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拾玖
老頭在裝瘋。
雖然只有一瞬間,但謝小蠻確實看到了,他的眼神清醒無比,沒有憤怒,而是一種黯沉的,彷彿洞察一切的眼神。謝小蠻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下一刻,老頭又吃吃地笑了起來。但他似乎注意到了謝小蠻剛才的僵硬,趁他不備,灰貓連忙從他懷裏跳出來,從半掩的窗戶里跑了出去。
謝小蠻倒不怕自己的異樣被老頭察覺,獸類來自於本能的直覺是很敏感的,他們聽不懂人話,卻能感覺到危險。那老頭絕對不是個瘋子,反正自己的行跡已經暴露了,謝小蠻也懶得再躲躲藏藏。她敏捷地翻過圍牆,落在了程府的院外。
此時恰好是正午,在這耀目的天光之下,世間的一切腌臢骯髒似乎都無所遁形。她抬起頭,眼前規整莊肅的程府,卻彷彿籠罩在一團黑霧之中。
想着再找個機會去程府一探究竟,這幾天謝小蠻卻沒有閑心。原因無他,顧昭生病了。
小男孩躺在床上,因為喝了葯,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謝小蠻湊過去看他,他雙眉緊皺,兩頰暈着病態的緋紅,嘴唇上起着細細小小的干皮,無意識地呢喃:“水……喝水……”
“喵嗚!喵嗚!”聽到房間裏傳來急促的貓叫聲,杜桐娘連忙放下碗趕過去。灰貓蹲在床頭,毛爪子放在茶壺上拍了拍,看着杜桐娘給顧昭餵了水下去,耷拉下去的尾巴才重新微勾起來。
每當這種時候,謝小蠻就恨自己是只連喂水都做不到的貓。杜桐娘見灰貓垂着腦袋,毛茸茸的貓臉上自然看不出什麼情緒,周身的沮喪氣息卻十分明顯,她沒有多說:“我待會要去蔡府,家裏你多看着點。”
“喵嗷。”謝小蠻打起精神來叫了一聲。
顧昭的病已經好了許多,杜桐娘一連告了幾天的假,雖然譚氏很照顧她,但她不想讓蔡府的其他幫傭說閑話,還是決定去看看。
杜桐娘一走,家裏就安靜了下來。謝小蠻趴在顧昭的腦袋旁邊,確保他一睜眼就能看見自己。
家裏的人手還是太少了,如果有錢雇一個幫傭,也不至於這麼手忙腳亂的。123言情城的房價雖然高,人工倒不是很貴,一個粗使的幫傭每季也就一貫大錢。可惜家裏雖然多了點積蓄,也沒有餘錢能拿出來。
這坑貓的人生,人家穿越都是吃香的喝辣的,不是國公府嫡小姐就是大學士親孫女,輪到她了,呱唧一下開啟窮困模式。謝小蠻暗自腹誹着,視線挪到一旁睡着的顧昭臉上,算了,窮就窮了點,好歹鏟屎官可愛不是。
她不由地伸出爪子摸了摸小男孩的臉,毛茸茸比人體溫度要高的火熱觸感讓顧昭皺起鼻子,歪過腦袋,就在謝小蠻的肉墊上蹭了蹭。這是……求順毛?
於是謝小蠻抬起爪子,慢慢撫摸着小男孩還帶着點嬰兒肥的側頰,顧昭發出一聲無意識的低哼,蹙起的雙眉也舒展開去。謝小蠻有點理解為什麼人類都喜歡擼貓了,這種有一搭沒一搭,落下去的掌心軟綿綿的感覺,還挺不錯的。
她正興緻勃勃,不小心忘記自己還在換毛期。一綹灰色的貓毛飄悠悠落在顧昭的鼻子上,“阿嚏!”,顧昭猛地坐起身,頭還有點暈,反射性地就捂住了嘴。
怎麼了?!灰貓撲上去巴住顧昭的胳膊,這個小鬼頭很少有驚慌失措的時候,但此時他那露出來的兩隻黑眼睛裏,驚詫、疑惑、不可置信輪番變換。謝小蠻的一顆貓心提到了嗓子眼,難難難難道……他要吐血了?!
然後他鼓了鼓腮幫子,吐出了一顆牙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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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昭開始換牙了。”杜桐娘笑眯眯地把那顆小小的乳牙拿在手裏端詳。
在謝小蠻面前丟了個大丑,小男孩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總讓謝小蠻覺得他的身姿有點蕭瑟。掉下來的牙齒是下排的門牙,顧昭張開嘴,讓杜桐娘掰着他的下巴看了看:“以後吃東西的時候注意一點,別用那裏咬太硬的食物。”見顧昭有些羞憤,她不由笑道,“這是好事,小孩子都要換牙的。”
嗯嗯,沒錯,謝小蠻也蹲在一旁搖尾巴,牙齒換完了,也就變成小小少年了呢。
顧昭這才覺得好受了點,他到底是個貨真價實的小孩,因為說話漏風,捂着嘴支吾:“那窩的壓赤,要丟掉嗎?”
謝小蠻想到自己穿越前流行的民間風俗,下排的牙齒掉下來了,扔到屋頂上就寓意着順利向上長,也不知道大胤朝有沒有這種說法。伸爪子扒拉杜桐娘的褲腿,示意她把顧昭換下來的乳牙給自己。
杜桐娘有些疑惑,看着灰貓找來了以前掛在她胸前的小袋子,把牙齒裝進去,然後就竄出了門。兩人好奇地跟過去,只見謝小蠻跳上屋頂,杜桐娘恍然大悟:“原來饅頭也知道這個習慣。”
“什麼?”顧昭不解。
杜桐娘笑着揉了揉小男孩的腦袋:“饅頭在祝福你的牙齒長得齊齊整整,又快又好呢。”
因着這件事,蕭昀再來找顧昭玩的時候,發現自己本就穩重的小夥伴愈發寡言了。
他比顧昭要大上一歲,將將七歲的稚齡,也在換牙的時候。只要一說話,兩個黑漆漆的牙洞就會露出來,他也不怕羞,照舊大大咧咧地拍着顧昭的肩膀說:“男子漢大丈夫,不就是換牙,有什麼好扭捏的。”
顧昭把課業本子從他的胳膊肘下抽出來,沒好氣地道:“那你昨天去程府又被拒之門外,怎麼回來之後還砸了個碗。”
蕭昀已經搬到了顧家對門,蕭母顯然知道這個兒子玩心大,特意派了個得力的嬤嬤跟在他身邊,蕭昀只好照舊上門拜訪程大儒。
“那老頭也太不識好歹了一點,”他大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次次都推說身體不適,正在卧床靜養,這都多久了還在靜養,真當旁人是傻子不成。”
謝小蠻的眼皮子跳了跳,沒辦法,人家不是身體不適,根本就是在裝瘋啊。
“第一次雖說讓我進了門,也不過是讓兒媳來接待我,連他的影子都沒見着,就算是拒絕人,也得有點誠意吧,”提起這件事蕭昀就很氣憤,他言談間對程家的那位大儒也沒什麼尊敬的意思,“我在這裏受氣,我娘還日日催逼着,真是搞不懂她,我這樣的出身,難不成還要靠科舉?”
顧昭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蕭昀自知失言,忙訕訕地住了嘴。
兒媳?謝小蠻的注意力卻放在了別的地方,她在程府逗留的短短一段時間,聽那個叫喜鵲的丫鬟口稱娘子,之前還以為指的是老頭的妻子,難不成是兒媳?
這可真是好一場家庭倫理大戲,心中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燒着,當晚謝小蠻就潛進了程府。
黑夜對貓科動物來說,明顯是如魚得水的時候。謝小蠻一身與夜色融為一體的灰色皮毛,順着亮起的燭光,輕而易舉地找到了程府那位娘子的寢房。
游氏散了髮髻,正坐在妝枱前任丫鬟們給自己凈面。喜鵲掀開帘子從外間走進來:“娘子,西邊那位已經睡下了。”
“葯呢?”她抬了抬眼。
“奴婢親眼看着他喝下去的,”喜鵲猶豫着,還是說道,“晚上還是鬧了一場。”
“鬧就讓他去鬧,”游氏站起來,雙眼正巧對着窗戶。躲在窗縫后偷看的謝小蠻不由一抖,見她並沒有發現自己,這才鬆了口氣,“那老東西的命還得留着,他一死,郎君就得丁憂,況且……”游氏露出一個得意的笑來,“活人的名頭也比死人好用。”
“可是,娘子,”喜鵲忍不住道,“總是把來拜會的人擋在外頭不見,終究不是長久之計,當初您也是預備着把他關在宅子裏,沒想着讓人知道他的下落……”
“誰叫那老東西不老實,府里竟然也還有下人願意幫他遞消息,”游氏恨恨地哼了一聲,“既然被人知道了他在123言情城隱居,我也只能順水推舟,”她沉吟着,“左右他現在已經瘋了,鬧不出什麼么蛾子,讓我再想想怎麼處置他。”
主僕二人又說了一陣子閑話,這才吹了燈燭睡下了。謝小蠻輕手輕腳地從窗台上溜下來,感覺心跳得飛快。
同樣是得知了不得了的秘密,這次帶給她的衝擊遠比上次的盜竊案要大。兒媳囚禁公公,而且還下.毒.葯試圖弄瘋他,來自於親近之人的惡意,實在是世間最徹骨的寒涼。
現在看來,那老頭在程府里孤立無援,雖然此前通過謀划讓人知道了他在這座宅子裏,但起到的作用僅限於此,反而逼得他不得不裝瘋賣傻。這是惡逆的大罪,事情一旦敗露,勢必會轟動全城。
既然知道了此事,謝小蠻也不會坐視不理。她不想將顧家卷進來,轉着眼珠子想了想,對門不是有一個現成的勞力嘛。
展還星一覺睡醒,總覺得窗戶外面窸窸窣窣的有什麼怪聲。他披衣下床,打開窗戶。已近卯時了,天邊露出隱隱的微光,空蕩蕩的小院裏什麼都沒有,是自己睡糊塗了?
一眼掃過窗檯,他猛地怔住了。只見那裏無緣無故多了一枚石頭,石頭下壓着幾張碎紙片。展還星拿起紙片,每張紙片上都是一個字,好像是從書上撕下來的。他皺着眉拼湊了半晌,臉上的神色愈發凝重。
那碎紙片連起來竟然是一句話——程府有詭,程公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