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四二章
駱明川在醫院門口攔了輛出租,報上地址。
時值晚高峰,一路堵堵停停,許久才到目的地。他下車時,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他走過去,禮貌敲門。
“你好。”
是管家開的門。
見到面前的年輕人,管家滿臉微笑:“是明川少爺吧?”
駱明川不禁疑惑:“你怎麼知道是我?”
“因為您和先生眉眼有一些像。”管家要接他手中的琴盒,“明川少爺給我吧。”
駱明川沒給,還不忘趕緊糾正他:“叫我明川或者Vincent。”他並不習慣這種老式的做派。
管家仍是微笑,側身,領着駱明川往別墅裏面去。
駱明川這麼多年是頭一次回來。他一邊好奇打量,一邊朝里走。這棟別墅客廳很大,但人不多,連傭人在內也沒幾個,便顯得有些空。裝修風格極其簡單,是他二叔的一貫品味。
聽見底下的說話聲,劉業銘從樓上下來。
見到這位,他不禁又急又惱:“明川,你今天回來,也不讓司機去機場接,又遲遲聯絡不上。等了這麼久,先生很擔心你。”
“二叔他生氣了?”駱明川悄悄的問。
看看樓上,劉業銘含糊的說:“他今天心情不好。”
“那我先把東西放了,就去向他賠罪。”駱明川說。
劉業銘似乎還要提醒些什麼,想了想,只是嘆氣:“他見到你,肯定很高興。”
因為早就知道他要回來,房間早已收拾好。
他的行李早前也陸陸續續寄回國內,這會兒身上僅背了個雙肩包,還提了他最珍貴的、從不捨得離身的小提琴盒。
劉業銘領他上樓去房間,將行李放好,又領他去書房。指着走廊深處最裏面那間,劉業銘說:“明川,那是先生給你準備的練琴房和音響室。”
“哦?”駱明川極有興趣的走過去。
推開門,入目皆是頂級的音響設備,整間房特意用隔音棉裝修,當然,還有他喜歡的懶人沙發。
旁邊,有一張碟片擱在那兒,沒有收起來。
他拿起來看了看,是一九八七年貝托魯奇拍的《末代皇帝》。駱明川只覺奇怪,他轉頭問劉業銘:“這是二叔看的么?他什麼時候有這種閑工夫。”季迦葉除了工作,幾乎沒有休閑。所以他願意花時間看這麼一部電影,簡直是件稀奇事。
劉業銘笑了笑,沒說話。
書房門闔着。
駱明川走過去,敲了敲門。
“什麼事?”
書房裏面傳來男人沉悶的聲音,一如既往的陰鷙,還透着濃濃不快,顯然這人心情是真的惡劣。
駱明川才不理會他的差脾氣,直接推門進去。
書房裏面沒有開燈,一團暈暗,只有外面清清冷冷的月光。
窗邊有一道影子。
那人坐在窗沿旁,支着腿,身體微微前傾。他在抽煙,煙霧繚繞底下,男人身影沉的像崇山峻岭。
聽見這擅作主張的動靜,他蹙眉,不悅抬頭。
金絲鏡片背後,眸色漆黑而涼,厲的嚇人。
駱明川說:“二叔,是我。”
他也認出來了。
輕輕眨了眨眼,不知掩去些什麼,嘴角微彎,抿起笑意,季迦葉聲音和緩一點喊他:“明川。”
許是抽煙的緣故,這人嗓子有一點沙啞。
他偏頭,咳了咳。
也不知他悶在這裏面多久了,書房裏滿是煙味兒。
駱明川隨手打開燈。
頂端白熾的光瞬間照下來,落在繚繞的煙霧上,有輕微的不真實。
季迦葉半眯着眼,命令道:“關掉。”
駱明川才不聽他的,他徑直走過去推開窗戶,散散味兒,還不忘關心他:“迦葉,你該少抽一些煙。”
他倆年紀差不了太多,駱明川偶爾會直呼其名。
季迦葉是專.制的大家長,這會兒抬頭提醒道:“我是你叔叔。”
駱明川笑,又說一遍:“二叔,你少抽一點煙,可以么?”
滿是頑劣與親昵。
聽到這話,季迦葉終於笑了,眼裏蘊着淺淺的笑意。他指間那會兒還夾着一支半燃的煙,掐滅煙,季迦葉起身。
燈下,他還穿着筆挺的襯衫和西褲。
額發烏黑,耷拉下來,襯得他的膚色越發蒼白。因為這種白,他半邊臉頰就顯出一些病態的紅。那些紅很奇怪,襯得他敏感而脆弱。
在無堅不摧的季迦葉身上極其少見。
駱明川好奇的打量了一眼,季迦葉別開臉。他端起家長的架子,板著臉問道:“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又不讓司機去接……”
駱明川說:“遇到一個朋友。”
“你在國內還有朋友?”季迦葉很懷疑。
“二叔,這是我的私事。”駱明川抗議。
季迦葉說:“那你以後別再讓我擔心。”
“知道。”他保證道,一笑,就咧出一口白牙。
季迦葉定定看了看他,拍拍他的肩膀,終於說:“明川,歡迎你回來。”
叔侄倆個子差不多,眉眼間略微有點相似。只是季迦葉更添年長的沉穩和冷漠。他習慣了面無表情。那副與生俱來的漠然彷彿貼着他的眉骨和眼尾而生。他看人,就是冷厲的,有他獨有的審視。而明川則不一樣。仿若春風拂過的嫩綠,全是清新與爽朗,他笑起來的時候,眸子會不自覺的亮晶晶的,淌着暖意。
因着他回來,廚房特地做了很多菜。
季迦葉坐主位,駱明川在他下手。
面前的菜色實在豐盛,蒸了時令的梭子蟹,清炒蝦仁,新鮮碧綠的時蔬,還有燉了好幾個小時的濃湯,更有手工做的糯米點心,灑着最最新鮮的桂花,聞着就很香。
駱明川不禁詫異:“這麼多呀?”
季迦葉淡淡的說:“我好像記得你小時候愛吃。”
筷子用不習慣,駱明川用叉子叉起一塊點心,咬上一口,他心滿意足的點頭:“是挺好吃的。”
季迦葉不是多話的人,大部分時候都是明川在說,講他在全球各地巡演的趣聞,又喜滋滋的邀請他:“二叔,我被本地樂團邀請演出,到時候你來聽吧。”
微不可見的蹙了蹙眉,季迦葉說:“你什麼時候來公司?我交一部分生意給你。”
聽到這些,駱明川頭皮就發麻:“我哪會?”
“不會我可以教你,你總要學的。”季迦葉堅持。
駱明川才不要,他溜須拍馬道:“二叔,有你就夠了。”
季迦葉板著臉說:“上次的婚事可以聽你自己安排,這個沒得商量。”他又開始強勢了,說一不二,不容人違抗。稍稍一頓,季迦葉壓他:“你爸肯定也是這麼希望的。”
“二叔!”駱明川擱下手裏的叉子,直直望過來。他對季迦葉說:“我真的不喜歡做生意,我喜歡小提琴。”
他們的溝通方式永遠這麼直白,明了。
季迦葉默了默,難得軟下身段,他說:“對不起明川,我向你道歉。”
他也只有這個時候會態度會稍軟一些。
為了和緩節奏,端着長輩的姿態,季迦葉便按尋常的那樣問:“有合適結婚的對象么?”
駱明川忍不住嫌棄:“二叔,你真的很……”他中文不好,糾結了許久用詞,終於想起來了,高興道:“老派!——對,二叔,你真的很老派!”和唐人街那些七八十歲的老人家沒差別,嘴裏念叨的都是結婚結婚,結了婚又催生孩子,一點都不像年輕有為的成功商人。見季迦葉板起臉,他又忙哄他:“如果遇到,我肯定帶回來讓你過目。”
季迦葉彎了彎嘴角,終於笑了。
一頓飯吃完,駱明川回房收拾行李,季迦葉去書房。看着一堆忙不完的工作,他忽然懶得動。只倚在那兒,關了燈,低頭抽煙。
很碎的額發重新覆下來,遮着眉眼。
那種頹廢又從他骨子裏湧出來,都是無法示人的,陰暗的,讓人害怕又抗拒的。
季迦葉吸了一口煙。
黑暗中,煙頭微微發紅。他的半邊側臉也是紅的,胳膊的傷原本已經好了,如今也紅了一大片。
下手是真狠啊。
她還要告他呢……
指腹涼涼的摩挲着一串珠子,一粒又一粒,從他指間悄無聲息的撥過去。
不知想到什麼,季迦葉冷着臉,掐滅煙,重新將燈打開,工作。
至於那個手串,被他扔在抽屜里。
眼不見,心不煩!
*
余晚到沈世康病房時,沈長寧已經在了。
見她過來,沈長寧將余晚攔在外面,沉着臉:“你還來做什麼?在他那兒賣了人情,轉頭來這兒假惺惺?我需要你演苦肉計?”
沈家這麼大一份家業全部是沈世康親自掙下來的,如今突然易主,余晚知道沈長寧不好受,她一直不說話。
沈長寧越說越恨,指着余晚罵:“你趕緊滾!我爸醒過來看到你,非被氣得再發病!”
余晚垂眸,只是問:“沈董身體怎麼樣?”又說:“我就進去看一眼。”
“‘沈董?’”沈長寧睨她,“余晚,你是不是又忘了?你的董事長是季迦葉,還改不過口么?怎麼,他真的不要你了?”
尖酸刻薄,冷嘲熱諷,所有的恨意,全部加諸於余晚身上。
她的頭垂得越發低,好像越發無處遁形。
沈長寧說著,將病房門闔上。
余晚站在門外,抬頭。那扇門關着,一直關着,沒有任何打開的跡象。怔楞了幾分鐘,她轉身去護士站那邊問沈世康的身體情況。
護士對着她抱歉:“沈先生交代過,不能透露任何信息。”
余晚表明身份:“我是老先生的秘書,一直跟着他的。”
護士尷尬的頓了頓,告知道:“沈先生特別交代,更不向小姐你透露。還說,怕被有心之人拿去媒體上曝光利用……”
他們已經恨她恨到這種地步。
難言的酸楚在心底慢慢發酵着,余晚沉默離開。她一低頭,頸子裏還是能隱約窺見那些粗暴的痕迹,他賦予她的,她怎麼都洗不掉了。
……
剛到家,施勝男便拉着余晚,着急的問:“你們公司出事了?工作要不要緊啊?”
這種財經新聞居然連施勝男都聽說了,可見社會影響之大……余晚一想到便覺得累,她什麼都不想談,這會兒只望着施勝男,認真的說:“媽,我打算辭職。”
“辭職?”施勝男一聽就搖頭,“不行!你辭職了家裏怎麼辦?”
“工作還怕找不到么?”余晚說。
“沈家是不是真出事了?”施勝男打聽。
余晚沒提其他,只是說:“沈董病了。”——她還是改不過口。余晚不禁怔楞。
施勝男“呀”了一聲,說:“那我明天去探望下吧。”
余晚怕她過去受沈家的委屈,於是說:“不用,你煲個湯,我送過去就好。”
回到房間,余晚打開電腦。
網上鋪天蓋地都是收購案的消息,還有季迦葉下午採訪的照片,那麼冷的一雙眼,直視過來,沒有丁點感情,真讓人厭惡……余晚關掉網頁,開始寫辭職信。
*
高層突然變動,群龍無首,公司里人人自危,見到余晚,目光里不自覺的,還是異樣。
就連電梯裏,余晚站在那兒,都不由自主空出一個小小的圈。
她手垂在身側,提着包和湯盒,抿着唇,面色肅然。
總裁辦里,只有餘晚和顧菁菁兩個人在,一切都變得安靜。
完全沒有任何工作,閑的人心裏發慌。
余晚將辭職信打印出來,又認真手寫一份,裝在信封里。放到裏面的總經理辦公桌上。
她走出辦公室,提着包離開。
顧菁菁在後面問:“余助,你去哪兒?”
“我辭職了。”余晚將打印好那封辭職信交給顧菁菁,說,“如果有人不批,就實話實說,我故意曠工,不想再幹了。”
顧菁菁:“這……”無論是她,還是其他的同事,都以為季迦葉接手公司,余晚一定會留下來,畢竟兩個人關係有點不一般,藉著裙帶關係,余晚還能平步青雲,說不定能升職成經理,沒想到她這麼果斷,第二天就辭職了。
顧菁菁看了看余晚,余晚頭也沒回。
她打車去醫院。
沈世康只有兩個兒子,這人時常念叨沒有女兒貼心,就算是傭人照顧,也叫人不放心。
余晚提着餐盒下來,白天醫院人總是很多,尤其門診那兒,擠得要命。錯過人潮,她往住院部去。
沈世康在八樓的單人病房,余晚在等電梯的時候,忽然,有人輕拍了下她的肩膀,余晚身體一僵,她慢慢回頭——
是駱明川。
他今天是最休閑的打扮,條紋t恤和九分褲。
余晚不自在的往後退了退,戒備道:“駱先生,你怎麼在?”
駱明川如實說:“很擔心你的傷,又不知怎麼找你,所以在這兒碰碰運氣。”
余晚是非常抗拒與人接近的,可面前這人說這些話的模樣,特別坦然、真摯,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明朗的太陽,不會讓人產生厭惡的念頭。
余晚淡淡笑了笑,說:“謝謝。”
電梯來了,駱明川替她扶着門,余晚走進去,他也自然而然跟着進去,余晚都還來不及拒絕。
醫院的人很多,電梯有些擠,他們被擠在最裏面,駱明川讓余晚站在角落裏,他站在旁邊。人多極了,他也不動。這人紳士極了,替余晚擋出一個小空間來。
拂了拂身旁的男人,余晚望向旁邊。
……
季迦葉下樓,餐桌上又是他一個人。
“明川呢?”他不禁好奇。
一連幾天,不見人影。
劉業銘笑:“明川每天早早就出去了,也不知在忙什麼。”
用過早餐,季迦葉坐進車裏,司機在前面,轉身問他:“先生,還是先去公司嗎?”
“嗯。”季迦葉應了一聲。
他偏頭望着窗外,車沿着山路往下,綠蔭如蓋,遇到紅綠燈,停了下來。
外面是一家大型超市。
早上人不多,停車場很空。
季迦葉抿唇靜靜看着,車開了。
所有景物在往後退,他還是面容冷峻,薄唇輕啟,他改口說:“先去凌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