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8.第三百一十八章
太元八年,七月底,桓沖率大軍由水路進發,先下汝陰,再攻新蔡。
汝陰之戰,桓沖指揮若定,劉牢之一馬當先,摧枯拉朽一般,拿下汝陰郡城。
大軍在汝水登岸,卻是遇上嚴陣以待的新蔡守軍。
秦軍以騎兵為主,更擅陸戰。
桓漢軍隊水陸並舉,武車上岸,擋住飛來的箭矢。
船上架有床-弩,每次放弦,都有巨聲呼嘯而過。且有遇火既燃,可發爆響之物,讓秦軍“大開眼界”。
逢戰,武車擋板升起,船頭張開巨-弩,投石器拋出斷木,中間夾雜着漆黑的陶罐。
罐口藏有火信,落在秦軍陣前,接連炸-響,騰起一陣黑煙。
爆響一聲接着一聲,黑煙連接成片,秦軍再是勇猛,無懼生死,奈何陣前驚馬,出現瞬間的混亂。
漢軍抓準時機,以步卒列陣,跳蕩兵為先,左右武車相護,吶喊着沖向秦軍。
值得一提的是,漢軍陣中少去部分竹槍,多出長過六尺、一頭楔滿木-刺的木-棍。乍一看,活似加長版的狼牙棒。
沖陣時,步卒壓低身形,木棍橫掃。馬腿凡被掃到,俱應聲而斷。
新蔡太守出身西河,久經沙場,見此情形,立刻意識到不妙。當即令人擊鼓換陣,秦兵讓開陣前,放漢兵沖入。
戰場被濃煙籠罩。
鼓聲中,失去戰馬的秦兵集結起來,同漢兵步戰。
雙方絞殺在一起,難分彼此。為免誤傷,箭矢變得稀疏,漢軍的武車和床-弩再發揮不出更大作用。
“殺!”
計策生效,新蔡太守躍身上馬,手持一桿馬槊,沖向陣中漢軍。
見太守臨戰,秦兵頓時精神大振。牢牢牽制陣中漢軍,重新組織起騎兵,猛攻較為薄弱的漢軍-右-翼。
戰場之上,瞬息萬變。
戰鬥之初,漢軍佔盡優勢。新蔡太守憑藉戰場經驗,以個人勇武,硬生生扭轉不利,率不足八千的守軍,和幾萬漢軍戰得旗鼓相當。
“擊鼓。”
桓沖立於大纛之下,舉千力鏡觀望,發現新蔡太守所在,當即給部將下令。
鼓聲變換,漢軍的攻勢愈發猛烈。
新蔡太守左沖右殺,迎面遇上劉牢之,馬槊和長-槍猛烈-撞-擊,噹噹數聲,火花四濺,可謂勢均力敵。
就在這時,郡城方向突然升起一股濃煙。
緊接着,有喊殺聲從身後出現。
新蔡太守頓時大驚,被劉牢之抓住機會,一槍挑飛馬槊,掃落馬下。
“稟大都督,郡城已下!”
一員武將飛馳而來,向桓沖稟報戰況。
來者銀甲銀槍,面容俊朗,英姿勃發。
不是旁人,正是笛聲江左第一的桓伊!
桓容初見這位族兄,以為他是不折不扣的文人。
哪裏想到,這位性情謙遜、氣質儒雅的桓叔夏,實是少有武才。剛剛及冠就為大司馬參軍,更曾隨大軍出征,立下赫赫戰功。
戰前,桓沖命劉牢之陣前迎敵,西中郎將桓伊和輔國將軍謝琰在他處上岸,繞過出戰的守軍,奔襲郡城。
新蔡太守本欲將漢軍攔於河上,哪裏料到,自己領兵出戰,恰恰落入漢軍圈套。
大半兵力被牽制,郡城轉瞬被下。
城內守軍拚死鏖戰,終抵擋不住漢軍猛烈攻勢。兼城內有人響應,於戰事最激烈時打開城門,迎漢軍入內,本就陷入困境的守軍登時大亂。
主簿和主記室親上城頭,門下賊曹及議生等率青壯力戰,仍擋不住如潮水般的漢軍。
城門被破,漢軍不斷湧入。
守軍逐漸力竭,一個接一個倒下。
新蔡主簿渾身染血,身邊部曲十不存一。遇桓伊登上城頭,勸其投向桓漢,僅是搖了搖頭,表情十分平靜,既沒有大罵漢軍,也沒有悲哭國運。
“素聞桓漢天子仁德,愛惜百姓。兩國交戰,百姓無辜,萬請將軍憐惜蒼生,莫要行-屠-城之舉。”
得桓伊允諾,主簿放下長刀,整肅衣冠,面長安方向而拜。
“我乃秦臣,歷代先祖皆效忠於秦氏。今食君祿,不能守城退敵,有負君王所託,唯一死以謝厚恩。”
“望將軍信守承諾!”
話落,主簿飛身躍下城頭,摔落於城門前,當場氣絕身亡。
“收斂義士,厚葬。”
主簿自盡,主記室戰死,門下賊曹落馬被縛。
議生見事不可為,得桓伊允諾不傷百姓,不對守軍秋後算賬,命守軍和青壯放下武器,隨後橫刀頸前,自刎而死。
戰後清點,新蔡共有職吏五十人,散吏十三人,除十餘被俘願降,多數為秦盡忠。戰死者超過三十,餘下皆自盡而亡。
性情之勇烈,實令人敬佩。
新蔡郡城已失,五千守軍陷入漢軍包圍,孤立無援。
戰鬥持續到傍晚,新蔡太守被斬斷一臂,死於陣中。守軍耗盡氣力,抵抗再不成氣候。
夜-色--降臨,船頭岸邊亮起成片火把。
五千秦兵僅剩不足兩千。
桓衝下令停止進攻,以謀士至陣前勸降。
新蔡太守已亡,三名幢主盡皆戰死。一名肩膀帶傷的參軍被扶到陣前,沙啞道:“桓大都督可能允諾不傷百姓,留一幹將士性命?”
謀士高聲道:“官家仁德,大都督亦非-嗜-殺之人。兩國交戰,百姓無辜。足下盡可放心。”
火光照亮河岸,河中停泊的大船彷彿一隻只巨獸,愈發顯得駭人。
參軍轉過頭,看向身後將士,心知只要自己不點頭,這一千多人都會死戰到底。
然而……
苦笑一聲,參軍推開攙扶自己的隊主,解下發冠,佩劍平舉身前,滄然道:“仆願降。唯請將軍遵守承諾。”
戰場上一片寂靜,戰鼓聲、喊殺聲盡數消散。
唯有夜風席捲而過,帶起濃烈的血腥氣和刺鼻的火-藥味道,同戰死的英魂一起,訴說著戰爭的殘酷和慘烈。
“戰死將士皆釘棺埋葬。傷者診治,不可輕慢。”
“將兵入城之後不許滋事,不許侵擾百姓,違者軍法處置!”
“聞新蔡缺糧,查點場內糧鋪。如情況屬時,天明於城前架鍋煮粥,派快船往汝南調人調糧。”
桓沖徹夜未眠,同麾下商議接掌郡城之事。並決定,待淮南糧到再兵發襄城。
經汝陰、新蔡兩場大戰,大軍需要修整。正好在新蔡停留幾日,期間派人往建康送回戰報。
夜色漸深,船艙里燈火通明。
郡城內,漢軍取代秦軍巡視城頭,嚴守城門。被俘的守軍和青壯暫移至城外,和出戰的秦軍看管在一處。
新蔡百姓皆是關門閉戶,整夜不敢合眼,唯恐有漢軍突然破門而入。
提心弔膽一夜,直至天明,眾人擔心的事始終沒有發生。
有膽大的推開窗,發現有眼熟的散吏結伴而行,都是手提銅鑼,一邊用木槌敲擊,一邊大聲道:“桓大都督下令,今日城外施粥!”
“漢天子仁德,不傷百姓!”
散吏一路走,一路高聲說話,每隔一段距離就會停下,一人繼續敲鑼,一人召集開窗的眾人,高聲道:“戰事已畢,新蔡歸入桓漢。”
“桓漢天子仁德,諸位也都曉得。”
“桓大都督自然要遵守旨意。”
“再者說,大家都是漢室,自不會有屠-城滅族之事,家中有男丁從軍的也是一樣。諸位父老盡可安心。”
“今歲糧食歉收,糧價又高,我知諸位家中都少谷麥,一日兩餐都是粥水,青壯也未必能吃飽。”
“城外正在熬粥,家家戶戶都可去領!”
散吏的話說得直白,甚至有幾分粗糙。
偏偏是這種語言最能讓人相信。
如果按照朝廷官文的樣式張貼告示,城內眾人未必會明白,反而會心生疑慮,對即將接手此地的桓漢官員很是不利。
桓沖麾下戰事順利,發兵彭城的謝玄和郗融卻遇上麻煩。
彭城曾為秦璟駐地,此後為秦玦駐守,城內將兵各個精悍。百姓亦能開弓射箭,上馬作戰。
自漠南戰事結束,秦玦即帶兵返回彭城。隨着兩國的關係發生變化,彭城的防守愈發嚴密。
秦玦上表秦璟,請征當地青壯。得到許可之後,迅速張貼告示,陸續有州內青壯應徵,分發皮甲兵器,準備面對即將到來的戰事。
增補兵源之外,秦玦下令加固彭城、下邳及沛郡三地城防。
如漢軍來攻,三地可如犄角之勢,互相支應,共為防禦。
謝玄和郗融率北府軍由陸上進攻,很快被秦軍斥候發現。秦玦嚴令部將不許出戰,牢牢守住城池,牽制漢軍兵力。
同時,派人給豫州的秦玸送信,嚴守潁川,預防漢軍聲東擊西。
交戰之初,雙方就陷入拉鋸。
秦軍佔據地利,漢軍則有兵力優勢。一時之間,誰也奈何不了誰。
并州刺使投漢,本欲帶兵南下,對彭城兩面夾擊。不料想,冀州刺使突然發兵,聲稱要討逆。
隨着戰事進行,并州刺使漸漸發現,冀州刺使未必如表面上忠於長安,背後或許另有盤算。只是戰況激烈,彼此膠着,一時之間猜不出對方真意,唯有壓下莫名的念頭,集中全力應戰。
從七月底到九月初,隨着漢軍北上,秦國境內的并州、冀州以及荊、豫、徐三州先後燃起戰火。
戰事不斷加劇,凡軍隊交鋒之地,百姓要麼從軍,要麼拖家帶口南逃。尤其是戰事最激烈的徐州,近乎亂成一鍋粥。
與此同時,秦國的軍隊攻入漢中,同桓石秀和桓石民率領的漢軍交鋒。
秦玖駐於朔方城,提防有賊寇趁機南下。
秦玓受封大都督,領兵攻襄陽。
一年之前,這裏曾是兩國天子的會盟之地。現如今,整座襄陽城被大軍包圍,隨時可能被碾成齏粉。
桓石秀身披鎧甲,親自出戰。
秦玓沒料到,在兵力對比如此懸殊的情況下,守城的將領竟會當面迎戰。
雙方甫一交鋒,秦軍就發現不對。
漢軍列出戰陣,貌似聲威赫赫,實則卻不堪一擊,觸之即潰。跳蕩兵還能戰上兩合,隊主以上完全是虛晃一槍,掉頭就跑。
秦軍上下都點懵。
這情況,是不是有哪裏不對?
追還是不追?
眼見漢軍就要跑沒影,秦玓濃眉緊蹙,為防其中詐,下令暫時收兵。
第一日的戰鬥,就這樣虎頭蛇尾的結束。
眾將回到營盤,坐于帥帳之內,齊齊望向大都督,都不太明白,對方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麼葯。
“梁州刺使素有英名,其智非凡。此間必定有詐,不可不防!”一名參軍出言。
參軍所言正是眾人心中所想。
然而,對於桓石秀的目的,眾人卻是莫衷一是,說什麼的都有。討論到最後,也沒能討論出什麼像樣結果。
秦玓轉向隨大軍出征的張廉,道:“伯考可有計較?”
張廉思量一番,道:“仆以為,此事有兩種可能。”
“伯考快講!”
“其一,梁州兵力不足,對方故布疑陣,實為拖延戰事,等待援軍。”
此言一出,有不少將領點頭。
“其二,是在他處設下埋伏,引我軍前去。”
對於這種說法,僅有少數人表示贊同。
原因很簡單,襄陽城被秦軍包圍,一舉一動都在秦軍的眼皮子底下,並不適合設置伏兵。
費儘力氣,秦軍根本不入圈套,豈不是百忙一場?
以桓石秀的頭腦,理應不會做出這樣的蠢事。
聽過張廉的分析,帳中又陷入沉默。
最後,秦玓採納張廉的建議,派出大批斥候,搜索襄陽城附近,凡是稍有可能的設伏地點,都要嚴查幾回。
仰賴秦軍兵多將廣,聲勢浩大。
桓石秀從最初就收縮兵力,只要不過襄陽城,秦軍斥候幾乎暢行無阻。
秦軍定計,翌日休兵,計劃夜襲襄陽。
不承想,桓石秀竟再次出城邀戰。見秦軍大營前高掛免戰牌,直接派人到營前叫罵。等到秦軍出營列陣,罵得正歡的士卒立即收聲,掉頭就跑。
一切彷彿昨日重演,兩軍擺開陣勢,秦軍衝鋒,漢軍就跑,壓根不同對方接戰。
有秦軍將領追到城下,兜頭就是一陣箭雨,偏偏沒什麼準頭,連點皮都沒擦破。
“戰”后收兵,眾將再次沉默。
這到底是這麼回事?
是夜,秦軍按計劃夜襲。
漢軍似早有預料,城頭火把鄰里,城四周的遍設拒馬,每隔二十步就立下火把。
整座襄陽城被燈火包圍,城牆都像在發光。
秦軍傻眼。
銜在口中的軟木登時掉落。
這還怎麼夜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