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初到廣州(3)
自從南宋時建立的老城在清初被屠城毀滅之後,現在的廣州城佔地已經很小了,東至西濠口,西到新豆欄街,北到十三行,南到珠江邊,包括外城也不過才方圓十數里。
惠愛街,在廣州城是一條極為重要的街道,這條街道一直從大東門延伸到西門,是全城東西交通的主幹道,街上彙集了廣東省眾多的衙門——兩廣總督府、廣東布政使司、廣東巡撫部院、廣州府、將軍府、左右都統、番禺縣等,官府衙門一個接一個,是貨真價實的“衙門一條街”。
在陳開兄弟三人的帶領下,胡升雷他們在外城的一條小街上租了幾輛馬車,然後把行李都放在馬車上,眾人這才一路蜿蜒向北,向廣州城走去。
廣州是個典型的水城,和蘇杭府城的地理位置頗為相似,城裏面水道縱橫,一條條長街都是彎彎曲曲的。這裏的氣候常年濕熱,所以在蘇州已經是草木枯黃、樹葉落盡、難見一絲綠色的時候,這裏的各種熱帶草木卻依然生機旺盛。棕櫚、芭蕉、香蕉、木棉樹這些亞熱帶特色植物,還有玫瑰、月季、君子蘭、紅棉花等美麗的鮮花,分佈在各家院中、街道上,鬱鬱蔥蔥,令人一點也感覺不到現在還是正月時分。
此時,元宵節剛過,過年的氣氛仍然殘留未散。街頭小巷裏時不時的傳來一兩聲炮竹聲,路面上到處都散落着鞭炮紙屑,家家戶戶的門上都高高的掛着大紅的門聯。各店鋪的小吃攤上,仍然是過年吃的食物居多,各色年糕、各種臘肉、多樣的粥湯等等,滿街都瀰漫著淡淡的酒香、肉香和菜香,令人們不由不饞涎欲滴。
街上有很多穿着新衣服的孩子,他們挑着製作精緻的花燈,嘰嘰喳喳,呼嘯而過,留下一串清脆的嬉笑聲。還有一些成群結隊的叫花子,他們也手拿着竹制木鐧,唱着打油詩般的蓮花落,挨門乞討。主人家若是嫌棄他們聒噪,便會隔門撒一把制錢出去,“叮鈴鈴”一串響聲,制錢撒落滿地,乞丐們便一哄而上,各人搶拾若干,隨即歡呼雀躍,向下一家唱去。
胡升雷坐在馬車裏,正看着起勁兒,忽然發現了一溜四五輛驢車從他們身邊經過,同時順風飄過來一股淡淡的臭味,他不由向驢車上望去。
呸,都是屍體,驢車上都是殘缺**的屍體!
在一層稀稀拉拉的稻草遮蓋下,每輛驢車上都堆着五六具屍體。這些屍體都是瘦成皮包骨頭的樣子,有的肢體已經分離,腐爛的內臟都流了出來,紅紅綠綠的,看了令人毛骨悚然。而那些趕車的人,更像一群趕屍隊,眼睛中渾濁不堪,行屍走肉一般。
這真像吃着一席美食,吃到一半時,卻突然發現菜里有一個蒼蠅一般,令人噁心的要死。
胡升雷雖然心智極堅,但還沒有達到這種變態的程度,他趕緊把目光收了回來,再也沒有興趣去看周圍的東西了。
陳開一直就坐在胡升雷對面,胡升雷看到的,他也都看到了。
不過,他對於這些“趕屍隊”似乎已是司空見慣,沒有什麼不良的反應,見胡升雷臉色微變,他似是想說什麼,卻嘬了一下嘴唇,並沒有出聲。
“陳兄,有事儘管說!沒事的!”胡升雷瞬間便發現了他的反應,笑着鼓勵他。
陳開遲疑了一下,看了胡升雷一眼,輕聲問道:“胡少爺,您似乎還不知道這些屍體是怎麼回事?”
“嗯!”胡升雷點了點頭,給他一個眼神,令他繼續說。
“這些都是倒斃的鴉片鬼,毒癮發作就倒斃在路邊的,您看他們一個個都瘦的皮包骨頭,精血早被鴉片毒吸光了。他們死後,過一兩天,要是沒家人過來收屍,衙門就會派義莊的人過來,一起收去,然後拉到城外,扔到的亂屍坑裏。”
聽了他的話,胡升雷霎時瞭然,在這個全民吸鴉片的年代,確實也只有那種美麗而惡毒的罌粟花,才能造成如此凄慘的惡果。
“一天要死多少人?”
“不曉得,大概只有義莊裏的人最清楚,不過,每天總有個幾十具屍體出城,倒是真的!”
萬惡的英國佬!無恥的滿清!可憐的人們!
胡升雷在心裏詛咒嘀咕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遲疑問道:“我看那十三行碼頭上堆積如山的木箱子裏面……”
“是的,胡少爺您英明!”陳開看了看四周,低頭輕聲說道,“雖然碼頭上對外都說,那些東西是進口藥物,其實都是他媽的胡扯,那些根本就是從印度運來的一箱箱鴉片。這事碼頭上的兄弟沒人不知道的,不過,大家害怕四大家族,怕他們報復,不管亂說的!”
廣州四大家族,伍、潘、盧、葉四家,他們實際控制着廣州十三行,掌握着對外貿易的主動權,也是地下鴉片貿易的實際操縱者,無論是當地還是在海外,都是極為出名的大家族。
“哦,那你怎麼敢跟我說,不怕我去四大家族告密?”胡升雷嘿嘿笑道。
他心裏在惡意的想着,如此多的鴉片,若是一旦失火了,就是颳起的鴉片煙霧恐怕都能把整個廣州城給毒死光了!這些萬惡的鴉片商,做的都是斷子絕孫的勾當啊!
“嘿嘿,胡少爺你可不是這樣的人!”陳開眼中精光一閃,也笑道,“我看人向來很準的!”
兩人相互對視了一眼,不由一起呵呵笑了起來。
這個陳開不是一個普通的扛夫那麼簡單啊!胡升雷心裏暗暗思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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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一個個街道,眾人來到了離惠愛街不遠的一條小街上。此時,已是兩三個小時過去了,胡升雷決定就地找個客棧歇腳。
至於去總督府的事情,他打算明天先派人到總督府附近調查一下情況再說。畢竟現在已經過去十多年,很多事情都物是人非了,誰也不了解誰,還是謹慎一些好。而人心這東西又是最善變的,還是先摸摸這個老丈人的底細和聽聽那個未來媳婦兒的風聞,再決定以後的行程。
其實,在內心深出,胡升雷對這個曾經屠殺過數十萬農民起義軍的葉名琛,還是頗有懼意,誰知道這個殺人狂會怎麼對待他?要是一知道他對滿清充滿敵意,保不定他會翻臉不認人。一切還是小心為妙!
他們住進的是一家老字號的“仕宦行台”福來客棧,一個獨門獨院的大跨院,五六間寬敞的房間,足夠他們一行人住用了。
把一大堆禮物收拾妥當,眾人各自去梳洗了一番,便來到前面的酒樓里吃飯了。從蘇州來這裏的路上,雖然沒有渴着餓着,但總是沒有舒心的吃過一頓上好的飯菜。
客棧酒樓里的小二們,手腳倒也勤快,他們一行這麼多人的飯菜,不大工夫,便已整治的差不多了。桌子上美酒佳肴,香氣裊裊,早已引得眾人垂涎了。
通過交談,胡升雷發現陳開這個人還是挺不錯的,有膽識,也很健談。因此,他並沒有讓他們三兄弟就此離去,而是借口為他們設宴壓驚,把他們都留了下來。他想通過他們好好了解一下現在廣州城的基本形勢。畢竟他們都是本地人,也許能掏出一些胡升雷想知道的東西。
陳開兄弟三人因為還摸不清胡升雷他們的底細,也不敢妄自說要離開。更何況劉二爺他們死了,肯定要牽扯到他們,他們也不敢再回碼頭去。因此,經過短暫的商量,陳開決定,暫時留下來,司機出城,提前返回佛山。
眾人在桌子邊上剛剛坐定,胡升雷忽然聽到從窗戶外面傳來一陣嘶啞的哀求聲,好奇的向外望去,只見外面台階上,一個似鬼一般的瘦弱男子,長發凌亂,滿臉鼻淚,正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着兩個打手裝扮的男子,卻被那兩個男人插着雙肩,“嗖”的一聲,扔出了老遠,隨即,便滾在地上,口吐白沫,抽搐不已。
“又是一個抽鴉片的!沒錢了,被館裏趕出來的!”陳開向外看了一眼,面色凝重,惡狠狠的說道,“鴉片煙不但吸人精血,更吸人錢財,再好的人家,一旦沾上這個東西,也是死路一條!好多人家一輩子辛辛苦苦賺的銀子,最後都流到洋鬼子和那些鴉片商人手裏了,賣妻女吸毒也比比皆是……我看這個大清國肯定是長不了了……”說著,他的雙眼中隱隱露出一絲寒光。
“喔?”胡升雷詫異的望了他一眼。難道他是個“憤清”?
看到胡升雷詫異的目光,陳開馬上意識到了不妥,趕緊咳嗽了一聲來掩飾自己言語的失誤,然後低頭吃起了酒菜。
胡升雷也沒有追問,而是隨便問了一些廣州的近況,這個陳開還真不是一般人,他問什麼,對方竟然都能知道什麼,而且回答的非常有條理,令他頗為驚訝。
就在他們酒酣耳熱、談興正濃的時候,王六忽然湊到了胡升雷的身邊,他輕輕的說:“七少爺,事情有點不對頭,我們怕是被人盯上了!這段時間內,先後進來了不少陌生的面孔,屬下注意到,他們似乎都在盯着我們!”
“喔?”胡升雷心中一動,隨即裝作醉酒似的,一個向後趔趄,目光快速的掃視了一周,果然酒樓里多了許多在他看來根本就是業餘的盯梢者。
哼哼,既然你們接二連三來送死,那老子就照單全收!
胡升雷嘴角掛着一絲冷笑,卻不動聲色,他低聲對王六說:“叫大家提高警惕,但不要驚動他們,我們就以靜制動,看他們究竟還能玩出什麼花樣?只要他們敢亂動,就聽我命令開槍!”
王六凜然領命而去。
胡升雷之所以敢這麼囂張,主要還是因為手裏有葉名琛這個底牌。
葉名琛是個鐵杆的滿奴,極為愚忠滿清朝廷,不擇手段的鎮壓農民起義軍。自“洪楊”起事以來,和廣西一步之遙的廣東之所以沒有大亂,主要是他鎮壓得利,數以萬計的老百姓都倒在了他的屠刀之下。據說,最高時,一天有三萬多人都被他親自勾名處決了,當天廣州城血流成河,冤魂繚繞。
葉名琛的兇殘手段得到了其滿清主子咸豐的高度讚揚,但是卻把“洪楊”嚇得不得了,他們只好借道湖南向內地進攻,而不得不繞開了近在咫尺的廣東。能把不要命的太平軍都逼得繞道而行,可見其鎮壓農民起義的手段有多野蠻和兇殘!
廣州作為廣東省的核心地帶,早就被葉名琛經營的鐵桶一般,稍有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的眼睛。胡升雷在碼頭上演的那一出,也有向某人宣告“我來了”的意思!
他估摸着,這個在廣州權勢熏天的老傢伙肯定已經知道他來了廣州,說不定此刻正躲在某個角落裏仔細“考察”他這個女婿呢!
當權者多半都是性格極其堅韌之輩,胡升雷推斷,葉名琛這個老傢伙肯定不會喜歡柔弱怯懦之人,所以他特意表現的非常強勢,也讓那個老傢伙不要小窺於他。而且,據他了解,這個老傢伙是個極為護短之人,他有八成把握相信,就算他折騰的再厲害,也不會出事。
不過,對方並沒有給胡升雷再折騰的機會,他們一行人吃吃喝喝、說說笑笑,直至夜幕降臨的時候,也沒發現那群監視他們的人有任何異動,那些人不過是陪着他們吃喝了一下午而已,所以人都很懂“規矩”,“恐怖活動”一件也沒有發生。
這就更加令胡升雷疑心了,這幫傢伙到底是什麼人?他們究竟想要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