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陸非遠的夢
世人都說威遠候陸非遠有大運氣,從一屆江南皇商成為忠勇伯又一躍成為當今聖上倚重的大臣,唯一的遺憾是陸侯爺年過三十膝下無子。威遠候夫人雖是當今皇后的表姐霍太傅的嫡女,但溫柔嫻淑賢惠大方,從不倚仗家世與陸家為難,她親自為陸侯爺挑選小妾姨娘多達數十人,可惜仍無人有孕。
威遠候府是皇上欽賜的宅院,府中亭台樓閣奇石假山應有盡有,若在春夏之際必然美不勝收,如今正值隆冬,天邊黑雲層層,倒顯得這府中凋敗。
穿着紫色比甲的婢女匆匆忙忙穿過迴廊,走到正房門口方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掀開帘子。
春光堂的正堂里擺着一對青瓷花瓶,瓶里盛着陸家花房培育出來的紅牡丹,虧得房中春意濃濃,才能讓這牡丹離開暖房也能開的嬌艷動人。
屏風后隱約看到一個人影,如墨青絲高高挽起,藏在發間的綠寶石閃着瑩瑩光澤,側卧着的女人突然翻個身,露出一張白皙嬌美的臉龐,她輕蹙黛眉,彷彿夢中也有不開心的事。
“太太,太太……”拂曉小聲喚醒她。
霍容玥緩緩睜開眼:“何事?”
她掀開被子下床,整個人懶洋洋的,抬眸示意拂曉給她整理衣衫。
拂曉苦着一張臉,蹲下給她穿好繡鞋方回話:“宋姨娘……”
“宋姨娘怎麼了?”她渾不在意,起身活動過筋骨接過另一丫環奉上的香茶。
伺候她的丫環都知她的脾性,剛睡醒時沒緩過那慵懶勁兒,誰都甭想和她說正事。
“太太,宋姨娘她有孕了。”拂曉說完,便深深低頭。
霍容玥一怔,手中茶杯跌落在地摔的粉碎,丫環們都縮着脖子。
“你說什麼?”
拂曉咬着嘴唇,雙眸含淚道:“方才侯爺回府後去宋姨娘院裏小坐,宋姨娘忽然嘔吐不止,侯爺叫來大夫診斷,說是宋姨娘身孕已有三月。”
“宋毓寧呀?”霍容玥笑容恍惚,淚水順着臉頰滑下:“她終究是比我命好。”
“太太……”拂曉是她的陪嫁丫環,終身未嫁服侍她至今,自是清楚太太此時有多傷心。
霍容玥拂開拂曉的手,逕自走到裏間,鏡中人眉間籠着清愁,眼角悄然冒出一條細痕,鬢髮間還能找出幾根銀絲,她還不滿三十歲!
她閉上眼睛任由眼淚掉落,這輩子怎麼就活成這樣!
“如果當初沒有嫁過來……”
可惜這世間事從來不能重來。
一刻鐘后,從裏間走出來的又是言笑晏晏的陸大太太。
陸非遠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風流倜儻、惜花多情,此刻面對自己的正房夫人臉上卻是掩不住的尷尬喜色:“太太,我……”
霍容玥一揖:“恭喜夫君。”
陸非遠多年無子已成陸家人心病。
他側身避開她的禮,又體貼扶起她,長長嘆一聲道:“你放心,這孩子生下來就孩子養在你的名下,宋姨娘送去別莊。”
“侯爺……”霍容玥萬分感動,雙手與陸非遠交握在一起,這是他的承諾。她嫁入陸家多年無子,也沒姨娘小妾生出孩子,現在宋毓寧懷上孩子便能解決陸家無子的窘狀,若能去母留子自然更好,只是宋毓寧終究是宋家的姑娘,舅母怕是不允她對她動手的。
陸非遠雖然風流多情,但絕對尊重正妻的地位,將孩子養在正妻名下,若霍容玥能生出嫡子最好,若不能,這就是他陸家的嫡長子。
正房裏沉靜無聲,霍容玥心裏難受也未表露出來:“夫君去忙吧,宋姨娘剛有孕,正需要夫君安慰。”
“不用,我去書房看些公文罷,晚間來陪你用膳。”
一襲白袍翻飛,陸非遠漸漸走遠,霍容玥猛然想起初見他的時候,宴席上打翻的菜品盡數弄到她襦裙上,她由丫環陪着去房裏換衣服,他醉酒來到院中,驚慌錯亂下,他向宋府求親,只是她住在外家婚姻大事需由父母做主,他往霍家跑了五趟才得到霍太傅點頭。
成親后的日子不好不壞,他是皇商家的公子,自小便是珠環蝶繞,娶了她,剛開始還是蜜裏調油,日子久了便恢復原狀,加上她進門一年沒有身孕,公婆礙於霍家和宋府的名頭,不敢名正言順讓他納妾生子,但通房姨娘卻一個沒少,只是餵了避子湯,又過兩年她還是無孕,連通房的避子湯也停下來,她那顆心也從開始的滿心期盼變得麻木。
一晃十年過去,她依然無孕,通房也無孕。
宋毓寧去年進門,卻比任何人都幸運。
猶豫良久,霍容玥沉聲:“拂曉,你帶着適合孕婦用的,探探宋姨娘吧。”
她親自去,發生點什麼事逃不了干係,讓丫環去送,用於不用都在宋毓寧,孩子的安危也不會牽連到她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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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大太太握着霍容玥的手和藹交代:“玥娘,毓寧懷着陸家的血脈,你對她包容些,等她把孩子生下來,你們二人共同撫養,毓寧一定會教導孩子好生孝敬你的。”
霍容玥心一沉,強撐笑臉:“舅母,您的意思是?”
舅母將宋毓寧送入陸家時說,讓宋毓寧來幫她生個孩子出來,生下孩子就將宋毓寧送到別莊。現在卻是要她和宋毓寧共同撫養這孩子,一個孩子怎麼可能有兩個母親,不是她的孩子!
“玥娘,舅母知道你心裏不高興,但宋毓寧是我宋家的女孩,又是名正言順抬進陸府的,生完孩子就送去別莊,對你名聲也不好,還是讓她留在府中吧,說不定還能再生出個孩子來。”宋大太太的神情不容反駁,向來充滿慈愛的眼睛裏突然多了几絲冰冷與嘲諷。
霍容玥一顆心如墜冰窟,如果她沒理解錯的話,舅母是要扶持宋毓寧在陸家的地位,那她呢?
她失神之下竟然問出來。
宋大太太將衣袖從她手裏拉回來,淡淡道:“玥娘,人要學會知足,不要得隴望蜀,若不是有毓寧這個孩子,你說不得就被陸家休棄了!”
霍容玥呆愣當場,宋大太太轉身帶着禮品去看望宋毓寧,那樣子簡直把宋毓寧當親生女兒疼愛,可霍容玥知道宋毓寧在宋家過的日子,宋大太太就把她當小貓小狗養着。
可如今……是了,宋毓寧是宋家的姑娘,她是宋家的外甥女,誰的關係更近一目了然,陸家與宋家站在一條線上支持江南皇子宋熙京奪嫡,反倒是她的娘家與陸家聯繫不深,現在宋毓寧長成了又懷着陸非遠的孩子,她做陸家主母更能加深陸家與宋家的關係,舅母他們放棄她也是理所當然。
霍容玥還是不願相信,昨日夫君才說會將宋毓寧送到別莊,現在有陸家的支持他還會這麼做嗎?
她做了一晚上噩夢,夢裏陸非遠給她一紙休書,要扶宋毓寧為正妻,直言霍府無用與宋家合作才有利益可言。
她獃獃坐在正堂,想反駁卻說不話來,說她不該信任關係親近的舅母,與娘家關係疏遠,說她會好生對待宋毓寧的孩子,可陸非遠不聽,逕自走遠。
“不要……不要……”霍容玥掙扎着醒來才發覺是個噩夢,鬆口氣抹掉額頭上的冷汗,望着青羅帳出神。
拂曉撩開帳子,遞來一杯溫熱的茶水:“太太,喝杯茶就不會做噩夢了。”
“嗯。”霍容玥喝過茶,啞着嗓子問拂曉:“舅母是不是一直在算計我?宋家沒有年紀大的女孩兒,所以接我去宋家住着,讓我嫁給陸非遠,好不容易將宋毓寧塞進來等她有了身子,居然想和我平起平坐……”
她散亂着頭髮,看起來有些猙獰。
方才貼心遞上茶水的拂曉盯着她殷紅的嘴唇道:“太太,您現在才懂有些晚了吧?”
霍容玥猛然抬頭,不敢置信的看向拂曉。
拂曉的笑容更加詭異,她瞳孔一縮,壓低聲音又帶着興奮:“你現在就要死了,明白了又有什麼用?”
“你說什麼?”霍容玥捂着嘴巴,總覺得喉嚨處堵着些什麼。
拂曉爬到床上,與她視線平行:“表姑娘,你還真是傻,太太把您當親閨女一樣疼肯定是有所圖的啊,可憐太太毀了您的閨譽,將您嫁給爺,您還感激涕零的。更倒霉的是,你嫁到陸家居然一個孩子都沒生,現在琴姑娘有孕,她嫡姐是當朝皇后,你這當表姐的沒用處還不趕緊給皇后的妹妹讓位置?”
“你……”霍容玥呼吸困難,手指顫顫指着拂曉:“你這賤婢,你給我喝的什麼!”
拂曉拍開她的手,詭笑道:“喝的自然是讓你早日解脫的東西,若你被陸家休棄,那霍家還不與宋家鬧掰?你這礙事的死掉,我們都輕鬆!”
鼻孔里突然溢出兩道黑血,霍容玥腹內如同刀絞,劇痛之下吐出兩口血,她知道自己活不了了,睜着一雙圓眼躺倒在床上,腦子裏卻在飛速回想着這些年的事,怎麼也不敢相信她視若親母的舅母居然從一開始就在算計她!
不僅她的婚事是她算計出來的!現在還要算計她的性命!
“為什麼?”霍容玥不甘心。
拂曉故作天真的歪頭:“姑娘,奴婢是宋家的家生子,自然要為主子做事。至於為何要毒殺您,一是因為太太的吩咐,二是奴婢恨你,奴婢在您身邊伺候這麼久,您都不開口把我給爺,等您走了,琴姨娘便讓奴婢如願。”
霍容玥氣急攻心,一口黑血噴到拂曉臉上:“賤婢,你們……不得好死!”
“呵呵,現在先死的是姑娘,百年後奴婢會下去跟姑娘請罪,您還是先上路吧!”
說話間,拂曉將被子捂在霍容玥臉上,她毫無反抗之力,很快連動不再動,呼氣多進氣少。
很快,連呼氣都沒了。
醞釀一整天的天空飄起鵝毛大雪,悄無聲息為這世間覆上一片銀白,青花瓷瓶里的紅牡丹靜靜敗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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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非遠猛地從夢中驚醒,一夜的昏昏沉沉似夢非夢似真非真,整個身子酸軟疲乏連動都不能動,他好像看到了前世霍氏的死掉的場景,可記憶告訴他不是這樣,霍氏主僕是被人砍死的不是因宋家而死。可剛剛夢裏的場景那樣真實,難不成是他記憶出了差錯?
總歸,霍氏是愛過他的。
他已經記不得宋毓寧有孕時霍氏到底是怎樣的表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