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十一章
春雨喂,煙花黃。
日頭很大的正午,烏髮灰衣的青年正快步走在京城中一條新鋪的石板路上。
他的背上跨着個小貨郎們慣用的竹簍子,腰上則用牛筋繩別著各種如捲尺,矬子之類的工具。
因為很曬他一路過來臉色都熱的漲紅,此刻鴉色的長發被煙青色的髮帶繫着垂在腦袋後面一晃一晃地卻顯得格外活潑。
他被汗水浸透的衣角透着絲狼狽,可青年的嘴裏卻還時不時哼着家鄉的小調,而隔着這一面矮牆,帶着副圓片眼鏡,着一身煙灰色馬褂的英俊男人皺緊着眉頭剛從一片青磚紅瓦的屋檐下走出來,一眼便看到了那青年模樣的小貨郎正挎着個小簍子從不遠處向他跑過來。
“先生先生,要買雙木屐嗎?雨天路滑,有雙木屐可好走不少哩!都是手作的木屐,又舒適又合腳,讓我來替你量量好生不好?”
操着南方口音的小貨郎笑着開了口,軟綿綿的話語好似街邊嬸娘賣的米酒一般甜糯,他兩頰的酒窩一陷下去便顯得格外的討喜,而說話間這小貨郎已經手腳麻利地從自己的背簍里拿出了好幾雙串在一串細絞着麻繩上的木屐。
“今天都賣出去幾雙了?”
說話的男人在望了眼那落滿灰塵顯然之前並未有賣出幾雙木屐后眼神並沒有明顯變化,而聽他這麼一講,那年輕的小貨郎也是有些羞愧地低下了頭,半響才摸着自己腦袋笑嘻嘻地回答道,
“唉,今天到這會兒可一雙都么得賣出去。京裏面不比南方鄉下,老爺先生們不愛穿木頭樁樁做的鞋子,嫌咯腳。太太小姐們為了漂亮也要穿絲綢鞋子,總嫌這木屐樣式不夠精緻……”
小貨郎的語氣聽上去有些鬱悶,來京城的這些日子讓他嘗盡了被他人譏諷嘲笑的滋味,這對尚還年輕的他來說顯然有些過於沉重了。
而聽他這麼說,這灰衣男子也是若有所思地低頭擦了擦自己的圓片眼鏡,在將些許的灰塵一點點從鏡面上細緻地擦拭乾凈后,這看上去顯得頗為清俊冷肅的男子緩緩開口道,
“你這木料打磨的好,鞋面光滑並不會咯腳,雨季穿綢鞋布鞋很容易弄髒鞋面,你挑些下雨天的時候自己多穿着雙木屐出來,別人看着方便好用肯定就會買的……”
這男人的主意一說出口便讓那小貨郎驚得瞪大了眼睛,前些日子他在京城裏足足遊盪了三個月,每每想着要挑好太陽的時候出來路上行人才多,卻也忘了這木屐恰恰是雨天才真正為人所需要的道理。
“先生說的對!先生說的極對!我怎會沒想到這層呢!唉我這蠢材!我這蠢材!”
小貨郎懊惱地用手掌在腦袋上拍了拍,見狀的灰衣男人也沒回答,只神情淡漠地伸手從他的背簍里拎出了雙木屐。
小貨郎見狀一愣,低頭看了眼這男子腳上一看就極貴重的綢緞靴子一時間都有些羞愧地不敢開口。
畢竟他也知道看這男子的打扮怎麼著也不會瞧上他家這樣的木屐,而那灰衣的男人卻是極平和地隔着那圓片眼鏡沖他綻開了個好似園中山茶一般寧靜的笑,接着放緩口氣開口道,
“幫我拿一雙吧,這麼好的木屐總得有眼光的人才能買到,你都賣多少錢一雙?”
“啊,兩個銅板……不,要不我送您吧!先生您想要多少雙都可以!真的真的!”
小貨郎手忙腳亂地作勢要抽出油紙和麻繩替着灰衣男人將木屐包起來,男人極緩地搖搖手趕忙伸手攔了他,蒼白卻顯得格外骨節細膩的手掌卻是往自己的衣袖裏準備掏些散銀。
可他的手往兜里這麼一摸,竟碰到了些出乎他意料的東西,而等這灰衣男人略帶疑惑地低頭一看,便見自己的掌心正抓着一把各色的信用卡和一打百元大鈔。
“……”
臉上瞬間浮現出怪異的神情,原本正完全沉浸在這逼真夢境中的男人像是一瞬間被什麼打醒了一般猛地抬起了頭。
可伴隨着他突兀的動作,他面前還淺笑着的小貨郎和天青色的石板路卻是像被擊碎的鏡子一樣化為片片銀色的碎片,而與此同時,他的耳朵里也傳來了一陣雜亂嘈雜的呼喊聲。
……
“怎麼辦!陳先生摔下去了!這裏這麼高的地方天吶……快!大家快報警救人!找急救隊!!快啊!!”
腦海里緩緩傳來離自己彷彿很遙遠的高地上依稀傳來這樣驚慌失措的對話聲,陳京墨渾身劇痛地蜷縮在一處矮崖的最底層,傷痕纍纍的臉上被枯葉和野草覆蓋著看上去也和一具屍體無異了。
他的耳朵里是一陣連續性的耳鳴,眼鏡丟失所以視線有些模糊,而他的整個下半身也因為從上方塌陷墜落時造成的劇烈撞擊而毫無知覺。
二十分鐘前,他在隨下屬和勘測這片荒山時意外碰上了山體小幅度塌陷。
幾名工作人員站立的地方就是塌陷帶,陳京墨在將一位隨行的女性工作人員推開后便整個人掉落在了山體的最下方的密林里。
因為整體坡度太大,加上野生植被過於密集,他掉下來的位置並不好確定,所以自然也沒有人敢貿貿然地下來救他,而現在可以確定的是,那些因為他的遇險而急瘋了的下屬們肯定正匆匆忙忙地趕下山去尋找當地人幫忙解救。
在這種相對孤立無援的情況下,剛蘇醒過來的陳京墨倒也沒有太過驚慌,只用顫抖的手指緩慢地摸了摸自己的褲袋。
在確認手機屏幕已經碎裂而自己距離他墜落的山崖至少有二十米左右的距離后,他先是緩緩地吐出一口帶着血腥味道的氣息並有些感激自己能僥倖活下來,而緊接着不自覺皺緊着眉頭的陳先生心裏忽然就有點生起自己那些下屬們的悶氣來。
雖然知道自己的那幫下屬們肯定是去找人救自己了,但是在這種緊要關頭下居然真的沒一個人願意下來找自己還是讓敏感多疑的陳京墨有點不舒服。
他心想着自己平時的企業管理是否太過嚴格所以讓他不夠得人心,不然也不會有這種明擺着救了他就可以得到他青眼相看的好機會也沒有人願意抓緊。
這麼一想,咱們一向玻璃心,還有點愛記仇的陳先生就越發地臉色難看了,半響在掙扎着從枯樹從里翻了個身後,他痛得面部抽痛地低低發出了一聲挫敗的嘆氣。
多年商業老總身份的他一直並不十分熱衷於戶外鍛煉,平時出行大多有高級代步工具,偶爾進行所謂的鍛煉也就是在高爾夫場裏同一眾大腹便便的老闆們揮灑幾滴汗水走走形式。
眼下遭了難了,自打發跡后便再沒吃過一點苦的陳京墨看着自己狼狽地被困在這兒等着人來救他的樣子便覺得心裏發堵,但很快,陳京墨便發現更倒霉的事情在他身上發生了。
山雨來的突然,先是淅淅瀝瀝地下很快便逐漸下大了,陳京墨的兩隻手都痛的舉不起來。
下半身的疼痛也讓他完全無法站立起來躲雨,所以他只能就這麼僵硬地躺在枯草間眼看着雨滴大顆大顆地砸在他的臉上。
而感受到自己的眼眶一陣熟悉的刺痛,陳京墨半響卻是吃力地拖過一片枯樹葉,接着把它們都給散亂地蓋在了自己的發紅的眼睛上。
他的眼睛因為人為原因受過很嚴重的傷,在經過漫長的治療后雖然並沒有完全失明卻還是留下了非常嚴重的視力障礙後遺症。
儘管他如今配了高度數的眼鏡整天帶着,但是日常的工作還是會受到影響。而最關鍵的是,只要外界對他的眼睛有一點點不舒服的干擾,陳京墨的眼睛就會陷入短暫性地失明,他的私人醫生甚至明確地告訴過他,他眼睛的這種問題無關生理,完全就是他自己心理方面問題。
這般想着,臉色被雨水浸濕的陳京墨露出點慘白而茫然的神情,他已經感覺到自己面前的景物在逐漸模糊失真,而在這種情況下對於自身生命的未知也讓他的表情變得越來越難看。
他腦子裏開始不斷地回想着許多年前的某個晚上發生的那件事,哭泣哀求的女人,滿地的鮮血,朝他的眼睛刺過來的刀子。
這讓這個一直以來面臨投資風險和商業難題都不曾變色的男人有了些許多年都未在人前顯露出來的脆弱,而就在這夜色與雨水逐漸變濃的時候,陳京墨忽然聽到在自己的上方有個陰冷中帶着些喘氣的男人的聲音傳了過來。
“是有人在下面對嗎?”
這個聲音對陳京墨來說顯得格外的陌生,陰沉卻帶着無端笑意的男人聽上去像是從很遠的地方趕來的,想來一路雨都大的情況下他爬上這麼高的山並不容易。
陳京墨沙啞着喉嚨想張嘴回答他,但是張張嘴卻也有些難發出聲音了,而上方得不到回應的男人不知道怎麼的也忽然沒了動靜,這讓陳京墨沒由來地心裏一緊,但很快他便聽到細碎的山石滾落聲傳來。
……
鄭常山滿身泥濘地在山上走着,自打他和那群慌不擇路滿世界找人救自己老闆的人分開后他就一路朝上面來了。
越往上走,他便愈發地能感覺到自己正和某個他長久以來正魂牽夢繞的人在漸漸靠近,而這般想着,瓢潑大雨中的鄭常山卻是抬手撩起自己濕漉漉的額發,灰白色的眼睛映襯着夜色中猙獰的雨景,裂開嘴角意味不明地暢快大笑了起來。
廉貞此刻正在他的不遠處,這世上還有什麼比這更值得高興的事嗎?
他這具肉身的性命,他本人的生死都是一文不值的,那群凡人根本不明白他並不是為了那數目可笑的酬勞而不顧生死往山頂上來趕着救人的,而是因為當他嗅到那從銅草花瓣上落下來的屬於一個人生魂的氣息后,他便明白……
相逢的時候到了。
這般想着,鄭常山紅着眼睛發了瘋一般地嗅着他身上的氣息便露出了癲狂的神情,他的手掌因為過於粗暴地攔腰砍斷那些擋路的枯樹而流淌出大片艷色的血跡,而在好不容易循着那些人給的方向終於找到那個已經半塌下去的山崖時,渾身濕透,嘴唇發青的鄭常山壓抑着喉嚨間的血氣有些神經質地側耳輕聲問了一句道,
“是有人在下面嗎?”
——廉貞,你在對嗎?
灰白色的瞳孔深處眯成了一條線,鄭常山用一種極度壓抑卻又極度瘋狂的情緒地想着廉貞尚還活着的機會有多大,嘴唇卻開始滲出被他用牙齒啃咬出來的斑斑血跡。
可山底下始終沒有任何聲息傳來,而幾乎沒有片刻猶豫的,臉色難看的鄭常山想也沒想的便往完全無法小心走下去的塌陷帶縱身跳了下去。
肉體凡胎到底傷的不輕,跳下來時藉著樹枝的力量鄭常山抓住樹結從山崖上頂上下來,落地時手掌卻還是被刺的皮開肉綻不見一絲好肉了,可鄭常山偏偏就像是感覺不到一絲疼痛一般,一下來便又開始不管不顧地找尋據說從上面摔下來的那個人。
於是當眼尖地看到一個沒有起伏的身軀正躺在枯樹的荊棘中時,鄭常山的眼睛明顯一暗,而當他急不可耐地終於抱起那個明顯受了重傷,卻依舊睜着空洞眼睛的年輕男人時,他明顯感覺到這個同樣面容英俊深刻的男人望向他的眼神茫然中透着些警惕。
“你……你是誰?”
“……”
三千年了,就等來了這麼一句話。
此刻和瘋子看上去也沒什麼兩樣的鄭常山一嘴是血的張着嘴有些想笑半響卻是無可奈何地扯了扯嘴角。
他此刻多想大笑地怒罵著沒良心的男人居然還真敢忘了自己,淌着血的拳頭一時間還挺想動手,可是最終他卻只是以一種帶着詭異的笑意的聲音緩緩開口道,
“陳先生,不好意思,我是你的下屬從山下找來幫忙的,請問您的情況現在是受傷了嗎?那您需要急救嗎?”
“恩,我腿受了傷,如果可以,請幫我做一下急救,找一些固定的木板……唔!!”
話沒說完,之前因為鄭常山的到來而顯得明顯沒那麼臉色難看的陳京墨便發出了一聲怪異的聲音。
畢竟因為沒有任何人能做到被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用力地摟住脖子硬是接了吻還能保持鎮定,而用帶血的唇舌里裡外外的惡狠狠地把懵逼的陳先生給非禮了個遍后,鄭常山滿足地舔了舔艷紅的舌尖抬起頭,接着毫無誠意,故作嬌羞地眨眨眼睛道,
“對不起啊陳先生,人家只會做人工呼吸。”
陳京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