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六十章
電視畫面里,是余晚面對鏡頭時的平靜模樣。她今天出院,為了遮住胳膊和腿上的傷口,穿了寬鬆的蝙蝠衫和長裙。頭髮簡單束成馬尾,露出足夠漂亮明艷的五官。記者的鏡頭下,她在認真的說:“真正該被譴責的,難道不是那些施暴的人么?為什麼要來苛責受害者……”
駱明川關掉電視,打開旁邊的音響。
是大氣磅礴的黃河協奏曲。
盤腿坐在地板上,他閉着眼睛傾聽。
所有音符幻化成驚濤駭浪,一波接一波,席捲而來,立體聲格外震撼。
他自小就喜歡音樂。
老師誇他有天賦,還對父親說,是個很好的苗子。駱蕭就給他訂做最好的小提琴,給他請最好的老師。
後來韓思思在老宅**而死的時候,將那把琴帶在了身邊。一併帶走的,還有她對丈夫的思念,對兒子的不舍。
駱明川關掉音樂。
他沉默的坐在那兒,耷拉着頭,一動不動。
有人敲門,進來。
駱明川望過去,看着門邊的瘦高身影,有些尷尬的喊道:“二叔。”
季迦葉“嗯”了一聲,視線拂過整理在旁邊的行李和小提琴盒,問:“什麼時候去巡演?”
“明天。”
季迦葉略略一停,說:“之前在醫院倉促,很多事沒有來得及向你解釋。”駱明川沒吭聲,季迦葉又提議:“我們叔侄很久沒有好好聊一聊了,明川,陪我走走吧。”
駱明川抿了抿唇,答應下來:“好。”
叔侄二人沿山道慢悠悠往上,駱明川一直低着頭,看着面前的路。
黃昏漸濃,晚風微涼,拂過或紅或綠的山野,能聽到葉片舒展的沙沙聲。在這樣的沙沙聲中,季迦葉開口道:“明川,在小余的事情上,我要和你道歉。”
他很少放下身段說這些話,駱明川怔怔抬起頭。
季迦葉說:“我當時回國要對付沈家,在一場拍賣會上認識了小余。”他一向不屑於解釋什麼,這次卻耐下性子:“她是沈長寧的助理。沈家試圖拉攏我,我和小餘一起聽過戲,出過海。而後有了項目的合作,我們一度走得很近。”
他極少這樣剖析,駱明川安靜聽着。他之前已經在那些報道上看過余晚和二叔的八卦,可親耳聽到季迦葉的坦白,卻是一種非常複雜的情感。
因為駱明川知道的,如果不是為了照顧他的情緒,他的二叔絕不會這樣解釋,更不會小心翼翼的道歉。
像是陷入了某些回憶,季迦葉輕輕蹙眉,繼續道:“在這段關係裏,我和她變得很親密。可我們中間仍存在許多的矛盾和隔閡。我報復了她敬重的人,我害的她被孤立、被誤會,所以,小余離開了我,而我又做了許多傷害她的事……”說到這兒,季迦葉頓住了,摸出煙,他也沒點,只是說:“我更沒想到,她後來會認識你。”
季迦葉停下腳步:“那天在家裏遇到你們,我很意外。明川,我根本不想傷害你。我曾答應過你父親,要好好照顧你。我由衷希望你們倆能好好的。可是,當我知道她曾經遭受過的那些經歷,我便不能了。”
“明川,我對她做過許多過分的事,我想要彌補。”
“明川,我其他的都可以給你,只有餘晚,我是後悔的。”
直視面前的人,季迦葉說:“所以,我這次要對你父親食言了。”停頓兩秒,他還是鄭重的道歉:“對不起,明川。”
松濤陣陣,這句話回蕩在耳蝸里。
駱明川不說話,只看着他。這是他的二叔,極少會說“對不起”的二叔。他專.制而嚴酷,還很冷漠,他不在乎任何人,除了有血緣關係的他。
如今,又多了一個余晚。
他將他們都放在心上。
他為他帶來的傷害,鄭重抱歉……
駱明川心底莫名酸楚,他不忍心季迦葉這樣的。面前又是那座不大的寺廟,他走進大殿,上了一支香,拜了拜。回過頭,駱明川也認真的說:“二叔,其實余晚從來沒有對我敞開心扉,她一直在拒絕我。這麼久,更像是我一廂情願。”
環顧面前這座廟宇,駱明川亦回憶:“二叔,你記不記得,那時候你最喜歡來的地方,就是這兒?每次找不到你,來這兒准能見到你。”
季迦葉負手,淡淡的笑。
駱明川說:“二叔,你真的不用說對不起的,我虧欠你很多,你對我已經很好了。我祝福你們。這麼多年,你也該找個人定下來,你也該有人陪在你身邊。”
季迦葉頓了頓,說:“謝謝你,明川。”
駱明川搖頭,他問:“打算什麼時候舉行婚禮?我看到你宣佈婚訊了。”
季迦葉說:“我和她都是怕麻煩的人,等她身體養好一點,就簡單註冊。”
駱明川微笑,說:“二叔,恭喜你啊。”說完這句話,他不禁長舒一口氣,像是卸去一樁心事的笑道:“原本知道你們的事,我尷尬的不得了,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自處,今天要謝謝二叔你的坦白。”他笑得輕鬆。
季迦葉也笑。
駱明川說:“二叔,我明天臨走前,能去看看二嬸嗎?”他為了避嫌,特意詢問他的意見。
“當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季迦葉還是說,“謝謝你,明川。”
……
翌日。
余晚謹遵醫囑,卧床休養。她閑的發慌,從卧室慢悠悠溜達出來,看施勝男收拾東西。——昨天季迦葉離開之後,余晚才知道,這人居然直接備了一套房給施勝男。他們要搬家了。
見她出來,施勝男轟她:“去躺着啊,你身上有傷呢。”
余晚說:“躺着累。”
施勝男又問:“今天給季先生打電話沒?”見到余晚那表情,她就猜到了答案,施勝男不由着急:“余晚,你好歹熱絡一點啊!人家要和你結婚,你得表示表示,別不冷不熱將人趕跑了。”
余晚說:“他工作忙。”
“再忙接電話的時間總是有的,女人要溫柔,知道么?”施勝男替她急。雖然這個女婿來得突然,而且氣場特別嚇人,但施勝男暗地裏是非常滿意的。她現在就擔心煮熟的鴨子飛了,跟當初的江成似的。
余晚胡亂“嗯”了幾聲。
施勝男還是不滿意:“趕緊把傷養好,把你嫁出去,我心事也就了了一半。”
余晚只覺無奈。
母女倆這樣拌着嘴,駱明川突然過來拜訪。見他來,施勝男還是尷尬:“小駱啊……”
駱明川微笑,彬彬有禮道:“我要走了,所以來看看余晚。”見到余晚,他撓撓頭,笑道:“我是不是該喊你二嬸了?”
因為這句話,尷尬消散掉,余晚被逗樂了,她說:“明川,還是喊我名字吧。”
施勝男倒了水過來。端着玻璃杯,駱明川鄭重道明來意:“其實我今天冒昧過來,是想拜託你一件事。”
“什麼?”余晚好奇。
駱明川說:“余晚,我上回跟你說過我二叔的過去。”余晚一聽,先示意他停下。她讓施勝男去外面買些菜回來。等只剩他們,余晚才說:“這是他的秘密,我也不想讓其他人知道。”
“謝謝。”駱明川微微一笑,黯然垂下眼,說,“當年,我二叔養父母去世后,他到我們家來。我還記得看到二叔的第一眼,很瘦,很高。他不愛說話,特別孤僻,沉默。我那時總喜歡欺負他。如今想起來,我們全家其實對他並不好,除了我父親……”
頓了頓,他說:“我不知道你對我們駱家過去的事知道多少。我父親是跳樓而亡,我母親抑鬱症發,想和我一起死。那天,多虧二叔救我出來。可我們家全毀了。當時特別巧,我因為年紀小,會拉小提琴,就被美國一個家庭收養了。而二叔他一個人留在國內。”
說到這裏,駱明川又停住了,再開口時,嗓音就有些緊澀:“我不知道他那幾年一個人是怎麼過的。後來他來美國念書,才找到我。他答應過我父親,要好好照顧我,要替駱家報仇,只因為我父親是唯一對他好的人。所以,余晚,我想拜託你,保守這個秘密,也替我們好好照顧他。”
余晚怔在那兒,直到駱明川離開,她還是怔楞。
心尖像是被什麼扎過一下,那些平淡的話刮過她的心底,留下深深的烙印,讓人開始難受。
回房間,摸過昨天新買的手機,她給季迦葉打電話。
電話嘟嘟嘟機械而規律的響,聽在耳邊,傳到心底,說不出來的,余晚覺得悶且壓抑。
季迦葉在公司,接到她的電話,明顯意外,“余晚?”又說:“想我了?”這人無比自然,還格外無恥。
他的聲音縈繞耳畔,余晚仍舊覺得難受。
悶悶的,她說:“有點。”
這回輪到季迦葉意外了,安靜半秒,他笑:“那我待會兒下班去見你。”
余晚說:“嗯。”
*
駱明川飛去外地巡演。
開場,面對所有觀眾的掌聲,他微微鞠躬,致謝,然後說:“今天的第一支曲子,我想送給我最珍愛的兩個人。在此,遙祝他們新婚快樂。”
“Salutd'amour——埃爾加,《愛的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