部分革命民主派的小資產階級和大量的主觀空想社會主義者外,大銀行家大資產階級也是一股可以借用的力量。
比如南洋公司如今每年收入巨額的財富,但是每年繳納到國庫中的只有十萬銀幣,這是當初誰都沒看好的壟斷權賣出的十二年價格,而這僅僅相當於南洋公司每年在西班牙殖民地走私棉布利潤的零頭。
被陳健拉入其中的市民階層不算,那些大股東和董事會成員們也十分擔心舊勢力以手中的權力干涉公司或是強制將壟斷權和股份瓜分。
人民國有制和偽裝成國有制的寡頭貴族所有制是不同的。
對他們來說,壟斷權只是個名頭,真正盈利的支柱是閩城不斷發展的工商業和強大的武裝船隊。他們害怕底層革命,但也同樣害怕舊時代的權力妨礙他們的利潤,對他們而言第一要務是閩城工商業的穩定和發展,第二是要保證將來那百分之六十的空股權在自己手中。
那百分之六十的空股權給那些大貴族寡頭,是引狼入室;給自己一部分再給中層一點,那才是控股融資。
他們是最不靠譜的商業資產階級,但這裏又和荷蘭不同,手工業很發達、物價低於大洋彼岸已經開始物價革命的歐洲,所以他們在這種情況下又和手工業資產階級的利益是一致的——當然如果手工業並不發達,他們轉身就會成為買辦和走私販子,興緻高昂地摧毀本國的手工業。
從一種“帝國”的史觀來看,這些人都是“帝國”的蛀蟲,然而擁有“帝國”史觀的人,未必是帝國的主人。
正如南洋公司最大的貿易夥伴——那些西班牙殖民地的走私販子一樣,他們是西班牙帝國的蛀蟲,但是一旦時機允許,他們搖身一變就是殖民地資產階級革命領袖。
這種“帝國”的蛀蟲,正是一支可以借用來摧毀“帝國”舊統治階層的力量。
包括在閩城要實行的人頭稅、土地稅和印花稅改革,都是這些大資產階級所喜聞樂見的。
想要實行這種改革,需要的就是一種以“郡自治議事會”為主體的“包稅”制度,將每年的國稅按照以往的定額交上去。
城市亂鬨哄的,之前剛剛起義過,他們又不想出錢安撫,那讓地主出一部分就是最好的選擇。
然而事實上出現這種問題,是他們間接造成的。貿易白銀流入、物價上漲、物品出口量太多存在閩城的商品沒有增加、土地經營利潤提升、棉布傾銷和軋花機出現導致的大規模種棉大為有利,導致了一部分靠近閩城的地主們自發地選擇了自主經營收回佃權,這才導致了許多的失地者湧入城市,造成了維穩成本增加。
跟他們講道理讓他們出錢,那就是浪費口舌,他們寧可用兩倍的錢來鎮壓;轉嫁矛盾將問題轉移到農村,他們樂的如此。
在不動所有權制度的前提下,要不是他們害怕觸及舊勢力的底線,他們是最迫切希望土地收歸國有然後再私有拍賣的一群人,沒有人比這些股東和銀行家更有錢了。
不要以為只要窮人才想土地國有化,單純的土地國有化是最激進的資產階級土改。
從資產階級的立場來看,在資本主義制度下,資本家是一個必要的、並且是占統治地位的生產當事人,而土地所有者卻完全是多餘的,是無用的累贅。
尤其是現在這種情況下,城市地價還沒有大發展、農村土地又在地主而不在資本家手中,資產階級還沒有掌權,所以各種資產階級經濟理論中,恨不得地主這個階層都徹底消失,痛斥其為毫無意義的多餘人。
資產階級和資本對於那種靠食利和人身依附為生的地主所佔有的土地,只有一個詞來表達他們的心情:暴殄天物!
徹底的土地國有化和自由的資本競爭租賃,將是最徹底、最完善、最純粹的有益於農村資本主義發展的辦法。
而陳健之前反對內部的一些支持土地國有化的人的原因,也是如此——支持土地國有化的,大部分是那種主觀同情和善良者,他們擔憂在閩城看到的資本主義怪獸深入到農村、又對農村的舊勢力的壓迫感到憤怒,所以他們想要跳過去直接搞國有化——可從內部邏輯上,他們的手段所導致的卻是最徹底、最完善、最純粹的農村資本主義大發展。
這相當於害怕往東,卻沒有改向西,而是從走的改成跑的……
搞遏制資本涉足,均分土地保障小塊經營權,那又走到了民粹的路上是反動的;搞集體經營制,暫時還沒有基礎,也沒有足夠的優秀的執行者,路很容易走歪;搞自由競爭,那得在遏制資本涉足、均分土地保障經營權的前提下維持幾十年,讓農村積累足夠的資本,否則直接放開那土地直接全跑到了資本家手中,現在還沒工業化,土地的利潤會自發地引來巨額的外部資本。
如今的耕地,地位就像是工業化后的城市用地,最純粹的資本主義土地政策才能帶來資本的大規模湧入。
所以與其這樣,還不如在現階段直接反對內部邏輯是悖論的土地國有化,這條路一旦走歪了,那就是資本怪獸吞噬一切導致農村大規模民粹起義,而現階段走不歪的難度太大了。
再者,雖然此時土地不多的資產階級們對於土地國有化極為歡迎,但他們卻不得不考慮後果。
資產階級擔心一種勞動條件私有制形式的否定,會危及另一種私有制形式的穩定,廢除土地私人佔有制將會引起一種連鎖反應,動搖整個資本主義私有制。既然土地可以國有化,那麼其餘生產資料可不可以國有化呢?如果其餘生產資料可以國有化,那麼只要資本存在就可以運營,而資本家就會成為他們所斥之為累贅的地主一樣的地位,甚至成為國有資本的經理人,這是他們極度不安的也是不願意看到的。
所以,在這種既支持、又反對的、看似矛盾但支持與反對的出發點根本不同的前提下,這種資產階級性質的、不完善的土地改革,是很有希望的。
既保證了不動私有制體系、又保證了資本有機會涉足到瓜分土地利潤的饕餮盛宴之中雖然吃的不爽、還可以保證只在閩郡以改革的名義試行而不用擔心還沒有完成準備的北方舊勢力的反撲。
他們在面對強大的舊勢力聯盟的時候,會軟弱搖擺;但在面對閩郡這群地主軟柿子的時候,又會硬起來。
只不過他們最多只能給予一種精神上的支持,具體執行這些政策,還得依靠墨黨的組織去深入農村,靠墨黨幫他們完成資本主義改造讓他們吃的飽飽的。
這也是墨黨內部一部分理解陳健說的意思、但在心理上過不去的原因:我們辛辛苦苦,到頭來吃飽的卻是最厭惡的資本家,就算這是進步,那也覺得很不爽。
支持陳健的那部分人,唯一能支持的理由就是這為將來的目的又近了一步,可是還要走多遠才能走到最後一步,很多人心中已經不可避免地動搖:既然很遙遠,為什麼我們現在不當資本家呢,這從宏觀的角度看這不也是進步嗎?
這種情況也是讓陳健哭笑不得:
反對派的那些年輕人,是最堅定的一些人,但是他們對整套理論的理解不透徹,出於心中的正義感反對陳健,但論及理想絕對堅定且是最可靠的年輕人。他們是加入工人反對派的保爾,隨時可以穿着單鞋去雪地里修鐵路為了國人的利益,但一直到多年後才弄清楚理論,將自己從苦行僧式的牛虻式聖徒中剝離出來去熱愛生活。
支持派的那些理解這一切的人,除去部分理想主義者,剩下的面對遙遠的未來思想動搖,想去當資本家來推動進步。
這種局面之下的擴大的黨代表會議,可想而知。許多討論氣的陳健直跳腳,但又不得不在一陣陣奚落聲、憤怒聲中去一點點解釋,盡量爭取那些最堅定的年輕人明白過來,並試圖獲得他們的支持。
沒有這些激進的年輕人做基石,在農村根本無法開展工作;不把他們的激進的內心不滿與矛盾講通,他們在做事的時候看到那麼多不平事又會積蓄這種不滿。
不管是減租減息、保障部分佃權,還是取消人頭稅、丈量土地,這些都是理論政策。
得先需要講通道理和可行性,才能解答第一個問題:在不動所有權的條件下,怎麼在農村擁有權力和力量?
不是每個人都心懷理想的,想要有權力必須要有利益,就算減租減息和保障佃權可以發動佃農,那麼怎麼才能讓佃農有足夠的積極性?怎麼才能讓佃農儘快聯合起來?
只靠嘴皮子可不行,只靠改良而沒有權力也不行,而權力的基礎是土地所有權,這個不變的前提下權力就會大打折扣。
在確定了具體的道理和可行性之後,在農村的權力也就成為了一項必須要解決的問題。
對此,陳健提議給出了兩個權力。
一:針對積极參加農會者,墨黨送他全家一張前往大荒城的船票,作為在農村工作的獎勵。
尤其是一些積極的年輕人,目的不純無所謂,但是要保證有足夠的年輕人留在那裏換取一個未來。靠理想,撐不了太久,也在不動所有權的條件下不現實。
這種決定利益的權力,將會吸引很多佃農的加入,可以很快開展工作,從而將佃農發動起來。如今的大荒城,有了第一批人的建設,相對於農村佃戶而言,很是美好。
這可以剝離農村幹部與當地土地之間的聯繫,相當於當五年村官全家移民澳洲,這樣不管是否是真積極還是假積極,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證農村有人可用、有人願意紮根哪怕是出於利益考慮。
既然不動所有制基礎,那就不得不考慮利益,在資本主義條件下用下一時代的道德來要求人,很快會精神分裂。
二:駐村工作隊有權力提名一部分優秀的、積極的、進步的年輕人,進入南洋公學學習農學,墨黨出錢包吃包住並且給予一定的補貼。
一方面可以吸引優秀的思想進步的年輕人;另一方面可以讓他們學成之後,在將來的農村下一步改造中發揮力量。
這是兩個很重要的權力,沒有這種利益的權力,長期工作壓力很大尤其是在減租減息完成之後的下一步中,沒有這種權限農村留不住優秀年輕人選擇在農村工作,農村基層也就會徹底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