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番外一（上）
柳舒晗三十歲，程秋亦三十一歲。
C市這幾年的冬天一年比一年冷，今年剛進臘月，第一場雪已經飄飄揚揚灑下來了。
大雪初晴，厚厚的雲層里探出久違的陽光，柳舒晗趁着好天氣，把陽台上的幾盆植物搬到有太陽的地方，又澆了點水，程秋亦靠在躺椅上看書，金絲邊的遠視眼鏡斜斜掛在鼻樑上，從柳舒晗的角度看過去，跟個老大娘似的，頗為滑稽。
柳舒晗的公司年中改革，把全市業務分了好幾個大區，每個大區一個代理，她是公司的老人，又對C市熟悉得很，於是升了代理，偶有加班，不過節假日休息都正常下來，空閑的時間也多了。
她們倆都是不愛出門的人，頭兩年程秋亦還老心血來潮要帶柳舒晗出去玩，走了不少地方，新鮮勁磨沒了，現在有點空閑寧願在家裏窩一整天，哪也不去。
程秋亦最近迷上了偵探小說，古今中外有名的偵探小說看了個遍，現在專門搜羅冷門的偵探小說看。
她手上這本小說作案手法設計精妙，程秋亦看得入迷，眼前突然一片眩暈，頭也一陣陣地疼起來。
手裏的書順勢掉在地板上，柳舒晗聽了響動轉頭，只見程秋亦手按着額角，雙目緊閉，使勁晃了幾下腦袋，她連忙放下手裏的洒水壺蹲在椅子邊，“秋亦？秋亦你怎麼了？”
程秋亦頭疼暈眩的癥狀來得快去得也快，不到一分鐘的功夫消失無蹤，她睜眼對上柳舒晗的滿面焦急，笑着安慰，“沒事，可能是昨晚沒睡好。”
“真的？”柳舒晗狐疑地問。
“當然是真的。”程秋亦失笑，“又不是什麼大毛病，我還能騙你嗎？”她趁機捏了捏柳舒晗屁股，“我餓了，舒晗，再不做飯我可就要吃你了。”
“越老越沒正形！”柳舒晗嗔道。
看着柳舒晗走出陽台，程秋亦才隱去面上的笑容，眉宇間浮起一抹愁雲。
柳舒晗一盤排骨下鍋，吱吱冒起油煙，這才想起什麼，從廚房探出半個身子，對着陽台大喊，“秋亦，上次的體檢報告下來了沒有？”
她這幾年嗓門愈發洪亮，中氣十足，越來越有許如雲的架勢。
“沒有，張醫生說下星期一送過來。”程秋亦撿起書答道。
她拿着書走進陽台上隔出來的小書房，從抽屜里拿出那份“下星期一送過來”的體檢報告，某一欄里“疑似顱內腫瘤”六個字讓程秋亦心裏一沉。
程秋亦頭疼的毛病這幾個月發過好幾次，這是第一次被柳舒晗當場撞見。
疑似腫瘤，疑似腫瘤……
程秋亦煩躁地把體檢報告塞回抽屜里，門外有人敲門，柳舒晗又喊：“秋亦，你去開個門，肯定是博明回來了！”
早年柳舒晗對沈文琴的厭惡很深，連帶着也不待見程博明，相處幾年，發現程博明本性不壞，慢慢也打開了心胸，對程博明就像對自己的弟弟，處處護着他，生怕他又像從前一樣在學校里受人欺負。
程博明已經上了高中，他在程秋亦教的功夫上面天分不高，念書倒還行，考了個市重點高中，在學校里兩百名左右的成績，比不過當年的程秋亦，比柳舒晗那是強多了。
程秋亦去開門，門外不止背着書包的程博明，還有顏采靈帶着她家四歲的小瑤瑤。
“大媽，瑤瑤想死你跟小媽了！”門一打開，還沒程秋亦膝蓋高的小瑤瑤就撲上來抱住她的小腿，奶聲奶氣地要程秋亦抱抱。
程秋亦單手一撈把瑤瑤抱起來，對顏采靈笑道：“阿志又惹你生氣了？”
顏采靈這幾年和阿志有個什麼矛盾就帶着瑤瑤往程秋亦這裏跑，都成套路了。
“爸爸不乖，媽媽罰他跪鍵盤。”瑤瑤小手抱着程秋亦的脖子，在程秋亦耳邊小聲控訴。
程秋亦失笑，“采靈，差不多得了，阿志好歹是你丈夫，也給他留點面子。”
“我哪沒給他留面子了？他……”顏采靈想起瑤瑤還在，把她從程秋亦懷裏接過來遞給後面的程博明，“瑤瑤乖，讓博明哥哥陪你看動畫片好不好？”
程博明默默接過瑤瑤，小心翼翼抱着，生怕摔了她。
程博明和五年前比就跟變了個人似的，他跟隨程秋亦習武，身上的肥肉一點不剩，個子也竄上來了，快比程秋亦還高。白白凈凈的少年，高挑纖細，完全看不出從前是個體重嚴重超標的小胖子。
“不好，我要吃小媽做的炸雞腿！”瑤瑤指着廚房，架勢十足地命令，“博明哥，去廚房。”
他小時候因為宋璐瑤白挨了自己師父一頓揍，對這個小丫頭有點心理陰影，基本上能順着就順着，千萬不敢得罪她，於是抱着瑤瑤去了廚房。
柳舒晗糖醋排骨炒好正往盤子裏盛，程博明抱着宋璐瑤進來了。
“小媽小媽，瑤瑤來看你啦！”宋璐瑤七拱八扭從程博明手上鑽出來，屁顛屁顛跑到柳舒晗跟前，臉上的肉跟着一顛一顛，跟年畫裏走出來的福娃似的。
宋璐瑤從小和柳舒晗親近，柳舒晗也可着勁兒地疼她，那母女情深的，看得有時候顏采靈嫉妒得咬手帕。
“瑤瑤！”柳舒晗眼前一亮，趕緊關了火洗乾淨手上的油污抱她，“我的小寶貝兒，你怎麼來了？是不是媽媽又生爸爸氣了？”
宋璐瑤小腦袋認真地點了點，“爸爸不乖，媽媽罰他跪鍵盤。”
柳舒晗偷笑，“你家的鍵盤都讓爸爸跪壞了好幾個了吧？”
程博明站在廚房門口，身上還背着個書包，“師娘，我回來了。”
程博明從初三開始不再追着柳舒晗屁股後面叫“舒晗姐姐”，恭恭敬敬尊稱她一聲師娘。
“快把書包放下洗手吃飯，我做了你愛吃的糖醋排骨和可樂雞翅。”
“好，謝謝師娘。”
“小媽，那我的炸雞腿呢？”宋璐瑤眨巴着大眼睛問。
柳舒晗疼愛地颳了下她的小鼻子，“少了誰也不能少了我家寶貝兒的雞腿。”
他們這邊一團和氣地逗趣兒，另一邊顏采靈對阿志的控訴就沒停過。
“你說有他這樣的人嗎？應酬就應酬，那手都快摸人小姑娘大腿上去了，我算是看出來了，男人沒一個老實的，有也是表面上老實。”
程秋亦安慰她：“阿志的性格我了解，不是你說的那種人，采靈，你該聽他解釋。”
“這還有什麼好解釋的？秋亦，我真羨慕你跟舒晗，你說當初我要也找個女孩子……”
程秋亦沉下臉來，“采靈，別胡說。”
有些玩笑開得，有些玩笑開不得，感情上的事，哪怕是一句玩笑，對方聽了也要耿耿於懷記在心裏。
顏采靈自知失言，轉了話題，“不說他了，說說你們吧，怎麼樣，你和柳舒晗還膩歪着呢？你說都膩歪多少年了，怎麼就膩歪不夠啊？”
“這才幾年？還沒我跟她分開的時間長。”程秋亦發自內心地泛起笑容，“從前老想帶她走遍全世界，現在才覺得只要跟她在一起，在家裏什麼也不做地呆一天都是高興。”
顏采靈誇張地捂住臉頰，“程秋亦你夠了啊，我牙都被你酸倒了。”
程秋亦端起茶盞，掀開蓋子撇去茶葉正要喝，手一抖灑了半杯，她放下茶盞按住額頭，眉頭緊皺，怎麼頭痛的毛病越來越頻繁了。
“秋亦，你怎麼了？不舒服啊？”
程秋亦忍過陣痛，勉強笑道：“頭痛，沒什麼要緊的。”
“頭痛？從前可沒聽說你有這毛病。舒晗知道么？”
程秋亦不語。
顏采靈覺出異樣，追問道：“到底怎麼回事？秋亦，你不告訴我我可去問舒晗了。”
“顱內腫瘤。”
“什麼？”
“我說我得了顱內腫瘤。”
哐鐺一聲脆響，裝滿紅燒排骨的盤子跌在地板上摔了一地，油汁濺了柳舒晗一身，她毫無察覺。
“舒晗，哪傷着了？”程秋亦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仔細檢查柳舒晗腿有沒有被燙傷。
柳舒晗站在廚房門口，全身冰涼，“程秋亦，你……你再說一遍。”
程秋亦摟着柳舒晗安慰，“舒晗你別急，體檢單上說的是疑似，還沒確診……”
“腫瘤……腫瘤……”柳舒晗六神無主，“你為什麼現在才跟我說！”
“昨天剛拿到體檢報告。”
柳舒晗飯也不端了菜也不盛了，拉着程秋亦就要去醫院，“我們現在就去醫院，我們去確診……一定是醫生弄錯了……一定是醫生弄錯了！”
“舒晗，舒晗……”程秋亦叫了幾聲柳舒晗的名字，柳舒晗毫無反應，嘴裏只顧着念叨“一定是醫生弄錯了”，程秋亦抓着她的肩膀喝道：“舒晗你冷靜點！”
柳舒晗渙散的眼神漸漸聚焦，她攥着程秋亦的袖子哀求，“秋亦你告訴我，一定是醫生弄錯了是不是？他們每天那麼忙，總有弄錯的時候……”
“對，肯定是他們弄錯了。”程秋亦緊緊抱住柳舒晗，“舒晗別怕，我還要和你過一輩子呢，不會有事的。”
柳舒晗埋在程秋亦懷裏，哇地痛哭出聲。
腫瘤，光是這兩個字就讓柳舒晗害怕得發抖，她和程秋亦才過了幾年好日子？為什麼老天爺要跟她們開個這麼大的玩笑？
宋璐瑤躲在程博明身後，癟着嘴可憐兮兮也哭了出來，“小媽你別難過……別難過……”
一大一小哭得熱鬧，顏采靈趕緊把宋璐瑤抱到陽台上哄，“瑤瑤不哭了哦，小媽和你鬧著玩兒呢……”
“師娘你先別急，腫瘤一般都是良性的，切除了就好了，師父不會有事的。”程博明道，憂慮地看着程秋亦。
誰知柳舒晗雙手把程秋亦抱得更緊，生怕自己一鬆手她就消失不見。
一般是良性的，萬一……萬一是惡性的呢？
萬一程秋亦真的……真的……怎麼辦？
柳舒晗不敢繼續想下去。
程秋亦搖搖頭，示意程博明回房。
程秋亦輕撫着柳舒晗的頭髮，緩緩地嘆息。
“舒晗，我從前總想，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哪怕一天也夠了，後來終於在一起了才知道不夠，一天不夠，一個月不夠，十年二十年都不夠，太短了，我從前糊塗，浪費了那麼長的時間，能擁有你的時間太短了。”
“舒晗，我和你在一起，一輩子都嫌短，又怎麼會因為這麼一個小病把你一個人留在這世上受苦？舒晗，我還要纏着你一輩子呢，說到做到。”
柳舒晗哭聲漸停，在程秋亦懷裏抽泣，肩膀跟着一抖一抖的，“程秋亦，你絕對不準死在我前頭。”
“嗯，舒晗，我怎麼捨得呢。”
可是這一次，好像由不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