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0903
臘月晃晃悠悠走到盡頭時,本該歡歡喜喜迎接元月的宜州百姓,依舊緊張擔憂地關注着前頭的戰事。
誰不知道大鉞氏那就是一群啃骨食肉的野狼,日日蓄勢待發,隨時都可能撲向宜州。
聽說歸雁城已經空了,留在歸雁城內拖延時間的妓.女們,死的死,殘的殘,沒有一個落得好的。
還聽說,曲玉那邊,因天高皇帝遠,未能及時被株連的桂刺史,打算開城獻降,卻被許太守帶着人手亂刀砍死。首級掛在衙門前,警示所有官吏,人在城在,人亡城破,並學着歸雁城的樣子,將百姓盡數轉移。
曲玉城破,許太守自刎的消息傳來宜州時,來自燕都的聖旨送到了西山營的主帳中。
同聖旨一同來的,還有使臣洪顥。
聖旨一如既往,並非是皇帝的親筆手書,但下的是龍紋大印,表的是一國之君的意思。慶王聽着頒旨的太監念完聖旨,面上冰冷一片,待人離開后,徑直將聖旨扔到了地上。
趙貞翻來覆去的意思,還是如之前密信上的一般,派遣洪顥為使臣,去向以呼倫王為代表的大鉞氏王室求和。
“堂堂大延,向一關外蠻國求和!”劉臣恨不能往聖旨上踩上幾腳,可看着留在主帳內的洪顥,他咬咬牙,忍着怒氣往邊上坐下。
慶王不語。他面上雖無表情,可心底早已怒火衝天。
大延是趙氏江山,是先祖在馬背上一點一點拼殺下來的社稷,如今卻……
楚衡心知他二人心底的怒意,與梁辛安一道,趕緊斟了兩杯茶水,遞到他們面前。
先前聽聞曲玉城破,他擔心慶王的情緒,特地命人煮了一壺清心潤肺的養神茶湯。才喝了沒兩口,卻又接到了聖旨,更是看到了風塵僕僕,面容消瘦的使臣洪顥,此刻只怕慶王跟劉臣心裏只想抓着龍椅上的趙貞,狠狠地打上一頓。
那不是熊孩子,那是比熊孩子更可怕的亡國之君。
洪顥往前走了兩步,彎腰撿起聖旨:“慶王殿下何必生這麼大的氣。”他也看出來慶王動了氣,一手將聖旨擺到桌上,一手捋着自己拉碴的鬍子,“陛下既然已下了聖旨,身為臣子,除了去做,就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只是,下官充當使者,為大延求和容易,想要大鉞氏心滿意足卻不容易。”
楚衡有些驚訝的看着洪顥。
他原以為,能在朝堂之上公然指責明德帝的洪御史,應當是個說話鏗鏘有力的言官,然而此時聽到洪顥說話,卻是個慢條斯理的語速。
“實不相瞞,下官知道,慶王殿下雖不在燕都,並不知朝中發生之事,但以殿下常年在邊地生活,熟知關外諸國的情況來看,殿下定然和攝政王一道,是堅決主張對大鉞氏開戰的……”
洪顥看着主帳內的幾人,大多都能辨認出身份,唯獨站在一側看着身形瘦弱的青年,卻是陌生的很。他不知楚衡是否可信,一時話說了半截,不再繼續。
“洪大人。”慶王淡淡道,“這位是我軍中的大夫,亦是門客。大人有話,但說無妨。”
洪顥點頭:“攝政王雖鮮少在邊關生活,但對於主戰,下官倒是贊同他的意思。以前朝為例,每次與關外諸國和親,說的是十年、二十年內不再來犯,但不過幾年,便會毀約入侵。如此的求和、和親、毀約再就和,數十年來都是如此反覆,從未成功過。對於這樣的先例,最好的方法就是將那些餓狼徹底打敗。否則,永無寧日。”
洪顥說著,眼中閃過一絲郁色。洪家的先祖曾在前朝任官,祖上有言官,曾多次上書建議當時的皇帝反擊,然而從未採納。祖上的遺憾,經由家中先輩的口口相傳,一直留到了大延。
洪顥入朝為官后,一直慶幸西北有慶王的西山營鎮守,原以為自己不會像先祖那樣,遇到低頭求和的事情,卻不料他才被放出牢中,就接到了小皇帝的任命——以使臣的身份,出使大鉞氏,向其求和。
“洪大人,朝中如今都有哪些人主和?”楚衡問。
洪顥嘆氣:“大多都是文臣,可嘆這些人目光短淺,只知一時利益。”
“今大鉞負戎馬之足,懷禽獸之心;遷徙鳥舉,難得而制也。”
楚衡說一句,洪顥的眉頭就蹙起一分。
“漢數千里爭利,則人馬罷,虜以全制其敝。且強弩之極,矢不能穿魯縞;衝風之末,力不能漂鴻毛。非初不勁,末之不便,不如和親。①”
他頓了頓,問:“那些人,說的可是這個意思?”
洪顥一愣,眉頭隨即解開:“是。”他有些疑惑青年的話,不由地問,“你這些話……”又是從哪兒聽來的?
楚衡道:“這是從書中看來的。前朝滅亡后,從宮中流傳出不少書,楚某偶得一二,恰好有記錄當年一場朝議。這些話,就來自於當時的和親派。”
他話鋒一轉:“漢與大鉞和親,率不過數歲即復倍約,不如勿許,興兵打之。現下,其實連千里爭利都不必,只需朝廷給予充沛的軍需軍備,西山營聯合附近的軍士,與大鉞氏一拼高下的能力還是有的。興兵打之,才能永世安樂。”
慶王對於楚衡的表現一直看在眼裏,卻也是頭一回知道,這個青年竟然還這麼的博聞多識。
他不由地看了陸庭一眼,後者的目光始終停留在青年的身上,多少情誼映在眼中,比尋常的歡愛更多幾分生死不離,並駕齊驅的袍澤之誼。
洪顥並不知楚衡和陸庭的關係,只覺得慶王身邊的這個門客,竟會記得前朝書中的這些話,有些令人詫異。
楚衡毫不在意洪顥的打量,張口便問:“皇上可是打算和親大鉞氏?”
“誰和?”陸庭與趙篤清幾乎同時追問道。
他們的確曾猜想過和親,但密信中沒有提及此事,他們就想着應當只是求和。糧餉、銀錢,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如果和親……
前朝那些和親的公主,又有幾人,能夠壽終正寢。
洪顥嘆了口氣:“太皇太后的確有這個打算。”
楚衡抿了抿唇,鳳眼中盛滿了不悅:“先帝子嗣不豐,除皇上以外,另有四位公主……”
“大公主是在先帝尚未封太子時出生的,如今已育有三子。二公主的駙馬乃丘家門客出身,雖受牽連,但夫妻二人並未和離,且和親不會用已成人婦的公主。”
慶王說著,咳嗽起來,趙篤清忙接上話:“三公主前幾年與駙馬和離,一心求道,成了女冠子。四公主……四公主是正月出生,再過幾日,就該十四了。”
“論理,和親的公主,不會選派皇帝的女兒。”楚衡沒見過四公主,但是一聽那位公主不過才十四歲,就忍不住嘆息。
先不管是否會和親,又是否會送四公主遠嫁大鉞氏。慶王為洪顥親自挑選了一小支人馬,與原先的出使隊伍一起,護送洪顥出使大鉞氏。
此時,原攻破曲玉,理當停歇數日的呼倫王,忽然率領軍士折返歸雁城,直接攔截下了洪顥。
得知此人乃是大延朝廷派出的使臣,呼倫王大笑,當下命人將其扣下。
永安二年,正月初一,使臣洪顥率領百餘名隨行人員,從宜州出發。路經歸雁城,被大鉞氏人抓捕。
永安二年,正月初五,呼倫王命麾下大將,鎮守歸雁城,自己帶着人馬返回大鉞氏。
永安二年,正月十五,西北密報一封封傳入西山營。
洪顥被呼倫王扣押帶回王庭后,所有人都以為他命不久矣。然而之後從大鉞氏不斷傳來的密報證實,因為大鉞氏境內突如其來的政變,所有人好像都忘記了洪顥及其隨行人員的存在。
正月初五,呼倫王返回大鉞氏,是因收到消息,得知時任國王的大兄染病。回去不久,大鉞氏國王死於急症,大王子赫連拔繼位,卻很快遭到了呼倫王的篡位。
正月十五,呼倫王成功繼位,雖未凍冰,卻已經在調集手中所有大軍,並從附屬的諸多小國中又調來兵力,集中壓向大延邊境。
“大鉞氏如今集結了多少軍士?”慶王病癒后,急於軍士,一不留神又得了風寒,此時密報傳來,只能躺在床榻上,聽人說話。
陸庭看着密報中的數字,眉頭緊皺:“探子的消息並不確切。”他們的探子雖安插在大鉞氏境內已有多年,但能深入在軍機要地的不過幾人,很多時候,只能打探到粗略的消息。
“念。”
“將數位,赫連渾為主將。步兵與騎兵數以萬計。”
慶王有一瞬的沉默:“大鉞氏的人馬總共多少?”
“義父,如果密報沒錯,該有數十萬人。”
楚衡正端了湯藥進帳,見二人沉默,心下一冽,忙看向陸庭。
陸庭搖頭,將手中密信投入火盆燒成灰燼。直到一前一後回到自己的帳篷,這才將人抱住,嘆氣道:“呼倫王繼位了。集結了數十萬的人馬,似乎打算趁熱打鐵,咬碎大延邊境諸城的骨頭。”
洪顥被扣,求和一事必然是失敗了。但朝廷意外的至今尚未同意西山營出戰,慶王一連上書,請求一戰,都被太皇太後用極快的速度派遣信使勒令西山營不準擅動。
不準擅動,那就任由大鉞氏的鐵騎踏碎大延山河?
楚衡看着帳中掛起的輿圖,終究有些不明白太皇太后的意思。
永安二年,二月,大鉞氏再度派兵一萬,聽大王子赫連琨號令入宜州境內,燒殺搶掠。
慶王令陸庭率六千軍士,對陣赫連琨,赫連琨大敗,逃竄歸雁城。
事後,已成大鉞氏國王的呼倫王寫信於大延朝廷,誣稱戰事由西山營挑起,分明是不願求和。
不久,太皇太后強壓攝政王,令趙貞手書信簡,在明知是大鉞氏來犯在先,故而西山營派兵迎敵情況下,以卑辭厚禮,請求能用和親之請,換與大鉞氏和談。
永安二年,三月,新帝趙貞選派親妹四公主趙嫣和親。隨行的除了大批工匠、奴婢外,還帶去了大量大延製造的器物,以及一定數量的絲綿、米和食物。
這一次,慶王召見了所有的親信。
“該反了。”
不知不覺中,兩鬢已然生出華髮的慶王如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