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四章
2007年,盛夏,時值八月,南方天氣是一如既往的悶熱潮濕。
彼時沈斯亮剛從解放/軍國際關係學院畢業,正值留校讀研或者歸京工作的選擇當口,他和他爹老沈起了分歧,於是老沈一個電話把人從南京急召到了自己當時正在考察的蘇州。
那天蘇州下了細細密密的小雨,空氣很濕,沈鍾岐的秘書打傘將沈斯亮接進來。
兩人一路沿着療養院側門往裏走,羅宏民與他熟稔道:“你也彆氣,他是真着急了,怕你自作主張遞了申請表,要不不會直接讓人給你從南京接回來。”
沈斯亮扯出個弔兒郎當的笑,急,可不是急嗎,他從南京坐了兩個多小時的火車,還是硬座!
羅宏民笑的更深,一副沉穩派頭:“他有他自己的打算,你在學校里不知道,南京這幾年形式不好,龍盤虎踞,斗的慘吶。”
沈斯亮淡淡的:“不就是蕭普宋升了半格嗎,還能翻上天?”
他那位最得意,最寶貝的小兒子,南京城裏的活祖宗,還不是讓自己和勞顯他們收拾的規規矩矩?
聽聽,這話多狂。
“不止。”羅宏民謹慎,聲音也低了很多:“蕭家野心大,別看現在升的快,早晚是要掉下來的,勞家彭家看不順眼,肯定也要動手拉一把,你跟他們不一樣,少蹚這趟渾水,以後要是真想念書,掛職在讀也是一樣的。”
沈斯亮沒再說話,羅宏民是沈鍾岐身邊的老人兒了,他的意思很大一部分可以代表他。
兩人沿着鵝卵石鋪成的小路行至一處全玻璃的白色建筑前,羅宏民將他帶到長廊里,收了傘。
“你先等等,裏頭有人彙報文件,等他們出來了再進去。”
沈斯亮一人兒站在長廊底下,興味索然地望着眼前這一片景色。
沈鍾岐住的這個地方,在著名景點金雞湖的後身,專門接待國內外政要下榻的地方,跟北京的釣魚/台差不多,很有蘇州園林特色,沈斯亮這回是第一次來江南,以前雖在南京,但那地方在南北交界,氣候人情與這都不大一樣,細細看去,倒還是這兒更有情調,更有景緻。
這院子方圓幾里不見什麼人,山水庭閣,錯落有致,聲音潺潺,一大片垂柳被雨淋的停僮蔥翠,碧潭中央,還有幾隻黑天鵝。
沈斯亮彎腰趴在長廊的欄杆上,盯着那幾隻黑天鵝看了一會兒,一轉頭,就看見了霍皙。
她坐在湖邊的亭子裏,,蜷着腿,正在捧着一本書看。
她很瘦,穿着白色上衣和淺色長褲,披散着頭髮,那本書放在膝蓋上,最重要的是,她光着腳。
自古人云觀女色,先察骨相,再品三分,一分頸,二分足,三分腰。
閱人,他沈斯亮本就是箇中高手。
那一截玉頸,細膩纖長,勻凈溫柔。
那一雙裸足,腳踝纖盈,瑩潤潔白。
沈斯亮忽然就來了興緻。
她看的那本書,是全英版的《百年孤獨》。
在這兒,能看見個女孩已經是蠻稀奇,而且這女孩年紀不大,也就十七八,周身氣質快要與這雨勢融為一體,淡淡的,清冷的,又旁若無人。這就很難讓人猜出她的身份了。
她手邊放了碟櫻桃,上頭拂着綠葉,個個紅潤飽滿,她看書間隙會拿起一個,含到唇間,遲遲才咬下去。
大抵是察覺到那道一直落在這邊的目光,在又一次翻頁時霍皙終於抬起頭,和沈斯亮對視。
他眼神平靜,絲毫沒有被發現的尷尬,甚至是帶着隱含笑意的,霍皙永遠也忘不了那個時刻。
沈斯亮站在長廊下,外頭是無聲細雨,他頎長挺拔,身姿像一棵樹。
之前從南京來的匆忙,他還穿着軍裝,淺綠色的軍襯,領口往下扣子解開兩顆,喉結分明,鎖骨撩人,袖口往上卷兩圈,露出半截結實小臂,往下是深綠的軍褲,他一隻手插在褲兜里,明明是一身勾人氣息,可撞上她的眼睛,又是不自知,那一臉無波無瀾,神色不驚。
好像,他才是這裏的主人,而她是誤闖進來的那一個。
霍皙和他靜靜對視了幾秒,然後再度低下頭去看書,只留給他一個烏黑柔軟的發頂。
沈斯亮呵笑,腦子一熱,想冒雨去那亭子裏和她說話,腳步一旋,還沒邁出去,身後有人叫他。
羅宏民站在不遠處,微笑着看他:“斯亮,進來吧。”
想法作罷,他轉身進去,像是立刻就把這件事情放下,臨時起意,從不在心上。
關於父子倆在屋裏談了些什麼,誰也不知道,一個小時以後,羅宏民再進去的時候,沈鍾岐神色平和,跟他道:
“下午沒什麼事兒,你讓司機跟着他出去轉轉。”
羅宏民去看沈斯亮,他坐在沙發里,沒有異議,顯然是默許了,羅宏民一笑:“好,我去準備。”
沈斯亮跟着站起來,出去,羅宏民八卦問他:“怎麼樣?”
沈斯亮手插着褲兜,就悠悠說了兩個字:“二處。”
羅宏民瞭然,嘆氣安慰他:“你和小航總得有一個是順着他心意的,你頂上去,小航就少遭罪了。”
他當然知道,要不是為了小航。別說沈鍾岐了,依着沈斯亮的秉性,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答應。
誰都知道,他沈斯亮志不在北京,更不在總/參,他厭煩辦公大樓里的人情世故,厭煩那些數不清的文件電話,相比一個儒將,他更願意做個武官。本想着在南京讀完研究生,直接申請去蘭州,去甘肅,那地方一望無際,廣闊無垠,步戰車,坦克,火炮,戰友情真,漫天硝煙,才是個歸宿。
可到底還是妥協了。
像羅宏民說的,他頂上去了,小航就能少遭罪。他的性子比自己還無拘無束。
出了那幢白色小樓,沈斯亮無意往身後那長廊看了一眼,早就沒人了。他問羅宏民:“這院裏還住着別人?”
“你問誰?”
沈斯亮一努下巴:“唔,剛那亭子裏坐了個姑娘。”
羅宏民迅速就反應過來:“哦,許懷勐的女兒。”
沈斯亮沒想到,也吃了一驚:“外頭的?”
羅宏民是沈鍾岐的秘書,最忌諱談他人私事,以免讓人抓到把柄給沈鍾岐造成麻煩,對沈斯亮也是淺言幾句,點到為止。
“母親沒了,得了抑鬱症,許安排每天來這邊做心理治療,有幾天了。”
難怪瞧着那麼靜,倒是個有病的,可惜了。
沈斯亮點點頭,低頭笑的蠻諷刺。
許懷勐和沈鍾岐一直關係不錯,奈何他那個兒子和沈斯亮這幫孩子不對付,從穿開襠褲的時候就打,後來長大都搬出去了,在外頭碰上也沒少給對方下絆子。
就許家兒子那操行,這小姑娘想認祖歸宗?且着呢。
下午羅宏民帶沈斯亮去了留園,安排好又急匆匆回去了,只帶了司機在外頭等他。
江南江南,山水溫軟之地,哪哪的景色都差不多,沈斯亮在這留園裏路恰杭過可亭,觀西樓探花房,沒多一會兒就膩了,連張照片也懶得拍一張。
他從西門走出來,讓司機找個有特色的地方倆人去吃飯,一大早從南京折騰過來,還真餓了。
司機正琢磨着去哪兒,沈斯亮眼神一亮,轉身就進了街對面的麵館兒。
他又看見她了。
說來也是巧,霍皙被許懷勐自作主張停了學業以後,每天都去那金雞湖後頭做心理治療,許懷勐心疼她,下午准她去醫院看看年邁的姥爺。反正也是要走了的,能多陪陪就多陪陪罷。
從醫院出來,她一人在街上閑逛,逛着逛着,餓了,正好走到這附近,便找了家麵館進去吃。
這南方的面和北方不大一樣,分什麼冷做熱做,是加鴨腿還是加煎蛋,沈斯亮聽不懂老闆娘說的又快又短的方言,剛要沒了耐心,站在他前頭的少女輕輕轉過身來,朝他清晰說道。
“她問你要熱面還是冷麵,放不放蔥花,有沒有忌口。”
那一嘴清脆流利的普通話,毫不拖泥帶水!他原以為,她該是個地方氣息濃厚的丫頭。
她說完,也不等他回答,背着小小的雙肩包,一個人找了角落坐着等,像從來都沒見過他似的。
沈斯亮瞧着她背影一樂,跟老闆娘說道,她要什麼我要什麼。
這家麵館兒還挺火,四方桌上到處都坐滿了人,沈斯亮晃晃悠悠坐在女孩對面,跟她商量:“拼個桌?”
女孩看着他,不說話,那眼神兒看的沈斯亮訕訕的,不是戒備,是壓根就沒拿他當回事兒,也沒聽他說什麼。
一碗清湯寡水的湯麵,細細的,沈斯亮挑起來看看,一筷子也沒動,反之,他卻看着她把那一小碗面吃完了。
期間他跟她沒話找話:“你叫什麼?”
她不搭理他。
“多大了?”
她還是不說話。
沈斯亮覺着自己碰了個釘子,有點沒意思,終於悶頭開始吃飯。
沒吃兩口,女孩放下筷子,定定盯着他,眼珠轉了轉。
沈斯亮從碗裏抬起頭:“看我幹什麼?”
她懷裏抱着雙肩包,包敞着,臉一下就紅了。
沈斯亮樂了:“沒帶錢啊?”
女孩更局促,臉跟燒着了似的。
她對錢沒什麼概念,之前都是姥爺給塞零花,母親走了以後自己一直在許懷勐那邊,吃喝都有人負責,如今姥爺住院,無暇顧及,她今天出門用了點車費,一摸兜,這才發現連碗面錢都不夠了。
那個年代的學生還不流行用手機,她連個打電話的機會都沒有。
沈斯亮本來想等她求自己,可這姑娘是個悶葫蘆,臉越來越紅,就是張不開嘴跟他說話,一個人坐在那兒,他看着都難受。最後,沈斯亮一擺頭:“你走吧。”
她遲疑不動,抿着嘴,小心翼翼:“怎麼還你錢?”
他大口吃面,不再看她:“算我請你。”
她背着包站起來,臨走的時候被他叫住:“哎,你到底叫什麼啊?”
“霍皙。”說完,她回了回頭,還彎腰給他鞠了一躬。“謝謝你。”
沈斯亮看了一眼對面她吃完的空碗,跟老闆娘招手,痛快喊道:“結賬!”
……
晚上回了療養院,躺在房間,也不知怎麼,沈斯亮就是靜不下心來。
白天那一眼不驚艷,但是深刻。深刻到一閉上眼,全是那道身影。
沈斯亮睡不着,起來去沈鍾岐的房間。他敲門進去:“爸,您睡了嗎?”
沈鍾岐正在桌前看報紙,見沈斯亮進來有些驚訝:“有事兒?”
沈斯亮去茶水間給他倒了一杯溫水,放在沈鍾岐手邊:“也沒什麼事兒,過來跟您閑聊兩句。”
這可難得。
沈斯亮一向寡言,這個兒子年幼喪母,心思很沉,雖是在自己身邊長大,但二十幾年來父子倆交心的時候甚少,沈鍾岐待他也是一半嚴厲一半寬和,很多事情不敢多問。
見他肯主動過來,沈鍾岐放下手中的報紙,寬厚笑笑:“行啊,咱爺倆聊天的時候可少,難得你有心情。”
沈斯亮坐在床邊的一張椅子裏,兩隻手撐在扶手上,倒真像話家常似的:“中午我在亭子裏見着一女孩兒,年紀不大,也就十七八歲。”
“我聽羅宏民說,是許家的孩子?”
沈鍾岐哦了一聲,嘆氣道:“是老許年輕時候的事情了。”
他摘了花鏡:“那孩子一直養在南邊,孩子她媽媽早年是他身邊的一個隨行翻譯,後來調走了也沒什麼動靜,還是最近這段時間傳來消息說人死了,老許才知道自己還有這麼個女兒。”
沈斯亮問:“親生的?”
“老許那麼謹慎的人,不是親生的怎麼能冒這麼大的風險過來接呦。”
像他們這種家庭,這個身份,忽如其來在外冒出個女兒,自然有人提前做了驗證的。
沈斯亮說:“下午我去留園,在外頭吃飯,小丫頭也在,一個人蠻可憐。”
沈鍾岐惋惜道:“母親沒了,聽說還得了憂鬱症,我在這園子裏見過兩回,挺好的姑娘,就是不大愛說話。”
沈斯亮略沉吟:“那打算接到北京去?”
“不知道嘍。”
沈斯亮點點頭,不再說話了。
沈鍾岐喝了水,服了日常的保健葯,這才反應過來:“這大晚上的不睡覺,就是過來問我這個?”
他審視着這個兒子,眼神意味深長。
沈斯亮嗨了一聲,不太在意:“這不是跟您閑聊嗎,我隨便問問。”
沈鍾岐不再接話,看了看兒子身上的衣裳。沈斯亮這屆畢業生趕上了部隊07年的大換裝,陸軍常服統一換成了松枝綠,襯衫也很漂亮。穿在他身上,蠻精神。
沈鍾岐綻開和藹的笑:“小航過幾天也回來了,你們哥倆這回都在我身邊,我挺高興。”
他說這話的時候帶着慈祥微笑,能看出來心情不錯。
小航大名叫沈斯航,沈斯亮的親弟弟,比斯亮小六歲,因為母親生他的時候是高齡產婦,留下這個孩子就去世了,都說長兄如父,沈鍾岐這麼多年也從未再娶,可以說沈斯亮待這個弟弟,比誰都要上心,哥倆感情也一直不錯。
小航聰明,上學比同齡孩子早一年,高中念的是英國寄宿學校,這回學期滿了說想家想的厲害,於是沈鍾岐做主就讓人把這個小兒子接了回來。
“回來不許帶着他跟小誠那幫孩子瞎胡鬧,讓他安安心心考個好學校。”
沈斯亮應下。沈鍾岐又道:“今天白天我跟你說的事你上上心,也認真準備準備,回京了就去參加考試,這個位置很難得,跟三部那邊也有不少工作往來,情報不好乾,務必謹慎。”
“成。”沈斯亮隨手將床頭的記事內頁疊成個飛機,朝他爹扔過去,咧嘴一笑。“您休息吧,我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