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正是六月,烈日當空,空氣中除了不遠處飄來的燒餅香氣,還夾雜着一股不知從何處而來的臭氣,兩種味道混雜在一起,再加上這燥熱的天,只讓人心裏生出一個字——煩。
幾個守城甲士懶洋洋地靠在城門口,有一搭沒一搭地瞅着遠處的官道,日頭高了,難免就有些眼花,這一晃眼,視線突然被一輛馬車佔滿。
倒也不是說那馬車有多麼闊氣,只是駕馬的馬夫渾身都藏在黑袍里,還戴着個斗笠,很是惹眼。馬車速度極快,卻也極為穩當。
一看就是有問題!
甲士們登時來了精神,吆喝着揮散開坐在城門邊無法入城的流民,提着手中纓槍,才站直,那馬車就到了近前。
“車內何人?來自何方?”
一個甲士上前一步,警惕地盯着馬夫。
那馬夫冷哼一聲,張嘴,卻只吐出一個字:“滾。”
聲音冷冷的,不耐煩至極,語氣很重,似乎還有點焦灼。
見他這麼不客氣,後頭的幾個甲士臉色一沉,張嘴正要喝喊回去,馬車帘子裏突然伸出一隻手,掌心向上,拿着個物什。
當先的甲士不由自主地看向他的手。
修長乾淨,紋理細膩,乍一看,好似一塊上品好玉雕琢而成。
輕輕的咳嗽聲從裏面傳來,隨即傳出的,是青年男子低沉優雅的聲音,仿若琴弦輕撥:“對不住,天氣大了,他火氣也大。”
甲士這才回了神,看清男子掌上的東西,臉色陡然一變,忽地就跪到地上,慌忙道:“屬下,屬下不知貴人降臨……”
後面的甲士們雲裏霧裏,他跪下正好讓開了視線,眾人的目光落到男子手中的玉牌上,也沒甚稀奇的,只是刻了個大大的“靖”字。
然而這群人還是臉色齊變,呼啦啦地又跪了一地。
“都起來吧。”
男子收回手,聲音淡淡的。恰好有風拂過,馬車帘子被風拂開一角,最前頭的甲士抬眼便看到了馬車中的人。
驚鴻一瞥。
那人靠在車壁上,烏髮鬆鬆散開,臉色有些蒼白無力,漆黑的眸中卻星彩流動,璨璨生輝。
玉質金相,韻致風流。
果真是——
那甲士心裏驚嘆,卻又聽到馬夫冷然一哼:“還不讓開?”
狗仗人勢!
甲士暗啐,站起身來,和其他人一起讓了道,目送這輛馬車離開。
待這馬車一走,便有人小聲道:“是靖王府的那位?”
“可不是,聽說是前幾日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派人到業陽請來的……”
“皇上還親自派了人去接呢,不過看這樣子,該是被那暴脾氣的車夫甩遠了。”
“這山高路遠的,來得也忒快。”
……
***
“發什麼呆呢?帶你來聽戲,你的魂還被勾走了不是?”
眼前突然出現一隻手,左右晃了晃,“樓湛,樓大人,你倒是回句話啊?”
樓湛甫一回神,看到這麼只手,頭皮一麻,毫不猶豫地一巴掌給他扇了過去。
陳子珮“嗷”的一聲慘叫,連連退後幾步,嘶嘶抽着冷氣:“他們說你不像個女人就罷了,你還真給自己生了副男人力氣?”
樓湛不理會他的裝模作樣,低頭看了看桌上的茶碗。清澈的茶水隱約倒映出她此刻的模樣,尚且年輕,尚有些青澀。
她愣了一下,忍不住伸手在茶杯里一碰,那茶水立刻盪起漣漪,少女略顯青澀的面孔也模糊成了一團。
後背微微驚出了汗,樓湛靠在椅子上,面無表情地看了眼陳子珮——活的。
他怎麼還活着?不是早死了?
“阿湛,你別用這種看死人的目光看我啊,我滲得慌。”陳子珮被她看得毛骨悚然,“你這生了幾日大病,是不是有點分不清真實虛幻了?”
陳子珮心裏有些擔憂。
莫不是這病生在腦子裏?樓湛自今早醒來后,就顯得有些奇怪。
樓湛搖搖頭,推開茶碗,揉了揉額角,在心中理清了一些事,強壓下翻騰不休的情緒,終於在陳子珮欣慰的目光中開口說了一句話:“幾月幾日了?”
果真是腦子裏的病,連時間都不知道了嗎?
陳子珮嘆了口氣:“盛元七年,六月十日,正是上浣。本官犧牲自己陪着你,你倒好,一直一副冷臉,給誰看呢。”
盛元七年嗎?
樓湛若有所思。
畢竟,昨晚她明明還在地牢裏刻着日期,大概數到了盛元十年六月。入夜時地牢裏極為濕冷,她眯着眼四處看也只能看到鐵欄杆與陰暗的邊角,還有不遠處滴着血的刑具。
剛看到刑具,她便被獄卒拉了出去,用帶了倒刺的藤條鞭打。入獄兩月,她早就痛得麻木了,迷濛間,突然有些難過。
失去親人,失去朋友,朝廷上累累罵名,民間裏四處討伐。就連她被構陷入牢后,也沒有一個人來看看她。
為什麼?
樓湛心中無數疑問,眼前一黑便沒了意識。等再睜開眼時,竟然躺在樓府,她的房間裏。
隨即陳子珮來訪,順便就把她帶出來散散心。
理順了前後,樓湛心中又是驚喜又是恐慌。
無論如何,這輩子是不能重蹈覆轍的。
“陳子珮。”沉默半晌,樓湛開口,聲音里有些猶豫。
陳子珮正歪着頭聽着樓下戲子吚吚啞啞地唱着《木蘭從軍》,剛才說的話都拋到了腦後,聞言鼻音上揚:“嗯?”
“……冷臉是不是會得罪很多人,讓人不敢親近?”努力回想了一下,樓湛擰着眉,不恥下問。
壓根沒太注意她在說什麼,陳子珮漫不經心地“嗯”了聲。
就是因為這張臉?
樓湛再度沉默。
既然上蒼又給了她一次機會,她是不是應該改變點什麼,來改變以後?
這樣想着,樓湛僵硬地動了動唇角,恰好陳子珮側過頭來,看到她這幅彆扭的表情,突然露出一個不是他被雷劈了就是樓湛被雷劈了的痛苦表情。
“……阿湛,你臉抽?”
樓湛:“……”
一場《木蘭從軍》唱完了,陳子珮起身拍拍衣袍,望了望天色,回頭笑:“當是未時末了。”
樓湛眼皮都懶得翻一下,她回想來回想去,都只記得前世這段時間她的確大病,但陳子珮根本沒來看她,更沒拉她出來聽什麼戲。
這和前世不合,她還是慎行為好。
出了戲樓,陳府的馬車就等在外頭,陳子珮當先鑽進馬車裏,樓湛思考了一下,也進了馬車,抬眼看到一臉怪笑的陳子珮,眼皮不安地跳了跳。
陳子珮笑呵呵:“阿湛,我一大早就去了樓府照看你,又帶你出來聽戲,你看……”
樓湛沒有什麼表情:“你在樓府隨便搬兩樣瞧得上的東西去吧。”
就樓府那破敗樣,乍一進去還以為是哪家放置了十幾年的破屋,桌子椅子不是斷胳膊就是瘸腿,誰瞧得起啊!
陳子珮腹誹,依舊笑呵呵:“這不是我的青梅回京了嗎?我麵皮薄,不好意思單獨去見她,咱倆一塊去,給兄弟我壯壯膽,如何?”
這還真不如何。
樓湛慢吞吞地想,這傢伙麵皮越來越厚了,居然敢說自己麵皮薄……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需要她陪着壯壯膽,那肯定不是什麼好地方。
樓湛直截了當:“不去!”
“我出錢,幫你家補屋頂!”
樓湛:“……”
想到外頭下大雨屋內下小雨的樓府,樓湛乾咳一聲,“去!”
陳子珮眉開眼笑:“好兄弟!”
“弟”字才出口,外頭傳來陳府馬夫做賊般小小的聲音:“少爺,到了。”
樓湛隨着陳子珮跳下馬車,抬頭望了望面前高大的院牆,再一看附近,是條僻靜的小巷。
都提前踩好點了?
樓湛詫異了一下,心中的不安感愈加濃郁了:“這是哪家的後門?”
陳子珮望了望天,露齒一笑:“……靖王府。”
哦,靖王,先帝的胞弟,榮寵無限的那位啊。
樓湛平靜地點了點頭,轉身就走。
“誒!阿湛你去哪兒?”
樓湛:“你想死別拉着我。”
陳子珮兩眼含淚:“阿湛,我只看一眼,一眼就夠了,這兒夠僻靜的不會有人發現的。”
看他哭喪着臉,樓湛大皺眉頭,回憶起許多過往,不由有些心軟。
“那你要怎麼進去?後門上了鎖。”樓湛收回腳步,淡淡地掃了眼那足有二丈來高的院牆。
陳子珮一撩大袖,步伐堅定,臉色毅然:“自然是,爬上去。”
樓湛:“……”
她轉過了臉,琢磨着怎麼讓陳子珮放棄這個念頭。
腦中剛冒出一個“我們送拜帖走正門吧”的正兒八經念頭,再一回過頭,陳子珮已經身體力行……爬上去了。
爬到一半,陳子珮突然手抖了,沒力氣了,顫巍巍地趴在牆上不敢動。
樓湛哭笑不得,左右看了看,撿起一根長竹竿,走過去衝著陳子珮就捅,邊喃喃着:“一捅升天。”
陳子珮“嗷”的一聲,猛地向上又爬了些許。
樓湛的手搭在眉骨間,看他差不多爬到頂了,突然想起一件事來。
上是上去了,待會兒怎麼下來?
再看了看大汗淋漓的陳子珮,樓湛決定還是先不要提醒他為妙。
靜站了片刻,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樓湛聽力一向不錯,當即轉身看向聲源處,心裏發緊。
如果這時候有人路過,那可就說不清楚了。
旁人會說什麼?說堂堂刑部侍郎與大理寺少卿白日圖謀不軌,意圖翻越靖王府院牆?
不待她多想,對面的巷口轉出了兩人。當先的男子臉色略顯病態,卻是金相玉質,韻致風流,雖只是輕衣緩帶,卻讓人覺眼前一亮。後頭一個探頭探腦,是個亭亭玉立的小姑娘。
兩人看到眼前的情形,明顯都是一怔。
看清男子的相貌,樓湛一暈,眼前閃過兩個字:完了。
陳子珮卻渾然不知,他已經爬到了牆上,看着裏面的景色歡呼:“阿湛!我看到了!看到了!”
樓湛眼前繼續發黑。
她實在是忍不住了,上前兩步,彎腰一揖:“下官……見過世子殿下。”
靖王世子,蕭淮。
清風徐徐中蕭淮衣袖翩翩,很快收起了訝色,上前幾步,看都沒看突然僵在牆頭上的陳子珮,漆黑的眸子凝視着樓湛,蒼白的臉上漸漸湧現出了笑意。
“這位就是樓大人吧。樓大人乃女中豪傑,不必多禮。”
那笑意淡淡的,仿若初冬剛過,薄薄的小雪微積,清清的,卻並不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