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流星
方荷提捏着臟衣服從樓上下來的時候,正巧碰見方雪站在樓梯口,面色不善地怒視着她。
“跟我出來!”方雪嚴聲斥道。
庭院裏,方荷低垂着頭,開始聆聽母上大人的教誨。
“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不準進小少爺的房間!你全都當成耳旁風了嗎?”
“你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你再整天這樣隨隨便便,將來還嫁不嫁人了?!”
其實從小到大,方雪很少訓斥自己女兒。
因為她真的很懂事,很乖巧,從不給她添麻煩。
直到近些年,她跟小少爺的關係愈發理不清,方雪才開始着急了。
她是過來人,哪會看不懂他們之間的彎彎繞繞,小少爺只怕是很早就對方荷動心思了。
可方雪卻並不希望女兒跟了小少爺,因為傅家的背景太深,連她在這裏呆了將近二十年的人,都沒有看透過傅家到底經營的什麼行當。
傅家真正的大本營,其實並不在安城,而是在民國的首府——平京。
傅家上幾代人,做的都是些家傳祖承的買賣,主做藥材生意,但像絲綢布匹這些,傅家旁支里也曾經有人做過。
但自民國伊始,傅家就徹底斷絕這些營生了。
傅國強當家之後,就開始做起了黃金珠寶生意,他傾注了傅家幾世積攢的全部家財,將金店開遍了全國各大城市,甚至連海外都有涉足。
然而,這也只是表面而已。
這樣的生意規模,還不足以令傅家,在短短二十年時間裏就躍居成為全國首富,走到連政府官員、軍隊高官都要對傅國強禮讓三分的地步。
這其中定然還有什麼其他緣故,但方雪並不知曉,她在平京傅家只呆了不到一年。
那時候民國剛剛成立,平京里正亂着,大奶奶宋文姝又懷了身孕,傅老爺就派人送她到安城養胎,這才有了現在的傅公館。
大約又過了半年,宋文姝平安生下了一個女兒,可產後她的身體也每況愈下,沒過兩年,她就撒手人寰了。
大小姐傅明珠幾乎是方雪一手帶大的,但她也沒在公館裏繼續長大,傅明珠八歲那年就被傅老爺接回了平京。
而與此同時,安城的傅公館裏又迎來了另外兩名主子——二奶奶杜瑾溪,和小少爺傅明軒。
別看兩地之間僅隔了三十多里,相比起平京,安城差得可不是一星半點兒,前者是繁華的國際化大都市,而後者,就只能算是個鄉村小鎮了。
這麼多年來,傅國強從未到安城來看望過這一對母子,每年節假日時,都是二太太杜瑾溪帶着傅明軒前往平京,暫住一段時間再回來。
所以在平京城裏,很多人都只知道傅家有個大小姐叫傅明珠,卻對傅明軒的存在毫不知情,就更加不會有人,能把安城這座傅公館和平京的傅家聯繫起來。
若不是傅家所經營的行當極度危險的話,傅國強又何需如此煞費苦心地隱瞞傅明軒的身份呢?畢竟大奶奶已故,他即便是私生子,那身份也完全見得了光,哪至於被隱藏到現在?
總之如此深不可測的傅家,方雪是無論如何也不敢把女兒往傅明軒身邊送的。
方雪猶在思量着,女兒已經拉上她的手臂開始撒嬌,“媽,你快別生氣了,我保證以後再也不進了,行嗎?”
“你最好能說到做到。”方雪內心早已消了火,可這會兒還是要板起臉嚇唬她。
“絕對的。”方荷連連點頭。
但這次,方雪卻沒那麼容易就被她哄好了。
“畢業之後,你就離開傅家吧。”低緩了聲音,方雪神色認真地說道。
聞言方荷微微一怔,她沒有想到,首先提出讓她離開的,竟然會是她媽。
雖然,她原本就是打算畢業后離開的,不僅是離開傅家,她還要離開安城前往平京,繼續她前世沒能完成的學業。
但是顯然,方雪所說的離開傅家,還有更深的一層意義——離開傅明軒。
其實她大約也能猜得到,方雪在顧忌什麼。
傅家有這麼大的家業,要說身家清白那是不可能的,再者,傅國強行事如此隱秘,恐怕他私底下所做的買賣,也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那種。
然而這個年代的首富之家又能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呢?無非是走私軍.火、販賣毒.品之流。
而以傅國強的眼界和謀略來看,他必然是會選擇前者,畢竟這戰亂年代,只有槍杆子才能救命。
方雪的擔憂不無道理,可方荷也不是什麼無知少女,她熟知民國歷史,將來即便是跟着傅明軒會遭難,她也無懼,但這些都是后話了,眼下還是先安撫住擔憂不已的方雪吧。
“好,母上大人說什麼都好,外面海闊天空,女兒正想去見識見識呢。”方荷甜笑着攏上方雪的肩膀,接着話音一轉:“不過呢……你以後見不着我的時候,可別偷着哭鼻子啊。”
“死丫頭,誰會哭鼻子啊。”輕擰了一下女兒的胳膊,方雪嘴上笑罵著,心上的懸石也稍稍落下。
這一晚,母女倆聊了很久,方荷將她的求學計劃告知了方雪——她想到平京繼續念書,攻讀醫學,將來做一名大夫。
方雪對此自然是很支持,但她也叮囑方荷——去了平京以後,不許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出身來歷,而從今以後,也不準再跟傅明軒有過密接觸。
方荷都答應了,反正她現在……跟傅明軒也沒什麼可往來的。
次日清晨,太陽終於露出頭的時候,方荷就已經置身在校園裏了。
她刻意早起了半個時辰,又慢跑着來到學校,就是為了避免在路上遇見傅明軒。
到時候打不打招呼都很尷尬。
方荷剛坐下不到十分鐘,傅明軒和陳茵薇竟然前後腳挨着進了教室。
傅明軒拎着書包,路過她身邊的時候稍頓了一下,然方荷沒什麼反應。
若是平時,她一定會閑閑地抬頭,在回瞪過來,可現在……她竟然在看書。
傅明軒眸光微沉,周遭氣息都冷了三度。
半晌后,他收回視線,手一拋就把書包摔在了桌上。
陳茵薇剛一落座就轉了過來,聽到動靜后側目看了他一眼,不過也沒說話。
而是探手抽走了方荷手裏裝模作樣捧着的書本,佯裝不悅地問道:“方荷,你今天早上為什麼沒有等我啊?”
害得她跟傅明軒那個冰疙瘩一起,從校門口走到教室,路上一句話也不說,尷尬死了。
真實原因方荷也沒辦法跟她解釋,遂她只能避重就輕道:“早上醒早了,我就乾脆跑步來學校了,就當是鍛煉身體咯。”
“那你明天還鍛煉嗎?”
“當然,鍛煉要堅持,怎可半途而廢?”
“那……好吧。”
這一天晃晃悠悠地就過去了,方荷心念着答應了方雪的事,就再沒主動招惹過傅明軒,甚至連一個眼神交流都沒有。
放學后她背上包就獨自走了,回到府里也只呆在自己房裏,連院子裏都不去轉了。
可即便這樣,她還是聽到丫鬟們說,少爺晚上回來后,沉着一張能凍死人的臉,晚飯也沒吃就把自己鎖在房裏了……
誰喊都不開門,二太太急得不行,已經讓人撞門了。
最後方荷也被叫去了,二太太問她小少爺是不是在學校里受委屈了。
當時方荷的額角都是抽的,傅明軒不去折騰別人都是好的了,還有人敢給他委屈受?
“少爺在學校挺好的,他可能只是沒胃口吧。”方荷微彎着身,隨口胡謅道。
然二太太也不是省油的燈,她才不會相信方荷的鬼話。
杜瑾溪凝眉審視着方荷,心頭煩悶不已,實在想不通,兒子到底看上了這丫頭哪點。
其實對於方氏母女,她的感情是很複雜的。
首先她並不喜歡這對母女,畢竟方雪是大太太留下的人,她看着心裏當然膈應,但也談不上厭惡。
杜瑾溪來到傅公館十年,這期間方雪一直恪守規矩,安守本分,時刻不忘主僕之責。
即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再者,傅國強對這一雙母女的態度,明顯不同,每次她從平京回來的時候,傅國強都會交待一句,好好照應她們母女。
她也曾聽聞,說是方雪對傅家有恩。
可一個僕婦能對主家有什麼恩情?
除了……一種可能。
傅國強曾經把她送出去過。
卻不知,是送到了平京哪位貴人的床上?
方荷的身世成謎,指不定,也是傅國強又埋下的棋呢。
杜瑾溪並不傻,她才不會無緣無故給樹敵,所以這麼多年來,她對方氏母女一直都採取漠視的態度。
但,她也有她的底線——方荷休想染指她的兒子。
“行了,這兒沒你的事了,下去吧。”杜瑾溪盯了方荷半晌,終於開口說道。
“是。”方荷低着頭應了一聲,轉身就出了別墅,開始往後院走去。
老實說,這麼多年的下人生活,她也真是過夠了。
此時夜風微涼拂在面上,又有玉色月光泄在身旁,方荷忍不住駐足仰首,凝視着夜空中的皓月星辰,她突然開始懷念……
上輩子。
果然,還是我們二十一世紀好啊。
沒有性格扭曲的少爺。
沒有深沉謀算的老爺。
沒有勾心鬥角的后宅。
“唉……”
一聲長嘆未盡,方荷卻突然屏住了氣息,凝神望向那瀚海星空,只見一道拖着長尾的紅色光線一筆匆匆地劃過夜幕。
那是……流星嗎?
她雙手疊握成拳,置於胸前,長睫微顫,輕輕地閉上了眼。
許個什麼心愿呢?
要不然,賜我一個二十一世紀的美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