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名家風範
官宦人家畢竟不凡,陳子龍口中的“家常便飯”居然也有七八道菜式。闔府上下能夠上桌的只有陳母、陳子龍、蔡如嫣(嫣兒)和客人凌勵四人而已,旁邊伺候的丫鬟僕婦卻也有四人。
真算起來嫣兒也是丫鬟,不過深得陳母喜愛,以義女之情相待,陳子龍也頗喜歡這個義妹,才得以與主家、客人同桌。
席間賓主談論的話題始終沒有離開凌勵的畫技。越談眾人興趣越隆,言辭之間也越投機,不知不覺的彼此親近了不少,禮節上過於呆板的東西也消失無蹤。
一離開飯桌,陳子龍就迫不及待地拉着凌勵回到書房,要他按照席間所言的“形實神似”之法為自己畫像。
凌勵當然不會拒絕,他要把握住機會。身為美術學院的學生,他清楚地知道藝術也有圈子,古往今來都是一樣。如今陳子龍就是能幫他踏進江南藝術圈子的“貴人”,哪裏有不全力以赴表現一番的?
所以他毫不猶豫拿出來到這個世界后尚未動用的油畫箱。這東西平時捨不得用,因為顏料和紙張(畫布)有限,越用越少。雖然他也知道顏料的製作方法,可是所需的製作場地、工具、材料,卻不是他目前能夠籌辦齊備的。
同樣是四開大小,紙張卻換成了更厚重的油畫紙。待陳子龍鄭重其事地按照要求端坐下來后,凌勵仔細地觀察了一陣,取出碳精條全神貫注於眼前的人物造型中。
簡單的素描完成後,凌勵道:“陳公子可以起身活動了。”
“成了?”陳子龍驚訝地問道,接着就好奇地走過來一看,只見黑白之間,自己的形象實實在在地展現在紙張上,竟然跟銅鏡裏面的影像一模一樣。不禁讚歎道:“凌兄高才,神乎其技!不如,你我二人互以表字相稱如何?”
凌勵當然知道古代人互相稱呼表字是表示關係親近,自然毫不猶豫地道:“懋中兄,小弟、小弟表字宜世。”其實他哪裏有什麼表字?不過是臨時胡謅了一個,意思是已經適應了這個時代。
陳子龍看着畫上的自己還在“嘖嘖”讚賞,見凌勵拿出一把油畫筆和調色板等物件,忙好奇地問來問去。直到想專心作畫的凌勵有些不耐煩了他才驚覺,連連抱歉道:“子龍實在好奇,竟然忘記作畫需要心平氣和、全神貫注了。哎呀,我得派人去請舅父大人,宜世老弟,我去去就來,有事可使喚書僮陳安去辦。”
凌勵巴不得這個礙事的傢伙早點離開,這樣喋喋不休地在耳朵邊騷擾,讓他幾乎不能去凝神分析陳子龍的形體特點,膚色特徵和精神特質。作肖像畫,可不是依葫蘆畫瓢那麼簡單!要做到逼真傳神的同時色彩運用協調高雅,具備一定的藝術價值,就需要認真地將在腦海中的人物印象與草稿素描之間找到聯繫,成竹在胸。善於觀察和思考,是對一個畫家最基本的要求。
中國畫以線條造型為主,色彩為輔,追求神似;油畫則以色彩造型,作品完成後幾乎看不到單純的線條,追求完美展現體積、空間、色彩變化和造型的準確性。因此以油畫技法繪製肖像畫是個頗費時間和精力的事情。
為陳子龍作像的工作直到第二天晌午時分才告完成,期間凌勵只睡了三個時辰(六個小時)。
當他將畫作擺放在與視線平行的書桌上,然後拉開書房門時,驚訝地看到外面居然有七八個人在等待着。可能這些人都看過那些水粉畫了,一見他開門露面,紛紛驚喜出聲。
陳子龍呵呵笑問道:“宜世老弟,可是畫作完成了?”
凌勵現在的目光並沒有集中在陳子龍身上,他發現在陳子龍背後有一位身材高瘦、雙目有神、蓄着三綹長須的華服中年人,憑着畫者的本能和中年人與陳子龍有些相似的樣貌,他確定這位中年人就是今天要見的關鍵人物——尤萬松。
面對長者他自然不敢張狂,忙躬身作揖道:“凌勵忘情作畫,竟然不知道諸位在此,失禮,失禮!請各位恕凌勵無禮之罪。”
眾人紛紛客氣地答禮,陳子龍在一旁道:“宜世,是否可以進去了?”
凌勵點點頭閃到一邊作勢相請,這裏真正的主人還是人家陳子龍呢!
眾人禮讓一番,還是陳母和尤萬松當先,陳子龍和凌勵繼后,其它人尾隨而進。
“子龍?真是子龍!妙,妙啊!”尤萬松一進書房看到書桌上擺放的肖像畫就失聲讚歎起來,人也停步立在那裏,雙眼炯炯有神地看着畫像,突然又把陳子龍拉到面前來打量一番,唏噓道:“神,神了!各位請看,畫中我兒與身旁我兒,形神如此酷似,然畫中我兒則更為俊朗一分。好,好,看那眼神嘴角,子龍的性情表露無疑,恍惚間,那畫中人似乎有如實質一般!奇,奇妙!難怪眼界高如我妹亦以‘神乎其技’四字謂之!”
進屋之人顯然都是對繪畫有些造詣的,聽了尤萬松給予畫作的評價也無不點頭稱善。
尤萬松走近那幅畫幾步,仔細看了看,又後退幾步再看,搖着頭“嘖嘖”有聲就是不再出言評價。良久,他轉向凌勵道:“這位凌公子是師承哪位大家?如此造詣已然有了名家風範!年紀輕輕,難得難得!讓我等又羨又愧啊!”
凌勵心道:我不過是以新奇取勝而已,要說名家風範,嘿嘿,恐怕有點言過其實了。不過,名氣這東西八成是吹捧出來的。有這位尤萬松替自己吹捧一番,想來在江南揚名立萬就容易多了。
利害關係一想明白,凌勵向尤萬松長揖作禮道:“久聞尤前輩畫藝高超,小生凌勵今日得拜見前輩,還望前輩多多指點提攜。實不相瞞,小生恩師流落山野寂寂無名,早已仙逝西去。因而凌勵畫藝多出自創,雜駁不堪,正欲尋名師投門深造。”
尤萬松捻着長須思忖片刻,左右看了一眼道:“不知凌公子找到名師沒有?”
凌勵一聽這話心道有門!這畫壇裏面跟武俠小說里的武林類似,最注重師承門派,名利之爭也頗為激烈。一個自稱從杭州來的小子想在南直隸一帶打出名號,就得有一個“好出身”。
“回前輩的話,已然找到。”凌勵說著,抬頭向尤萬松投去仰望渴慕的目光。
尤萬松因為有同道在旁,縱然看出凌勵的心思,也想馬上把這個稀罕寶貝收作自己的徒弟,卻也不能不等凌勵把話說明,再作主動表示。因為今天諸人所見,凌勵的畫技顯然跟眾人不同,硬要將其收入門下,必然引來非議,反而不妥。
凌勵從尤萬松的猶豫和眼神中看出玄機,乾脆前襟一撩雙膝一屈跪拜下去道:“小子凌勵懇求前輩收錄為徒,指點畫技!”
“哈哈……”尤萬松捻須長笑,顯然開心至極,笑聲一落,大咧咧地伸出手掌虛抬一下,環視左右眾人道:“今日天贈奇才予我南山畫派,呃……徒弟請起。改日為師當大排酒席,宴請四方好友同道,昭示我南山門牆再添奇葩!”說完,他又轉向陳母道:“妹子,為兄今日借陳府酬謝諸位見證同道好友,如何?”
陳母自然斂衽為禮,點頭應是。
凌勵見事已成,也站了起來,很自覺很乖巧地站到尤萬松旁邊。此後的主角就變成尤萬鬆了,至少同來的幾個人都要向他致賀,帶着複雜的心情恭喜他收得高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