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三更合一
眾所周知,一字王比兩字王尊貴,郡王虛封而親王實封,皇帝晉封臨川郡王本無可厚非,兒子成家立業,為父以禮饋贈,合情合理,壞就壞在“燕”之封號。燕,意指燕地,京畿重鎮,四方輻輳群英薈萃,非鄙遠蠻服可類比——倘若說得再明白點,即是政治文化中心的直轄市長與某省長的區別。皇帝厭惡此子,便打發得越遠越好,朝賀上表山水迢遞累死在半路也說不準,皇帝喜愛此子,便視若珍寶地留在眼前,閑來話話家常捋捋犬毛。
偏偏,臨川郡王其實素來不招皇帝的喜歡,不喜歡卻委以重任,怕是突變之兆。
因是休沐日,百官皆閑居於宅,詔令未經禮部,由中書舍人起草,請璽蓋印,逕自頒發,諸人聽聞,都是一個大寫的黑人問號——顏黨除外。金口玉言,無可更改,勸諫已晚。昨日扳回一局,風水輪流轉,今日又落於下風,蕭慎心中何等氣惱,氣惱歸氣惱,面子工程不能不做,他即命府中幕僚擬寫賀表、家令置備賀禮,擇日送往燕王府上。
個人的力量畢竟有限,蕭慎非妄自託大之人,吩咐好,欲往外尋人合計,嫌官轎腳程慢,命人牽馬來。話音剛落,前門便通報禮部右侍郎明彥之至,明彥之與蕭慎乃科舉同科好友,又有一表兄於太醫院任職,醫官診治達官貴人,前朝後廷皆沾邊,宮闈密事倒比權臣知之甚詳。
蕭慎忙將他迎來,二人向內邊走邊說,奴僕見狀,只好將馬匹重牽回馬廄。
明彥之長相斯文,談吐清雅,便是急事也不緊不慢地道來:“陛下連日輟朝,無人不憂慮龍體,脈案密之,不可查。表兄昨日下值,與某聚談,告知一事——”兩人步入正堂,明彥之止步,望了望四下,蕭慎出言屏退。既而,明彥之附耳悄聲道,“藥方一改再改,性甚烈。”皇帝的脈案素來由太醫院醫正保管,機密也,藥方卻經由醫正主持、經驗老道的醫官協作商榷,藥方性愈烈,皇帝病癒重。
蕭慎臉色微變,明彥之此言證實了他的猜想。皇帝病症加重,已有安排後事的打算,幼帝登基受權臣挾持的滋味,皇帝受夠了,不願後世子孫再遭此罪,六殿下唐玳年方九歲,未能獨當一面,需顧命大臣輔之。若能再撐幾年,應不是眼下此種局面。
猜對了,蕭慎半分洋洋自得也無,反倒深深地擔憂起來。
明彥之見他眉頭緊鎖,出言寬慰:“燕王,非儲君,尚有回寰餘地。”皇帝此舉,進一步又退一步,說是安排後事,又不徹底而行,想必顏黨聞訊,笑得也不甚踏實。數年前,皇帝的心思還好猜些,而今,猶如老病之人,君心難測。
蕭慎面色稍緩,撫須嘆道:“眼下,只望莫要有人奏請出鎮。”燕王,出鎮即是之藩,之藩燕地與太子何異?身患痼疾,最經不住旁人攛掇,若以言語相激,逼迫皇帝早下決定——立儲或是封王,只怕適得其反。
明彥之微愣,隨即笑道:“豈會。諸公皆是明白人,便是顏黨,因拿捏不穩君心,未必肯放手一搏。”萬一奏請了,皇帝起了悔意,便是弄巧成拙。
蕭慎沉默不語,只搖搖頭,入內,邀明彥之落座,又望了眼牆角的漏壺,忽問道:“侍郎自烏紗巷來,途經不二齋不曾?”
話題跳躍得太快,明彥之頗有些不明所以,半晌方笑道:“七殿下出遊,不二齋附近戒嚴,某繞道而來。”皇帝親自撥了數隊親衛軍合圍不二齋四下,滴水不漏,蕭相不該不知,何以有此疑問?明彥之覺得更奇怪了,問出來,有辱人智商之嫌,只好憋着。
仍在戒嚴,尚未生亂,蕭慎心中默道,一切必要順利才好。
明彥之實乃理想主義者,人有三六九等之分,智商亦有三六九等之分,諸公中糊塗者不少。此時此刻,謹身殿內,正有一不知死活之人,慷慨陳詞,言辭激烈,奏請燕王出鎮——要燕王另擇他地之藩,或是要立燕王為儲君,陛下給個準話吧!
這人,即是四年前憑藉討伐顏氏的檄文而揚名一時的張顯昭,已有三年翰林院編修的資歷,去年入都察院任御史之職,因剛正泥古,幾無朋黨。他的來意,自是逼迫皇帝收回成命,尋個借口,改為他封,即便皇帝不允,怒而降罪,他一頭撞死也可千古流芳,了無憾事。
皇帝半卧榻上,咳嗽不止,飲過一盞西洋參茶,方好些。他面色蒼白,乾裂的嘴唇經茶水滋潤,顏色初顯,徐德海服侍他起榻。眼見皇帝行動不便的模樣,着實令張顯昭吃了一驚,吃驚后便更為迫切,他上前跪行一步,叩頭道:“陛下,封王之藩乃金科玉律,成祖時即有定例可循,萬不可違背祖宗禮法!”
皇帝雙手置於膝上,正襟危坐,靜靜地看着眼前這個區區七品的年輕御史,嘴角噙着一抹隱不可察的冷笑,雖是病重,積威猶在,這一抹冷笑很是瘮人,乃至暗藏殺機,幸而張顯昭未曾抬頭,否則定然嚇出一片冷汗。
徐德海伺候在旁,覷了覷皇帝的臉色,頗為擔憂地看了眼張顯昭,皇帝幼年登基,先太后拘着,眾輔臣管着,前前後後不知多少人拿諸如“成祖定例祖宗禮法”的話壓制皇帝。凡事有度,過則反,偏偏朝臣明知故犯,只為成全自己忠心諫主的好名聲。
張顯昭腦袋抵在地磚上,久未聞皇帝示意,殿內又尤為闃然,額上不自覺便沁出細細密密的汗珠來。君心似海,輕易不可勘破,片刻后,皇帝淡笑道:“卿之棋藝甚好,不如趁興行一兩局。”聞言,徐德海親去取了棋盤棋瓮來。
能……能不能按常理出牌?我是來直言敢諫的啊陛下,下個鬼的棋!再說……張顯昭仍未抬頭,咬了咬下唇,實在是羞愧,他以往坐井觀天便自詡棋藝過人,燕京藏龍卧虎,幾年來他已知自己幾斤幾兩,三腳貓的功夫,不值一提得很。
皇帝之話,即是聖旨,不敢違,張顯昭恭聲應是,起身。兩人對桌而坐,分執黑白棋子,欲落子開局時,忽聞殿外嘈嘈雜雜,人聲喧嘩。徐德海出外查看,不久,急步趕回,憂心忡忡地稟道:“陛下,七殿下於不二齋遇刺!”
皇帝手中棋子應聲而落,墨黑的眉峰間自成帝王威嚴,他看向徐德海,沉聲問道:“當真?何人所為?”皇帝極力保持鎮定,言語間卻隱隱發顫,儼然怒上心頭。他撥過去的親衛軍皆是驍勇之士,不二齋又地處鬧市,四周常有順天府差役持刀巡邏,便是只蒼蠅也不見得可飛進去,怎會遇刺?
徐德海臉上也是一片驚慌,他指指殿外,急道:“那兵士支支吾吾,一句整話都無,言辭極為含糊,只知七殿下已由劉將軍護送回宮,陛下……”皇帝倏地起身,將徐德海推開,大步流星地往殿外走去,沒幾步,力不從心的步履又緩下來,手扶桌緣掩嘴咳嗽一陣,聲音很是沙啞。徐德海忙上前攙扶,傳喚龍輦,移駕未央宮。
落單的棋友張顯昭呆若木雞地望着皇帝顫顫巍巍的背影,心裏赫然生出疑問:七殿下?那養在未央宮的“辟邪寶劍”?年紀弱小,又是女兒,更非親女,陛下何以牽挂至此,起榻都費勁得很,遣個心腹過去探望一番即可。奇也怪哉……
皇帝到了未央宮,早有老宮人候在那處,領着皇帝向寢殿而去。一路走着,宮娥內侍低眉順目,與往常無異,井然有序。氣氛如此,皇帝的心境隨之平和下來,腳步也放緩了些,徐德海攙扶皇帝,暗暗稱道皇后治下有方。徐德海是兩朝老臣,元皇后那會兒,他亦是在的,其實兩位皇后既是姐妹,定有相似之處的,否則,當年皇帝也未必首肯皇后入主中宮。
徐德海低頭默默念叨,忽地,皇帝疾步向前,他忙加快步伐跟上,抬眼去看,陡然一驚——寢殿內走出宮人,宮人手捧銅盆,內有絹帕,絹帕浸染鮮血,入了水,汨汨滲出一圈圈絮狀的血色。那宮人親見聖駕,忙跪下請安,皇帝頓時猛咳不止,又急急擦她而過,直入殿內,奔向床榻旁。
皇后坐在床沿,握着溫熱的手巾,細細為雙目緊閉面色蒼白的唐瀠擦汗。她素來清冷淡然,喜怒不形於色,眼下,眉眼間卻埋着深深的擔憂,更隱隱有些許內疚,她的視線緊緊落於唐瀠的右臂,那處有道劍傷,約莫一指長,不深,也無皮肉翻卷,其實算是小傷。醫官處理傷口時,她瞧着,清洗、止血、抹葯、纏紗布……一一看進眼裏,心中揪疼不已,好像這孩子,當真如她的親生骨肉一般,她疼了,她隨之也疼得很。
皇后入了迷,竟未聽聞皇帝的到來,直至皇帝那雙男人的大手覆在唐瀠的額上探了探溫度,她方回神,忙起身行禮。唐瀠出宮遊玩,也是皇帝應允的,他無意怪罪皇后,他也知皇后性情冷淡,見她眼睛周圈竟布着一圈紅色,心便更軟和了,只照着方才垂詢醫官的說法略作寬慰:“皮肉傷罷了,低燒是因她體弱,並無性命之虞。”
父親與母親總是不同,孩子的一丁點磕碰,母親緊張得要死,到了父親那兒,輕描淡寫一句成長的傷疤。此刻,亦是如此,皇帝看過孩子了,知她無礙,便回身向戰戰兢兢已久的劉鐸怒喝道:“你隨朕來!將事情原原本本地說清楚!燕京,皇城根下,皇女出行竟有人敢行刺!朕居禁宮,由你護衛,豈得安穩?”
話語模模糊糊地傳入耳畔,唐瀠昏睡着,右臂稍稍動彈便如鑽心,腦海中反覆閃現不二齋里的畫面,畫面交織錯雜,越來越亂,卻又越來越清晰,前前後後所有細節組織在一起,分明告知她一個事實——不可能是遇刺……
不可能是遇刺。
短暫的清醒,身體各處叫囂的疼痛將腦海中閃現的畫面生生切斷。
右臂處的劍傷許是上了葯的緣故,漸漸火燒般灼痛起來。頭顱內也像被人架了火堆,柴火一根接着一根往裏拋,火勢愈加迅猛,自上而下一路竄燒過去。唐瀠只覺自己猶如置身火爐,身體燙得幾乎要冒出煙來,嗓子也難受得很,她想喝水,喝一大缸子水,便下意識地嘴唇上下啟合,那話語艱難地從乾澀的嗓子裏掙扎逃出,虛弱且不成聲。
夢囈一般,口中不斷地重複含糊不清的索求。又隱約聽見碗盞相觸的聲音,那聲音清脆又凌亂,顯得有些急切和擔憂,下一瞬,有隻湯匙抵在她的唇齒處,又有隻手輕輕扳着她的下頜,隨之緩緩傾入溫熱的液體。
久旱逢甘霖,她眼下,便是這般狀態。渴極了,喂什麼便喝什麼,待饑渴緩下些來,鼻子也似乎通氣了些,她嗅到一股熟悉的清香,疏冷又清淡。無需睜眼,她也知是誰在照顧她,故而,她在傷病中惶惶不安的情緒得到紓解,紊亂急促的呼吸漸漸平息舒緩。
矛盾的是,當那湯匙再次湊過來時,她卻下意識地咬緊牙關,不肯再喝。
這是本能,幾乎所有生物都具備的趨利避害本能。腦海中仍舊一片混沌,許多細節忽而模糊不清了,這一刻,唐瀠記得的唯有她昏迷前飲下的漿汁。
幾年間,皇后對她飲食起居上的照顧可謂無微不至,且常常叮囑她勿要在外亂食,今日去不二齋,飲食亦是未央宮庖廚所備。照理說,最是安全,問題卻偏偏出現在此處,她喝了漿汁,便昏迷不醒,那時,尚未有刺客出沒,她亦不知右臂處的劍傷從何而來。
調香師,是一份吃天賦的職業,從業者往往嗅覺最為靈敏,雖然唐瀠重生后換了具軀體,嗅覺不比前世,卻有尋常人不具備的識別花草本木的能力。漿汁中摻了幾味異香,可致人陷入沉睡。飲下后,她便察覺不對,然而已於事無補。她為何會飲下漿汁?因漿汁是未央宮所備,未央宮是皇后治下,她信任皇后,毫無防範之心地飲下,然而這份信任卻險些令她陷入險境么?
母后,竟是想害她?唐瀠昏睡着,意識是不清楚的,幾乎所有的舉止都出乎本能。疑問來不及在心中發酵,便被傷口處愈演愈烈的疼痛猛烈地壓制過去,整個人徹徹底底地置身於一片黑暗中,人事不省。
另一頭,心懷忐忑的劉鐸正與皇帝奏對。身任親衛軍統領,他雖未親去,差事辦砸,也少不得領下“治下不嚴”、“瀆職疏忽”兩項罪名。如何治罪,由皇帝定奪,皇帝的態度又取決於七殿下的傷勢與劉鐸自己的陳述。
七殿下的傷勢既然不重,關鍵的突破口便落於如何進行一個“是臣之錯然主責不在臣”的完美陳述。劉鐸既得顏氏青眼堪為女婿,必有其過人之處,並非酒囊飯袋。加之皇帝龍體不濟,眼下不過強撐片刻,未必能與他耐心周旋,只需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回稟清楚,言辭謙卑得當即可。
皇帝高坐於上,因適才疾走一陣,又怒火中燒,臉色極差。他以拳抵唇,猛咳片刻,徐德海欲為他撫背,他擺手制止,只居高臨下地盯着劉鐸的頭頂,聽他細細道來:“鬧市中與不二齋相通關卡皆遣了兵士把守,無一遺漏。然市井中能人異士頗多,或有可掩人耳目者潛入也不得而知。當務之急,乃順藤摸瓜,將其捉拿歸案並使之伏誅。”
劉鐸一揖到地,沉痛道:“臣疏忽失察,使七殿下陷入阽危之域,萬死不能抵過!臣願擔責,將功贖罪,望陛下首肯。”
即便將刺客捉拿歸案,只是彌補過失罷了,何來的功勞?朝臣使慣了的把戲,皇帝見怪不怪,只輕笑一聲,辨不清息怒:“卿有此意,甚好。與你三日,失機,則提頭來見。”
劉鐸如遭雷劈般僵在原地,連皇帝幾時移駕而去都不知。待他醒過神來,已是汗透浹背,雙腿發軟只得癱坐,腦中一片空白,下一瞬,驚慌失措地摸了摸自己頸上的頭顱,知其安好,總算放下心來。不敢懈怠片刻,急急出宮去尋顏氏諸人,他已隱約有些頭緒——兵士把守在外,不二齋內只唐瀠、余笙、商贊三人,事發后,三人皆受輕傷,財物無損,刺客逃逸,既不謀財也不害命,有此上天入地的功夫,若想名揚天下,不如行刺皇帝來得快些。
劉鐸覺得,此番作為,只怕是嫁禍之計,背後之人必是蕭黨,若入了圈套,只待幾封彈劾的奏摺呈上御案,興許親衛軍不日便將易主!查案什麼的,自然先撂開,京郊破廟裏無戶籍的流民多得是,尋一個來,頂上去即可。
商贊以隱士自居,受官職所困不得入山林梅妻鶴子,折中之法便是於鬧市中辟一小院,解衣盤礴,把酒臨風,花草自娛。隱於林,隱於市,隱於朝,雖只處所不同,其中差距甚遠。好比眼下,燕京七景之一的不二齋門庭若市,同僚、好友紛紛攜禮問候,看望遇刺受驚的老人家是否安好。商贊脾性古怪,不喜雇傭奴僕,偌大的不二齋卻需人照料打理,年輕時他尚可躬身親為,日漸老邁后頗有些力不從心,才雇了一老僕,充作家令。
此刻,老僕門前代主迎禮,只領問候,贈禮一概不受,即便帝后之禮亦是如此。商贊這老頭,散漫慣了,別人贈禮,日後也需他回禮,一應饋贈更需記錄在案,待回禮時有物可查,此事本是主持中饋的婦人操持,奈何他是一單身狗,術業有專攻,他做不來又嫌麻煩,索性棄之。
直到日落,人情才緩緩走了一遭,逼仄的小巷內也漸漸歸於沉寂,老僕累覺不愛,關上門,插了門閂。他自慢慢悠悠地踱步至廚下,置備晚飯,拾柴薪時忽往外望了一眼,心道,今兒個蕭相逗留久了些,是否要留下用飯?
屋內,商贊與蕭慎對桌而坐,他向蕭慎晃了晃包纏紗布的手背,苦笑道:“蕭相啊蕭相,我借一信鴿,竟招來血光之災,若事倍功半,我氣也氣死了。”商贊揶揄罷了,他常年搗鼓花草,與傷根賊葉之蟲害惡鬥,皮糙肉厚。蕭慎顯然不當真,只撫須大笑:“說起那信鴿,我忘了與你說——袁康收了信,見那鴿子肥美,截留下來燉了湯。后又聽聞那信鴿出自不二齋,悔痛萬分,收其肋骨、翎毛,葬於院內,立一木牌,美其名曰‘不二鴿’。亟待日後,石泉兄遊歷雍州,前去憑弔!哈哈哈哈——”
商贊聞言,不怒反喜,竟與這素未謀面卻行事古怪之人起了幾分惺惺相惜之心,暗暗將雍州不二鴿墓列入旅遊心愿單,又欲給豢養的信鴿換食減肥餐。他左思右想,也沒遺忘正事,正色道:“顏黨此刻應已籌劃自保反擊,蕭相作何打算?”皇后鋌而走險,以七殿下遇刺為餌,所釣必是大魚。
蕭慎眯眼微笑,神秘道:“他自籌劃便是,彈劾的奏摺明日便積案數尺,使他篤定我方只欲將劉鐸拉下馬來。”當他蕭慎傻么?以顏氏的能耐,踢走一個劉鐸,還有千千萬萬個劉鐸,皇后與他的目的,卻在別處,區區一個親衛軍算甚?
夜已三更,唐瀠所居的寢殿中燭火通明。
皇帝患病,恐相互侵染,不便久留,回去后便遣人送來滋補養身的藥材並消褪疤痕的雪肌膏。忠王太妃與唐玳亦親自過來探望,稍晚些,燕王府上也備下固本培元的藥材,聊表兄長心意。餘下的,宗親命婦皆有問候。
諸人來一趟,送份人情,盡了禮節便走了,唯有皇后不寢不休地候在床榻旁。唐瀠仍是昏迷,昏迷時極為執拗,咬緊了牙,湯藥與粥食都不能喂入,偶爾又有片刻的蘇醒。趁這片刻的蘇醒,人便鬆懈下來,能喂入幾勺湯藥與粥食,她夢囈着,說些糊裏糊塗的話,一會兒喊“阿娘”,一會兒喊“母后”,無論怎地,夢中都是皇后,只是夢境怕是不好的。
更深露重,天有些寒。湯藥剩了半盞,皇后舀了一勺,輕抿一口,便交由忍冬:“拿去熱熱。”
忍冬接過瓷碗,卻是不動,猶豫片刻,低聲勸道:“殿下,奴婢守着,您且去歇歇。”皇后不語,只看着睡夢中眉頭緊鎖的孩子,又起身,自銅盆中取來溫熱的手巾,擦拭她眼角未乾的淚痕,力度輕柔得幾乎要從指縫間流瀉出水來。
忍冬見此,便知勸不下,只得依言告退。她走到門邊,皇后忽將她叫住:“商先生與余大人那兒,遣人看過不曾?”余笙任職於太醫院,是一醫官,只私下,皇后才稱她阿笙。
皇後為中宮主,從未有人情禮節上的疏忽遺落,今日這般卻是破天荒。忍冬止步,回身恭謹答道:“兩處各遣了宮人前去探望,禮數亦是周全,殿下盡可安心。”
皇後點頭,忍冬便退下,不多時,又奉上溫熱的湯藥。皇后拿在手中,命她自去歇息,熄滅數盞銅燈,餘下一盞恰置於床畔,光源近,將皇后眼下一片青黑映得徹底。忍冬見她精緻的面容之下難掩疲倦,卻還硬撐,禁不住,再勸道:“殿下,奴婢在這兒守着,小殿下若醒來,要喝水要吃食都使得。您熬一夜,次日憔悴了,小殿下孝順,見了定然內疚。”
忍冬也算熟稔皇后的脾性,知她不在意自己身體,便將唐瀠搬出來,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皇后淡笑一聲,手指撫過孩子柔軟的鬢髮:“她醒來,既不尋喝的也不找吃的,她嚷着要娘親,你該如何?你下去便是,我無礙的。”
嚷着要娘親,十個忍冬都抵不過皇后一人,忍冬無奈,只得告退。
唐瀠不知自己究竟睡了多久,恍惚間似乎曾醒過幾次,意識卻仍是模模糊糊,甚至分不清眼前的皇后是虛幻或是現實。旭日與隴月交替升降,時間的流逝使夢與真之間的界限愈加混沌。
她困在內,四肢負重如鐵,寸步難行,每一步皆如跋山涉水。忽而,她行至一處,十步之外,顏遜與皇后似在密談,又似在爭執,顏遜咄咄逼人,目露凶光,皇後分毫不讓,氣勢凌厲,殺伐果決。僵持不下時,顏遜憤而怒指一處,應是欲以物要挾,他指的那處,恰與唐瀠所站之地契合。
唐瀠四下看了看,的確只她一人。皇后也望過來,她看向唐瀠,眼眸中的冷厲被溫柔壓下去幾分,氣勢既而落於下風。下一刻,顏遜奸詐地大笑幾聲,將匕首遞與皇后,皇後接過,匕首抵於腰腹,冰冷的刀刃一寸寸沒入,殷紅的鮮血一滴滴滲出,地上漸漸積了一灘血泊。
唐瀠心急如焚,眼睛紅得充血,她掙扎向前邁步,卻每每徒勞無功,像是被誰緊縛四肢,定於原地。她眼睜睜地看着皇后倒下,倒在那片血泊中,望着她,隨即輕闔雙目,元兇顏遜揮袖而去,天地間回蕩着他奸計得逞的笑聲。笑聲銳利又刺耳,引得唐瀠心中幾頭困獸以頭搶地,奮力相撞,將她帶出幾步遠。
她疾步過去,跪倒在地,皇后的軀體已經冰冷如死物。從今往後,再不會有一人將自己視若珍寶,再不會有一人雪夜中長立,只為候她遠歸,再不會有一人輕揉她柔軟的髮絲,將她摟入懷中,在她耳畔諄諄教誨。是夢境,還是現實?唐瀠分不清,她困於夢魘中,掙扎着,慟哭着,哀鳴如落單的小獸,惹人憐愛。
皇后坐在床榻旁,她已靜坐一日一夜,不覺睏倦。眼下見她這般,便知她又做了噩夢,皇后緊握她的小手,並俯下腰身,欲溫言哄慰。哪知,唐瀠驀地睜開雙眼,纖長的睫毛上綴滿晶瑩的淚珠,眼睛裏噙滿熱淚,隨着睜眼的動作,那熱淚徘徊在內,不曾墜落,倏爾間,她茫然地顧盼四周的陳設,待漸漸醒悟過來所處何地,她便急急地將目光定於皇后,她看着皇后,不可置信般眼睛忽閃幾下,熱淚順勢跌出,掛在因長久的低燒而紅撲撲的臉蛋上。
“……阿……阿娘?”聲音發顫,又嘶啞,唐瀠開口便問道。她緊緊地盯着皇后,若皇后忽而消失了,她只會將此當作一個夢——如方才,一定只是一個夢,她要再睡過去,做成千上萬個夢,直至她尋到通往現實的出口,若尋不到,她便任由自己困在夢境中,與母后朝夕相伴,不復醒。
皇后伸出一隻手,擦拭她的淚水,淡笑道:“嗯,醒了就好。”她心裏是格外歡喜的,卻又是內疚的,她生性淡然,心中如何洶湧澎湃,現於神色上不過只蹙眉、微笑罷了。不二齋遇刺之事是她與蕭慎謀划,傷在何處,如何傷,傷口幾寸深幾寸長,皆有預設。唐瀠所受不過輕傷,然而她身體虛弱,只這輕傷也似乎傷了本元,低燒不退,夢而囈語,皇后守了一夜,也擔憂了一夜,幸而,如今無事。
很快,皇后便發現,這孩子的淚水是擦不完的,擦了又落,擦了又落,像是積攢了許久的情緒猛然爆發,有如山洪。皇后不為她拭淚了,只靜靜地看着她哭,宮人自去打了清水來,奉上手巾,皇后拿在手中,正欲給這隻花臉貓擦擦臉。花臉貓躺在床上,手背揉着眼睛,眼淚從眼角滑落,她哽咽道:“阿娘,你抱抱我好不好……”抱抱我,讓我篤定,那匕首與血泊,真是夢境。
病中的孩子提再無理的要求,父母也只有應允,從無拒絕的。皇后執手巾的手頓了一頓,隨即將其交給宮人,避開她的傷處,將她輕輕摟入懷中,溫聲道:“做了一夜的噩夢,不曾哭成這樣的,夢見什麼了?”
唐瀠依偎在皇后馨香溫軟的懷中,真實的觸覺使她動蕩不安的心神真正平定下來,鼻間又縈繞着疏冷淡然的清香。皇后守了她一夜,才知她做了一夜的噩夢,幾年間,她患病時,皇后亦是守護在旁,若想害她,處處是機會,何必繞彎?區區*的異香也不致命。前日,表姑離開前,叮囑她“要孝順你阿娘,無論何時”,此話意有所指,是否指的便是此事?
她想着事,啜泣聲漸止,又抬頭看了看皇后,皇后垂眸看她,仍在等她答話。唐瀠不知該如何將夢境陳述,“死”之一字她不願再提,恐成讖語。眼淚本來止住了的,想了想那夢境,酸澀的感覺又翻湧而上,唐瀠埋頭下去,摟着皇后的腰,嗚咽道:“夢見你不要我了……”
她說著,哭着,小腦袋上下左右地亂蹭,湧出的眼淚霎時將皇后的衣衫洇濕。皇后無奈,又心疼,她輕輕撫順孩子的脊背,她啜泣不止,脊背也隨之聳動,皇后安慰道:“南柯一夢,華胥一夢——諸如此類,與你說過許多次的,夢非實境,明知是夢,何必輕信?再者,我為何不要你?從來,便只有兒女長大,成家立業離開父母的,沒有父母捨棄孩子的道理。”
唐瀠連連搖頭:“兒不會離開母后,永遠都不會。”不會離開你,會孝順你,會信任你,永遠。
皇后微怔,隨即認真道:“‘永遠’無定期,勿要以此許諾。”
唐瀠聞言,更認真幾分,隱隱有立誓的跡象,她抬頭,濕漉漉的眼睛看着皇后:“兒在一日,便陪伴母后一日。”她是很認真,皇后心裏則掠過幾分惆悵。孩子信任她,依賴她,孝順她,她卻從一開始便將她牽涉進諸多陰謀中,乃至設計令她身陷險境,若來日她知曉,定是怨恨她的吧,談何陪伴?
兩人緊緊依偎,不發一言。片刻后,唐瀠忽然喚了一聲:“母后。”她已不哭了,卻有鼻音,聽來格外的軟糯,像個元宵糰子,臉蛋紅潤,大抵是紅豆餡兒的。
皇后應了聲。唐瀠“咯咯”地笑幾聲,又喚了一聲:“阿娘。”皇后又應了聲。唐瀠窩在皇后懷裏,笑得兩頰梨渦彎彎,接下來,也不停歇,輪番叫喚“母后”、“阿娘”,皇后應她,她便笑逐顏開,若不應,她又嬌滴滴地纏着皇后應她,十足的恃病而驕。
皇后兒時也是個孩子,這把戲她豈會不知,約莫便是心裏忽然空落落的,喚人,有人應,寂寞的感覺便消退不少——還需是極親密之人。她知這把戲,又不忍說她,不厭其煩地陪她玩,寢殿中一時間充斥着唐瀠甜糯糯的“母后”、“阿娘”與皇后無奈又寵溺的淡淡一個“嗯”。
是以,忍冬入殿時便很是汗顏,小殿下醒了,果真是不尋喝的也不找吃的,只嚷着要娘親。她趨步上前,低聲稟道:“殿下,顏相在偏殿等候。”
唐瀠清楚地瞧見,皇后嘴角的微笑霎時收止,眉眼間仍是淡淡的,周身的氣壓卻倏地冰冷許多。她未多言,叮囑了乳娘幾句,令她好生照看七殿下,便在宮人的簇擁中離去。唐瀠的心裏生出一個主意,她患病,父皇總是要來探望的,何不藉著傷病,與父皇提一小小要求,勿要讓顏遜再隨意進出中宮了,本來他是外戚,此舉也不合適,最重要的,他過來,母后便不開心。
只是她需組織語言,不能貿貿然提出,否則便要落下一個不識禮數的壞印象。
唐瀠琢磨着,另一邊,皇后已與顏遜會面——仍是屏退宮人,萬分隱秘。
顏遜不知是否因着剋星余笙的到來,他近日事事不順,顏黨亦只於“燕王”佔了一次上風,且這上風佔得不穩。今日早間,彈劾劉鐸的奏摺接二連三地呈上御案,他以為蕭黨的手段不過如此,昨夜便鋪設戰壕——挑了蕭黨中一人彈劾,其佔據上直衛要職,既是軍中,又是上直衛那等浪蕩子弟聚集的地方,豈會白玉無瑕?
顏遜心中要義,不勝則敗,若敗,也必要爭個魚死網破才肯罷休!
豈料,他竟失算。積案數尺的奏摺中夾雜了一封吏部尚書王泊遠所擬,旨在復設儀鸞司,重立鸞儀衛,勿使女科武舉形同虛設。唯獨這一封,隻字未提劉鐸,好比萬花叢中一點綠,當即突出於皇帝眼前,適才,謹身殿已有聖命召見王泊遠,想來,必是為了此事。
儀鸞司是世宗所創,下設鸞儀衛,因是女軍,編製多於男軍,足足兩萬人馬,是眼下劉鐸所統親衛軍的一倍!
王泊遠掌吏部,對世宗年間創設的多項惠及女子的政策多有不滿,必是蕭相指使,那諸多彈劾劉鐸的奏摺只是障眼法。顏遜越想越不對,似乎自己被誰牽着鼻子走入了一個圈套,不二齋出事,只一夜,王泊遠便將奏摺擬寫出來,奏摺不比詩詞曲賦,喝幾盞酒,趁着酒興便能揮灑自如,奏摺需有理有據,需時間規劃的,從頭至尾,就是一個圈套!
顏遜上前一步,將皇后逼至角落,睚眥欲裂,怒喝道:“你是幾時與蕭慎暗中勾結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