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方朔彰
內閣方大人今日為母做壽,朝中重臣也來了一二恭賀。
方太太在女眷之中遊走着,臉上掛着標準的笑容,和每位夫人都能說上兩句。
方大人子女不豐,至今也只有二子一女,分別由府中兩位姨娘和方太太所出。
方太太溺愛兒子,幾乎所有方大人的同僚妻室都知道。
又因為方大人庶子和嫡子之間年齡有些差距,庶子生母眉姨娘和方太太之間也水火不容的,太太夫人們私下裏都在揣測,將來等方大人老了,兩個兒子都大了,估計還有得戲看。
不過那又如何呢?反正是看旁人的笑話。
方老太太今個兒打扮得很喜慶,坐在正堂擺着架子,不時問身邊的丫鬟,都來了些什麼人,都送了什麼禮。
方家二公子從外頭沖了進來,像個炮彈一樣撲到她懷裏。
方老太太一口一個“心肝兒”,任由二公子沖她撒嬌。
“奶奶,我想出去玩兒!”二公子嘟着嘴:“府里人多,鬧得我頭疼。”
“乖孫,別亂跑,今兒奶奶過壽了,好多人來府里,還給奶奶送禮物。”方老太太笑着哄他:“你莫亂跑,你要是聽話,奶奶把那些禮物都給你,好不好啊?”
二公子頓時喜笑顏開,一口答應下來,伸手就抓了方老太太旁邊兒高几上擱着的點心往嘴裏塞。
門口的丫鬟出聲喊道:“老太太,眉姨娘來了。”
蘇芫眉今兒穿了件水紅色的繡花裙,上頭罩一件銀白色錦緞衫,頭髮綰得一絲不苟,釵環叮噹作響。
跟在她後邊兒進來的,是個病弱模樣的青年,容貌生得挺好,可看着鬱氣深深。
那是她的親生兒子,方朔彰的長子。
方老太太哪怕對兒子不論是妻室還是妾室都很有怨言,但到底她只得了那麼兩個孫孫,自然都是喜歡的。
見到大孫子,方老太太忙招他到身邊來,問他昨兒幾時睡的,又端了點心給他吃。
二公子怒哼一聲,推開方老太太,自己個兒跑了。
大孫子和小孫子向來不合,方老太太也是沒辦法。對她來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孫子她是不會去責怪的,每每就只會罵方太太和蘇芫眉,說她們攪事兒精。
挨罵最多的是方太太,畢竟她是正室,從她過門兒后,方家就只多了個二公子,方大人至今只有三個孩子,方老太太一直以這個為理由罵她,說她攔了她孫子投胎的路。
這些年,方朔彰陸陸續續的也收用了些丫鬟,甚至還抬了兩房妾,可要麼懷了胎穩不住,這樣的情況出現過四五次,要麼就是生的時候出問題,這樣的情況倒是少,只有一次。
但不管怎麼說,迄今為止,他就是沒能再多個一兒半女的。
方家瞧着人是多了,可多的都是女人,前兩年有個雲遊和尚到他家門口,嘆息着說他家陰氣過盛,有早衰早死之相,惹得方老太太趕緊口稱阿彌陀佛,尋那和尚求他幫忙化解。
和尚說,既是陰氣過盛,那自然要排解陰氣。
方老太太便忙不迭地讓方朔彰將府里不少的女人給趕了出去。
那些沒生養過的通房丫鬟,甚至是侍妾,方老太太也讓方朔彰給打發了出去。
直到現在,頂着方朔彰女人的名頭在府里生活的,除了方太太,蘇芫眉和祝詩,就只有兩個年輕侍妾。
曾經方府里有個管內院的姨娘陳冬梅,在方太太過門的時候,便交了權,全心全力地照顧着那時還懷着身孕的祝詩。
祝詩戰戰兢兢地在方太太和蘇芫眉手底下討生活,後來大概是見自家老爺只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而她所生的女兒又是唯一的,所以更顯珍貴,祝詩漸漸的膽子便大了,甚至後來對陳冬梅也再無半點兒依賴。
在方老太太清理方家內院的時候,陳冬梅這個老人,也被方朔彰給打發到了莊子上去榮養。
離去前,祝詩假惺惺地說,會讓莊上的人多照顧她的。
陳冬梅那會兒只是輕輕一笑。
她已經不年輕了,也沒有生過兒女,到了莊上,老爺也不管,那些庄頭怕是都要給她難堪,哪裏會多照顧她?
陳冬梅只是覺得心寒,再一次悔不當初。
方家的人都太冷情,祝詩的忘恩負義,她早有察覺,只是一直想着,到底要在方家過那麼一輩子的,日子就那樣過也無所謂。
但萬萬沒想到,一個雲遊和尚說的話,就讓她的將來再無着落。
陳冬梅走後沒兩日便吞了金,喪報傳到方府,方太太感嘆了一聲,方老太太卻是破口大罵,說她晦氣。
一個死在莊上的妾室,在方府並沒有掀起什麼水花,大家該吃吃,該喝喝,照樣過日子。
唯一有些害怕的便是祝詩,可過兩日|她覺得沒發生什麼詭異的事,便自我安慰說,她又從未害過陳冬梅,即便陳冬梅死了變成鬼要回來害人,也犯不上找她。
方家的人,大都心安理得,但從陳冬梅的死訊傳回來后,方太太敏銳地察覺到,自家老爺一日勝過一日沉默。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大半年,甚至今日老太太大壽,老爺臉上也不見有多少笑容。
一天的時間,就這樣匆匆忙碌而過。
方朔彰沐浴過後,又一次睡在了書房。
他已經很久沒有回正屋睡了,即便回來睡,也是規規矩矩,沒有半點兒興緻。蘇芫眉和祝詩那兒也一樣,哪怕睡在那兒,晚間也從未要過水清理。後院裏頭還留了兩個年輕的妾,情況還不如她們這些個人老珠黃的。
這都半年多了。
方太太心裏嘆息一聲,披了衣裳端着燭台尋到了書房外面。
方朔彰聽得人通報,坐起身披上衣裳,讓方太太進來。
“老爺。”方太太也沐浴過,洗凈了臉上的妝容,相貌比起白日裏濃妝艷抹的精緻來,要顯得柔和許多。她看着方朔彰,欲言又止。
方朔彰也不說話,就等她先開口。
方太太沉了沉氣,將自己放在了正房太太的位置上,關切地道:“老爺已經好久沒有回後院歇息了,府里的姐妹都念着老爺呢。”
方朔彰淡淡地點了點頭,道:“公務繁忙,沒那心思。太太還有旁的事兒嗎?”
既搬出了公務來,方太太自然不好繼續這個話題,只能起身道:“那老爺早些歇息吧,過段日子得了空,還是多往後院走走,姐妹們都寂寞得很。”
方朔彰點了點頭,方太太低首轉身要走,剛走了兩步,卻聽到後面老爺開口道:“太太留步。”
方太太頓住步子,忙回頭來:“老爺?”
方朔彰揉了揉眉頭,示意她坐。
夫妻倆都坐在床榻邊,兩人卻隔了些許距離。方朔彰就望着二人中間那塊空地,輕聲問她道:“太太當初為何看上了我?”
方太太一愣,臉上略有些懷念:“老爺……容貌昳麗,妾身也是愛美之人。”
方朔彰便一笑:“從前我只道,太太未嫁時,在家中受嫡母刁難,日子過得艱辛。後來卻發現,太太也不是那般任人宰割之人。”
方太太面上劃過一絲意外。
“當初太太還曾經對那會兒還是瑞王的今上示好過。”
“老爺!”
方太太忙起身,跪到了方朔彰面前,指天發誓道:“那是妾身嫡母的意思,並非妾身自願啊!”
“哦。”方朔彰點點頭:“岳母那人……倒的確是能做出這樣事的人。”
方太太鬆了口氣,卻又聽他道:“不過到底是有些可惜。若是當初瑞王真看上了你,如今你也是能封妃封嬪的人了。”
方太太喉頭一哽:“老爺說笑了,妾身嫁給老爺,乃是正妻,哪裏比不過做人妾室。”
“是啊……”方朔彰一嘆:“做人妾室,難吧?”
“老爺?”
“冬梅出府前,與我話別過。”方朔彰垂首,雙手來回相互輕撫着,似是出了神:“冬梅說她可憐我。”
“她……”方太太心裏有不祥的預感。
“她說,女子若是全心繫於一人,就不會願意見心愛之人,擁着旁的女子,與旁的女子風花雪月,濃情蜜意。女子不妒忌,不是因為婦德修得好,而是因為不愛。若是真愛一個人,不可能不妒,就好比榮郡王妃,獨佔着榮郡王十幾年,從未讓其他女人近過榮郡王的身,這是因為她愛榮郡王。而榮郡王也一直只她一妻,也是因為獨愛她,全身心繫於她一人。”
方朔彰停頓了下,抬頭看向方太太,問她:“藝丹,你知道她可憐我什麼嗎?”
方太太腦子裏有出現那麼一瞬間的空白,她強笑着道:“冬梅渾說呢,要真如她所說,這世上豈不是大多數夫妻,都是互相無愛了?男子三妻四妾,是多麼常見的事兒。”
“是啊……”方朔彰點點頭:“我也是這般回她的,可她說……”
方朔彰長嘆一聲:“她說,不過是那三從四德約束着女子,不允許她們產生讓男子只自己一人這樣的心思罷了,真有那愛得深,又有骨氣的,寧願離開心愛的男子,也不會願意與她人共侍一夫。男子有尊嚴,女子又何嘗沒有?”
方朔彰幽幽地道:“冬梅說她可憐我,在我擁有這樣濃烈感情的時候,沒有珍惜,親手扼殺了這世上少有男人能得到的幸福,將那個全心全意愛我的女人,推到了別的男人懷中。”
方朔彰盯着方太太的眼睛問她:“你說,冬梅說的是對還是錯?”
燈光幽暗,燭台明滅閃爍,方太太想開口說冬梅所說的是錯的,可直視着方朔彰的雙眼時,那本該脫口而出的“錯”字,卻像有千斤重,壓根兒就吐不出口。
方朔彰沒等到她的回答,又問她:“藝丹,你愛我嗎?”
方太太沒能回答。
翌日,方太太告了病,惹得方老太太又大罵了她一通晦氣。
方老太太這幾年脾氣越發顯得暴躁易怒了。
得知方太太病了,蘇芫眉很是高興,精心打扮了一番,等到晚上便端了熬的雞湯去見方朔彰。
方朔彰喝了湯,也與她平心靜氣地說了幾句話,卻忽然開口問道:“眉兒,你愛我嗎?”
蘇芫眉一愣,然後嬌笑着道:“當然了老爺。”
她作勢要倒到方朔彰懷裏,方朔彰避開,淡淡地道:“乏了,你回去吧。”
蘇芫眉覺得莫名其妙,仔細看了他一會兒,終究是發現,與她曾經青梅竹馬的男人,比之從前已是面目全非。
饒是她再聰慧機敏,也已看不透他了。
方朔彰當日去了祝詩的院裏,同樣問了她這個問題。
祝詩回答他說:“老爺怎麼想起問這個了?妾自然是愛老爺的,若沒有老爺,妾如何是妾了?老爺就是妾的全部。”
方朔彰什麼也沒說,得到回答后,又返回了書房。
後來,方朔彰逐漸開始信道信佛,開始聽禪師設壇**。他喜歡與人辨佛理,論禪機,還幾次親上寺門,拜訪有名的得道高僧。
方老太太以為他要遁入空門了,急得不行,當初有多感謝那遊方和尚給她支法去除府里陰氣,現在就有多痛恨和尚道士,罵他們把自家兒子往歪道上拐。
方老太太折騰了半個月,方朔彰終於消停了,也開始恢復寵幸後院的女人們。
年輕的妾又有孕了,他得知后將人送走,八個月後抱回了孩子。
方太太臉色不大好,卻只能搖頭嘆息——陳冬梅不聲不響,終究是用她的方法,報復了所有人。
蘇芫眉卻是臉色鐵青,活像是和人有殺父之仇似的。
但方朔彰已然不在乎後院女人的想法了。
因為他終於明白,為何冬梅說可憐他了。
這府里的女人,說愛他的,愛的是他的身份地位,愛的是他的權勢財富。
藝丹或許曾經也是愛他的,可這愛里摻了自私,從她嫁進門后,純粹的愛已經沒有了。所以她才無法回答,所以她才在事後病倒。
眉兒不再愛他了,他曾經那麼憐惜的那個尋上京城來的女子,再不是當初那個勇敢的女孩兒。
他以為,至少這兩個女人,都該是愛他的。
可並不是。
當他喚她們的名字,問出自己的心裏話時,她們不叫他朔彰,而只稱呼他為“老爺”。
他聽說,榮郡王夫妻互相的稱呼,十分家常。他們彼此稱呼對方的名字,親昵又親密。
曾經新婚燕爾時,他的原配小妻子也曾戰戰兢兢問過他。
“我能叫你的名字嗎?”
曾經濃情蜜意時,他欣然答允:“可以。”
“朔彰。”
“朔彰……”
“老爺。”
“老爺……”
“老爺。”
“老爺。”
……
最後,只剩下“老爺”。
悔嗎?
深夜裏,方朔彰低低笑了起來。
他仍舊容顏俊美,笑的聲音醇厚好聽,可這當中蕭索滋味,又有幾人能知?
悔嗎?
悔嗎?
悔嗎?
悔啊……(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