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第七十章(二更)
這是一家茶餐廳,裝修古典雅緻,正是下午,快值餐點,店裏的人不少。汾喬和高菱坐落的是靠窗的位置,精美的雕花隔斷板上攀爬着綠蔓,百葉窗一放,綠色的屏障完全阻隔了外界的視線。
室內開了暖氣,汾喬卻覺得比剛才冷得多,手套里的十指皆是冰涼的。
面前放着熱茶,白瓷杯里綠色的茶葉舒展,冒着氤氳的霧氣。
兩人沉默着,直到茶杯上方的霧氣散盡,汾喬才聽到耳邊傳來高菱的聲音。
“對不起,喬喬。”她說。
那聲音很沉,汾喬心裏被緊緊一揪,她辨認不出這是一句無關痛癢的道歉還是說高菱真的後悔了。
“我不是一個好媽媽。”高菱的手指握緊了茶杯,握得十指發白。
她確實不是一個好媽媽,離開的這段日子,她是想念汾喬的,汾喬是她在這世界上唯一的骨肉。即使汾喬漸漸不再和她親近,可高菱的記憶里,她依舊是趴在自己肩頭跟自己耍賴撒嬌的小女兒。
過去這一年裏,她不止一次慶幸沒有帶着汾喬一起走。她留下的錢不多,卻至少能保證汾喬衣食無憂,不用跟着她顛沛流離,居無定所,還要擔驚受怕。
她也在異國的網絡上看見汾喬的新聞與比賽轉播。汾喬從小喜歡游泳,她知道的,可汾喬的爸爸離開之後,汾喬就沒下過一次水。看到轉播的那一刻,高菱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知道是誰改變了汾喬,可那一刻,她無比地感謝那個人。
她離開滇城的時候,汾喬已經寡言到幾乎不和人說話,她幾乎是獨來獨往的,就連和她這個媽媽也幾乎沒有交流,高菱幾乎要覺得她患了自閉症。可是在她離開之後,汾喬重新開始游泳,也重新放開自己。
那是她在異國逃亡那些難熬的日子裏,唯一感到欣慰的事情。
然而回到帝都,最讓高菱沒有想到的,改變汾喬的這個人會是顧衍。
她曾經恨顧衍恨得咬牙切齒,汾喬的爸爸因為他而死,馮氏的公司被他擺佈,可到最後,居然是顧衍拉了汾喬一把。
她恨他,可現在那恨意卻不再是純粹的,那裏面還有感激。
她也感激他。
感激他讓汾喬有了正常人的生活,重新活潑振作,走出陰影與創傷。
她本不應該回來的。
可她總抱着僥倖,總覺得自己不打擾汾喬的生活便是了,遠遠地看着她。可現在,她還是打破了汾喬平靜的生活。
汾喬就坐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那個會甜甜叫她媽媽的小女孩長成了大姑娘,眉眼散開,皮膚瑩白,精緻無暇,與她年輕時候如同一個模子裏刻出來。
如果沒有發生這一切變故,她們會像天底下所有普通的家庭,幸福圓滿,而現在,汾喬就坐在她的對面,眼神卻充滿了陌生的隔閡與疏離。
汾喬可能永遠不會原諒她了。
想到這一點,高菱竟覺得心上被重重一擊,喘不過氣來。
汾喬聽高菱說著話,自己卻是一言不發。她的視線始終落在高菱握着白瓷杯的雙手上。
在她的記憶里,那是一雙養尊處優的手,纖長白皙。
而現在,那雙手上是大大小小的刮痕,有的已經掉了疤,剩下深淺不一的疤痕,有的才剛剛開始結痂。
“那是怎麼弄的?”
什麼?
高菱不知道汾喬在問什麼,順着她的視線移到自己的手上,才明白過來,汾喬問的是她的手怎麼傷到的。
高菱不自在地縮回手,流亡在外,日子自然不會過得舒服,可是汾喬詫異的目光比起那些心酸苦痛,更讓她難以接受。
她是一個通緝犯,沒有什麼比孩子鄙夷的目光更讓一個媽媽抬不起頭。
更何況,她本也不是一個合格的媽媽。
高菱沒說話,可汾喬又有什麼猜不到呢。
她沉默了許久,久到連大腦都開始發疼,嗡嗡作響。她從前覺得高菱實在可恨,覺得自己一輩子不會原諒她,可隨着時間的消逝,她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時候,汾喬竟覺得那些事情似乎已經久遠極了,她想不起,也再不願想起高菱留給她的傷害。
她為什麼沒那麼恨了呢?也許是因為拋棄她的高菱過得也不好?
這一刻,汾喬的心理竟詭異地平衡了起來。
抬起頭,卻見高菱詫異盯着她的脖頸。
進了室內,開着暖氣,汾喬便脫了自己的圍巾。此刻低頭,只見到頸上掛着的一隻水晶鞋項鏈。
那是顧衍交給她的爸爸的遺物。高菱為什麼盯着看?
“你在看什麼?”汾喬皺眉。
“汾喬,這條項鏈怎麼會在你這?”高菱的眼神驚異,不敢置信。
“這本來就是我送給爸爸的項鏈,為什麼不能在我這?”
“警方交還給我,我明明拒絕了……”高菱搖着頭,面色蒼白。
那項鏈是汾喬的爸爸中槍的地方掉下來的,當時的她怕觸景傷情,乾脆不要了,拒絕了警方的歸還。可是現在,她居然又在汾喬的脖子上看到了這條項鏈。
“警方?”汾喬發問。
“項鏈是顧衍給我的,”汾喬皺眉不解,“你應該認識他,他是爸爸的朋友。”
“他是這麼跟你說的?”高菱瞪大了眼睛。
她的神情里是隱忍的怒氣,汾喬一眼看出來了。
“你在生氣?為什麼?”汾喬看着她的眼睛,發問。
高菱明顯是認識顧衍的,可為什麼提到他,高菱的神情中會帶着怒火?
高菱握着白瓷杯的指節發白,她身體僵硬了許久,壓下了心中的怒氣。
她不能告訴汾喬……
顧衍看上去對汾喬很好,但假如汾喬知道了真相,是絕對控制不住自己情緒的,若是她朝顧衍發作……顧衍絕不是一個同情心泛濫的人,如果汾喬一直和他鬧,她還能像現在這般安穩地生活嗎?
汾喬對人的情緒十分敏感,高菱只是片刻的猶豫,叫她立刻看出端倪來。
“你和顧衍有過節?”
“沒有。”高菱壓下了心頭的千思萬緒,平靜開口答她。
“你在騙我。”汾喬肯定。
“是,我承認,我確實和他有過節,”高菱深吸了一口氣,繼續道,“馮氏就是被他操控破產的,馮安入獄和他也脫不了關係。”
也是因為馮安入獄,她才會下定決心捲款潛逃,被通緝到現在。
汾喬聽懂了她的潛台詞。垂眸沉默半晌,“那條項鏈呢?”
高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沒有說話。
“你真的在警方那見過那條項鏈嗎?”汾喬逼視她的眼睛,咄咄看着她。
“我沒有見過,只聽他們一提,也許是我理解錯了,警方說的不是這條。”
茶餐廳里開着暖氣,高菱的話讓汾喬的頭有些昏昏沉沉,疼的幾乎要裂開,運轉緩慢,她想不清楚,乾脆甩了甩頭,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些。
汾喬看了看手腕上的時間,已經快到飯點了,顧衍會在老宅等她吃飯。
“媽媽。”汾喬突然開口喚她。
“喬喬……”高菱驚詫,眼神里含着零星的淚光,萬萬沒有想到汾喬還願意這樣喚她。
“你以後打算去哪?”汾喬停頓片刻,還是接着開口,“就這樣一直躲躲藏藏地生活嗎?”
這問題讓高菱難堪,她唇角微動,幾乎說不出話來。
“我查過類似案件的量刑,最高就在三年左右,如果肯自首,歸還你帶走的錢款,也許期刑還會更短。”汾喬平靜分析。
也許因為和顧衍一起久了,或多或少被顧衍影響,汾喬性格中的一面漸漸被同化了。放在過去,她絕不敢想像自己竟會這樣冷靜地分析,平靜地說出讓高菱去自首的話來。
可這對高菱來說確實是最好的辦法,比四處流亡躲躲藏藏不是好多了嗎?
她沒有想到,她只離開了一年,汾喬已經從不諳世事的小公主變成了今天的模樣。
是她的離開讓汾喬被迫成長了嗎?高菱嗓子哽咽,竟覺得自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心中一陣一陣翻騰。
汾喬說的這些話,高菱不是不懂,她唇角動了好幾次,才喚了出來,“喬喬……”
如果她能忍受得了落差,肯這樣平庸凄慘地活着,又何必改嫁,又何必捲款逃跑呢?
從離開滇城第一天起,她就在反覆思考這些問題。
最開始的那些日子,她總是覺得她追求的沒有錯,會變成今天的局面,都是因為命運的不公平。
可隨着逃到國外的時間越來越長,她沒有身份,不敢聯繫家人,不敢給任何朋友打電話,甚至連唯一的女兒也再不能見一面,她才漸漸開始有了零星的後悔。
她開始反思,也許是她的選擇錯了。
是她固執地追求上等人的生活,病態地在乎別人看待她的目光。
時間越來越長,那些後悔的念頭如同滾雪球般越來越大,她如同魔怔般買了回國的票,待她反應過來,人已經到了帝都。
她不敢去打擾汾喬,只敢遠遠看着她。
白瓷杯里的茶已經完全冷了,綠色的茶葉沉浮在其間,摸在手中一片冰涼。
高菱沉默了許久,終於抬眼,看着汾喬,鄭重啟口,“喬喬,媽媽會認真考慮的。”
……
汾喬從茶餐廳出來,婁清一行人還侯在門外等待。
婁清行了一禮,他道,“汾喬小姐,您的同學已經送到家了。”語落,又把手裏的相機遞給她。
汾喬接過相機,緊了緊圍巾。
外面風很大,她的頭髮被吹得嘩嘩作響,因為冷,昏沉的頭腦清醒了幾分。汾喬又想起了高菱說的項鏈。
汾喬伸手探進圍巾里,摸到它。
她確定除了這條,爸爸從沒有戴過其他項鏈。
她能感覺得到,高菱還是在隱瞞什麼。
到了現在,她對自己還有什麼好隱瞞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