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老奸巨猾
只見門口的光線一暗，一個氣勢不凡的長者走了進來。
他約摸四十歲左右，五官端正，身材中等，腰背略弓，卻昂首挺胸，精神抖擻，氣宇軒昂。他頭戴一定**一統黑稠小帽，身着一件暗青色的絲綢長衫，外罩一件玄色的巴圖魯坎肩，腳穿潔白的布襪，上套一雙簇新的布鞋，以緩慢的步伐走了進來。
倘若他再戴上一個眼鏡，倒有幾分現代大學校長的味道。胡升雷在心裏惡意想道。此人不須多猜，當然就是兩廣的老大，總督府的主人，葉名琛了。
葉名琛給胡升雷的第一印象還不錯，竟然令他覺得對方是一個平易謙和的長者形象！怎麼也難以和歷史上那個殺人無數的“葉屠夫”聯繫上！
不過，他當然不會幼稚到僅靠第一印象就斷定此人是個什麼樣的人？歷史上那些心狠手辣之人，哪個不是帶着一副矇騙天下的面具？他們很多人不都是一副正氣昂然的君子之象，卻行那乖張暴虐之事嘛，除非是最愚蠢的邪惡之徒，才會在腦袋上寫着“我是劊子手”、“我是大惡人”等招牌。
所以，即使見到葉名琛很和善的樣子，胡升雷也不敢大意，虛情假意還是要做作一番的。
見到葉名琛進來，他趕緊站了起來，故作驚喜激動的樣子，跑上前幾步，咬了咬牙，拜了下去，嘴上誠摯的說道：“小侄胡升雷拜見世叔大人！”
葉名琛面帶着微笑，坦然的接受了他的拜見之後，這才快走一步，虛扶一下，呵呵笑道：“賢侄多禮了，快快請起！”胡升雷趕緊趁勢站了起來，心裏卻在埋怨這個老傢伙，為什麼不在他跪下之前虛扶一下，真是一個狡猾的老頭！
接着，胡升雷便想對葉名琛的相救之恩表示感謝，可是他剛要動嘴，卻被對方揮手阻住了。葉名琛似乎已經猜出他想要說什麼，呵呵笑道：“都是一家人，就不要客套了，快坐吧！”
見他不稀罕自己的謝恩，胡升雷也順坡下驢，不再多言。隨即，兩人依次落座，自有俊俏的侍女上來添茶上點心。葉名琛開始問起他的家裏狀況來。
這方面，胡升雷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有問必答，順便也傳達了老爹對他的問候。葉名琛是一邊問，一邊唏噓不已，令胡升雷對他們的兄弟感情頗為感動。
就這樣，兩人親切熱情的寒暄一番，有點像兩國談判，客客氣氣的，卻是套話廢話居多，沒什麼實際意義。談話中間，胡升雷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趕緊從懷裏掏出一封胡廣富轉交給葉名琛的信，葉名琛接過去后，沒有立刻拆開來細看，而是小心的放進衣袖裏。
初次見面的氣氛總體上還算友好，令胡升雷心裏大定，心想，這個葉老頭也不算那麼難對付嘛。不過，他還是樂觀的太早了，或者說，他還是不太熟知這些封疆大吏的變臉功夫是多麼千變萬化！
就在談到胡升雷是怎麼來廣州的時候，葉名琛忽然間笑容盡斂，雙眼精芒陡射，望着胡升雷，變得面沉似水，沉吟不語。空氣中明顯正在醞釀一股異樣的氣氛。
嗯，這個葉老頭怎麼回事？怎麼看我的眼神像是審犯人似的，初次見面，沒必要如此誇張吧？胡升雷心裏禁不住有些摸不着底，直覺得這個剛剛謙和易處的老頭，彷彿變色龍一般，突然間變成了一個深不可測的老怪物，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令人不安的氣息，令他不得不提高十二分警惕來防備！
時間過了半晌，房內的氣氛已經極為壓抑了。
葉名琛終於有了動作，他先是若無其事的端起蓋碗茶，喝了幾口茶，隨即眼中射出兩道歷芒，氣勢陡增，威嚴地向胡升雷問道：“賢侄，你可知罪？”
知罪？我何罪之有？胡升雷猛地一愣神，懷疑對方剛才是不是打癔症亂說話了。
隨即，他抬頭看了葉名琛一眼，見他一臉嚴肅的樣子，目光炯炯有神，明顯清醒得很。這個老傢伙，哪有這樣對待第一次上門的女婿的？要是把我某方面嚇出了障礙，看你女兒以後怎麼享受性福生活？胡升雷惡意的瞎想着。隨即他又看了一眼葉名琛那張棺材板一般面無表情的臉龐，心中又不由一突，這個老傢伙難道是玩真的？真的要拿下自己？不可能啊，種種跡象都表明，他對自己不應該有惡意啊！
一時間，他的腦筋急速轉動，各種思緒在他的腦海里電閃雷鳴般閃過，與此同時，他的一隻手也下意識的伸向藏槍的地方，準備一旦出事，就立刻掠奪這個葉老頭為人質。
就在他無法肯定這個葉老頭是何用意時，眼睛的餘光卻突然捕捉到了葉名琛的嘴角微微一翹，一副似譏似笑的神態。頓時，他心中一動，難道他是在考驗自己？想到這一點，他登時豁然開朗，越想越覺得正確。這個葉老頭肯定還在玩什麼考驗女婿的小把戲！
哼哼，要玩，咱就陪你玩！
於是，他定了定神，先把那隻移動的手不着痕迹的又收了回來，然後毫不客氣的迎上對方的目光，語氣錚錚的說道：“不知世叔何出此言啊？小侄從蘇州一路奔波來到這裏，風塵僕僕，車馬勞頓，哪裏可曾犯過什麼事情？何罪之有？你這樣說，豈不是要嚇壞小侄？更是冤枉死小侄了！”
“哼，還想狡辯？”葉名琛眨眼間橫眉怒目，勃然變色，冷冷道，“昨天，在十三行碼頭上，是誰把監工‘破臉狗’踢落水裏的，而且還用槍傷了他一隻手臂？又是誰在外城小道上槍殺了十多個無辜的扛夫？還有，昨夜那場激烈的槍戰，又是怎麼一回事？你必須給我一個滿意的解釋！”
乖乖，果然和自己預料的**不離十，這個葉老頭對自己的行蹤還真是了如指掌！真是一個狡猾的老頭！不過，既是到了這種地步，他還是打算抵賴到底。如果就此認輸了，那在氣勢上必定被他壓着，這可不是自己想要的，估計也不是這個葉老頭想要的結果。
於是，他不慌不忙的微笑着狡辯道：“不就是教訓了幾個地痞流氓嗎？值得世叔你堂堂一個大總督，在這裏大驚小怪的嗎？可把小侄嚇壞了！”
“什麼叫幾個地痞流氓？”葉名琛猛地一拍桌面，大聲呵斥，“那是幾條活生生的人命，你不知道嗎？”
人命？人命對你來說，恐怕是最不值錢的東西了！
胡升雷越發覺得這個葉老頭是在裝逼，便故意氣他道：“死了人也不能怪我，這明明是你們廣東官員的責任嘛！”
“什麼？”葉名琛頓時氣極而笑，臉上一陣青、一陣黑地說：“你殺了人，還要我們負責？這是什麼道理？好，好，那請教一下，我們廣州官員要負什麼責任？”
“你們當官的沒有治理好地方，導致廣州這裏地痞流氓泛濫，魚肉鄉里，我們出於義憤，出手懲治一下這些地痞流氓，儘管失手傷了人命，那也是自衛過度，有功無過。現在你們官府不但不給我們頒發‘見義勇為’勳章，反而卻要對我們治罪，這豈不都是你們官府的責任？”胡升雷越說越大義凌然，好像自己真的已經是一名守衛正義的英雄一般，語氣頗為鏗鏘有力。
這個臭小子，不虧是商業世家出身，真是狡猾嘴尖之極，黑的能被他說成白的，白的能被他說成黑的，真是令人又可氣又可笑。葉名琛冷哼數聲，瞪着他，冷笑道：“狡辯，純屬狡辯！”
話既然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胡升雷也豁出去了,他毫無懼色的望着對方那張鐵青的老臉，臉帶微笑，不卑不亢的問道：“既然世叔大人說小侄都是狡辯之詞，那請世叔大人給小侄開導一下，小侄如何狡辯了，狡辯在何處？”
“你——”葉名琛頓時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在廣州地界上，小股亂匪不斷出沒，擾亂民生，害人性命，這確是事實，即使他想耍賴也不行，而這些也確實是他們官府的失職。要是在別人面前，他倒有無數種方法搪塞過去，別人也不敢跟他爭論，但是在這個准女婿的面前，葉名琛卻忽然覺得自己有點理屈詞窮了。
這個臭小子，果然和那個狡詐的廣富大哥一樣，真是一個難以對付的小傢伙。葉名琛在心裏暗暗苦笑了一番，知道今天這次談話，自己是討不到便宜了。
不過，總的來說，胡升雷給他的第一印象還不錯，是個能幹大事的人。雖然對方有點特立獨行，但他覺得這也不算什麼大毛病。在廣州這個極為開放的地界裏，他見識的怪事多了，來往廣州與香港以及澳門的人，有很多人都剪了辮子，一次兩次，他還是比較氣憤，見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了。
在剛才交談當中，他曾細細地端詳過胡升雷，見他額寬背闊，方面大耳，雙眼烏黑髮亮，憑着他多年的閱人經驗，知道這個未來女婿生就了一副富貴之相，將來必有一番作為。至於胡升雷有點心狠手辣和無賴狡詐，葉名琛到不認為這是什麼缺點，他熟讀史書，深知厚黑之道，知道這樣的性格對他以後的成功是利多弊少，也不便苛求。
一直以來，他都有點擔心，這個未曾謀面的女婿會配不上自己的女兒，如今一見他的相貌，再略略探知了一下他的為人，葉名琛不由放下了心。這樣一個有膽識、有謀斷的小子，倘若把女兒交給他，自己心裏還是可以放心的，只是他想到女兒馬上就要跟着這個臭小子走了，心裏不免有點落寞，遂心中一動，決定繼續磨練一下這個小子，讓他不要得意忘形！
同時，想到那個同樣有點特立獨行的女兒，葉名琛又有點心裏打鼓，這個准女婿還沒有見過彩芩呢，也不知道他們之間能不能合得來？
見到葉老頭忽然皺着眉頭沉思起來，胡升雷不禁有點懵了，心想：這個老傢伙不會是又在想什麼恐嚇自己的壞點子了吧？
哼，怕什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今天給我多少難堪，改天我一定在他女兒那找回場子。咱弄不動你兩廣老大，還搞不定自己未來的老婆嗎？他在心裏無恥的想着。
又過了一會兒，見對方還在沉吟，胡升雷不由開始檢討自己問的問題是不是太尖銳了，令這個葉老頭太難堪了？畢竟對方是長輩，太無禮也不好，因此，他便咬了咬牙，出聲道歉道：“世叔,對不起……”
“啊，沒事，賢侄，你硬是了得，把我都給辯倒了！”葉名琛哈哈笑道，“你不要介意，剛才我不過是想試探一下你的膽量而已，呵呵，現在都過去了！不要害怕！”
“原來世叔是在試探我？”胡升雷故作醒悟的驚訝道。
葉名琛的老臉果然夠厚，他呵呵笑了幾聲，這事也就算過去了。弄得胡升雷想反攻倒算都沒有機會，只能暗嘆倒霉，誰叫自己是晚輩，又是這個葉老頭的准女婿呢？
接下來，在葉名琛這個官場老手的帶領下，兩人之間的談話氣氛又漸漸融洽起來，從家裏談到家外，從國內談到國外，從今天聯繫到古代，幸虧胡升雷是穿越過來的，要不然還真的難以應付這個葉老頭毫無規則的狂轟濫炸。
不過，這個葉老頭的知識淵博是淵博了一些，就是思想極為守舊，動不動就是忠君愛國那一套，或是程朱理學的教條，聽得胡升雷頭疼不已，卻又不能露出厭煩的樣子，真是鬱悶透了！
好不容易等到一個師爺摸樣的人，過來把葉名琛請過去，胡升雷這才算解放出來。同時，也在心裏，對那個師爺暗暗說了十多個“感謝”。
整個談話過程中，葉名琛根本沒提婚姻之事，也不知道他是忘了，還是故意為之？胡升雷心想，反正你不急，咱也不急，正好留點時間，讓咱好好了解一下你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