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半月成畫
專註於為“絕代佳人”張晚娘作肖像畫的凌勵,絲毫不覺得光陰如梭。也許是心理作用的關係,他總覺得自己畫出來的張晚娘不夠逼真傳神,整體的色調氛圍,也無法達到當日在張家感受的水準。儘管旁邊的蔡如嫣已經是把他驚為天人,儘管陳子龍和陳尤氏為他把作好的畫颳去而頓足惋惜,他還是追求着腦海中的至高境界!
期間,蘇州尤萬松來話:七月二十二日為黃道吉日,屆時將在南山畫派的松濤畫館裏成拜師之禮。而崑山張家眼看七日之期已過,也派人詢問過兩次,被陳子龍委婉打發了事。
眼看着陳子龍的婚期已到,陳府上下開始佈置府第準備辦喜事了,凌勵還是不甘心地再次颳去作好的張晚娘肖像。氣得對那畫滿意到頂點的陳子龍索性不再理他,連蔡如嫣也覺得此人“不可理喻”,連續兩天沒有登門學藝。還好陳尤氏依然會笑吟吟地每天看望凌勵兩次,說一些寬慰鼓勵的話,留一些精美的茶點。
轉眼從崑山回華亭已有半月,明天就是陳子龍迎娶新娘子的良辰吉日。當天夜半時分,陳子龍在美美的夢中與新娘子纏綿時,被隔壁突然的怪叫聲驚醒。
“哇哈哈……哈哈哈!就是這感覺!成了,我畫成了!哈哈哈……”
不用說,是那個“瘋子”發夜驚風!
陳子龍本想再次入眠去追求美妙的夢境,卻轉念一想:過去看看也好,莫不要為了晚娘的畫像把那兄弟逼瘋了。
說起來,陳子龍對張晚娘的容貌身姿的直接印象,還是來自被凌勵颳去的“不成功的”畫。剛才在夢中,也是跟蓮池邊上一襲青衣的張晚娘翻雲覆雨。
凌勵的房門虛掩着,陳子龍甫一進門就被凌勵一把抓住摟個緊湊,只聽耳邊狂吼聲道:“成了,成了,你的新娘子成了!”
好不容易掙脫開來,避免被別人懷疑有“龍陽之好”,陳子龍疑惑而期待地小心繞過還有些瘋癲的凌勵,走到畫架前。
瞬息間,陳子龍張嘴、直眼、抬手指畫、愣住……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凌勵卻冷靜下來,得意地看着陳子龍的呆像暗暗發笑,覺得欣賞夠了才上前問道:“懋中,如何?”
一語驚醒夢中人。陳子龍“啊”了一聲,嘴巴抖動了半天就是不說話,把凌勵都等急了,這位江南才子突然大吼一聲:“真他娘的神了!畫中仙啊!”
凌勵敬佩倒地,一向風度儒雅的松江府第一才子居然也會說“他娘的”?
這一夜剩下的時間裏,凌勵倒頭呼呼大睡,陳子龍卻坐在畫架前,目不轉瞬地看着畫中“仙子”發愣。眼光時而溫柔,時而炙熱,時而陷入空洞的冥想狀態,時而發花痴一般的“嘿嘿”傻笑。要不是凌勵再三警告:剛畫成,油彩未乾,不可觸摸!難保那陳子龍不把畫像抱回自己的房間,去“翻雲覆雨”。
第二天一大早,憋了一夜火氣的陳子龍天沒亮就披掛停當,騎着高頭大馬帶着迎親隊伍撲向崑山。此時心神疲憊的凌勵還在呼呼大睡,等到陳府內外鑼鼓喧天、鞭炮齊響、喜樂聲四起才把這傢伙拉了起來。
他暗呼一身“糟糕”!趕忙梳洗一把整理儀容,匆匆出去拉住一個丫鬟要來一匹紅綢,回房后小心地蓋住畫面,然後更小心地把畫像拎着向前院而去。
還好,迎接的隊伍剛剛進院門。一身大紅披掛的陳子龍還在跟門口慶賀的人群打躬作揖,花轎也被熱情的賓客不小心攔在院門處進退不得。
凌勵趁機溜進正廳喜堂,將那幅畫掛在大紅雙喜字的下方,一眼看去紅綢覆蓋住的畫像放在那裏並不突兀。這才放心地擠進男方好友的隊伍里,跟夏允彝等人起鬨喝彩。
“新娘子下轎嘍!”喜官高聲唱和着。
大紅花轎的前欄放下,一身大紅喜衣的張晚娘頭蓋大紅喜字羅帕被丫鬟扶下花轎,在笑得有些臉抽筋的陳子龍前導下,終於進了院門。同一時間裏,無數掛鞭炮再次響起,婆婆大娘、姑娘媳婦們的笑聲、議論聲被炮聲壓倒。
賓客們趁着機會湧進喜堂,在大紅地毯的兩邊站好,隨着鞭炮聲落,喜官聲起,陳子龍用扎着花的紅綢帶拉着張晚娘進得喜堂。接下來,就是平常覺得俗不可耐,真正臨到自己成事時又覺得重要非常的拜天地了。
三通天地拜過,婆婆茶敬過,正當一臉喜氣的陳尤氏拿起桌上紅包要遞給紅頭蓋下的張晚娘時,凌勵突然上前將畫框上的紅綢一拉而下……
頓時,原本熱熱鬧鬧的陳府喜堂里鴉雀無聲,真正是掉根繡花針也聽得見響。陳尤氏疑惑地回頭一看,當即心中一跳,怎麼媳婦兒站到身後去了?再一看,哎喲喲,不是畫像是什麼?我陳家的媳婦兒就象天上的仙女一般端坐在蓮池邊,清麗的容貌、脫俗的氣質,就如同那荷花仙子一般純潔無瑕……
“好畫!”終於有不知道哪個反應快、膽子大的傢伙打破了沉默,頓時整個喜堂一片讚揚叫絕聲,大家都忘記現在最重要的是進行婚禮的最後一步。
凌勵拉了一把直勾勾看着畫像的喜官,把這傢伙的魂拉了回來。
只聽一聲嘹亮的高呼“新郎新娘禮成,送入洞房啦!”婚禮的程序才繼續執行。待新郎新娘進房,筵席將開之時,一位紅袍一品冠帶,精神矍鑠的七旬老者在尤萬松的陪同下湊近畫像。旁人在一陣竊竊私語聲中紛紛躬身讓開。
聽眾人的議論,凌勵得知此老正是華亭縣最為著名人物之一——南京禮部尚書、南山畫派精神領袖、華亭派的創始人——董其昌。當今畫壇有北米南董之稱,這南董正是此老。
七十三歲的董其昌鬚髮皆白,凝神端詳着畫像,良久才輕聲嘆息後向尤萬松道:“小尤,你那徒弟何在?”還沒等尤萬松接話,他又搖頭道:“這徒弟你可收不了!”
“為何?請部院大人明示。”尤萬松根本就不敢稱呼董其昌為“師兄”,兩人縱然同屬一派卻非相同師承,更別說此老是朝廷大員了。
董其昌左右一看,喜堂上留下的都是有身份的,對書畫有所造詣的當地名流,乃指着畫像道:“此乃西洋畫法,不過較老夫所見之西洋畫更具完美氣象、大家法度。此子當真只有二十歲?”
尤萬松看見凌勵正在旁邊,忙作了眼色招呼他出來,拉住他手臂到董其昌面前,道:“大人,這就是凌勵。”
凌勵早就想好了對策,連忙利索地下跪在地道:“凌勵見過前輩董大人。小子張狂,為拜兄作畫以慶新婚,不想今日大人竟然大駕光臨,冒犯了大人,萬望恕罪。”
董其昌點了點頭,卻沒有伸手去扶凌勵,而是摸着下巴的鬍子左右掃視后道:“京師徐光啟大人嘗言道,世界之大,非以中國為天下。西方有數國也是歷史淵源久遠,數理工技諸學有超越中國之像。董某久居南京眼界閉塞,對此言半信半疑。今日以畫證驗,方知徐大人所言非虛!然讓董某老懷大慰的,乃是此子畫技已遠超平日所見之西洋畫,有子在此將中西畫風融合,足以開宗立派享譽中外。由此,南山決不敢竊天之功收凌公子為徒。起來罷!”
凌勵大喜過望,剛才董其昌的話傳揚出去后,自己想不出名都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