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似真似幻

90.似真似幻

秋雨綿綿,綿綿不絕的雨絲織成了一面巨大的帳幔,籠罩了天地。房間內靜極了,滿室都是空茫的雨聲。

她的心如浸泡在這漫天的秋雨中。孤寂,幽涼,黯淡。

她問身邊的侍女,“駙馬呢?”

侍女囁嚅了下,低聲答:“在妍妃娘娘處。”

雨滴敲打着窗外的竹葉,聲聲入耳。

她想,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母親開始頻繁地來公主府看她,駙馬開始代替了她的位置承歡膝下?

一種莫名的情緒在心底暗暗滋長。

這一日,她終於無法再重溫自己往日孤獨的安寧,略略煩郁道:“我去看看母妃。”

侍女意外,但還是很快拿了傘伺候着她出門。

她轉過假山,穿過拱門,行過竹橋,走過一片濕漉漉的小竹林,來到母親住的地方。

長廊下,母親身邊的宮女驀然看到她,臉上閃過一絲驚詫慌亂之色,連忙迎過來,不着痕迹地擋在她面前,行禮道:“公主,下這麼大雨,您怎麼來了,娘娘、娘娘她身子有些不舒服,正在安歇。”

她剛要說話,忽然一道歌聲悠悠蕩蕩地飄過來,仿若二八少女對着花間情郎嫵媚歌唱,那聲音說不出的裊娜風流,讓人不禁想到,歌唱少女眉梢眼底的桃花色,隨着歌聲漫溢幽延。

在場的人皆變色。

宮女窘迫尷尬。

她的侍女好奇而又驚訝。

而她......吃驚、羞慚、不可思議還夾雜着某種難以言說的不安。因為,這唱歌的,正是她母親,只有在君王的枕畔,在承寵之時,才會用這樣嬌媚的聲音唱歌的母親。

帶着濕意的風撲過來,她的身體有些發冷,心彷彿被某種隱秘的力量遽然攫住,連聲音也跟着發緊,“你不是說,母妃她,安歇了么?”

宮女扎着雙手,嘴唇微動,無言以對。

她抬腳便往母親的寢室走,宮女着急欲攔,被她的侍女擋住,又一個宮女過來想截住她,被她甩脫。她逕自走進那個房間,像走進一個黑暗的漩渦,走進宿命的黑洞,身體不自覺地微微發抖,腳步越來越沉,越來越慢。

裊娜的歌聲變成了曖昧的低吟,與男人激情發力的聲音相應相和,牆角的兩盞燭火忽忽幽幽如同鬼眼,映上床幔上那一對交疊糾纏的身影,如同來自噩夢的鬼魅。

她緊緊地捂着嘴,才遏制住自己喉中的悲鳴嗚咽,眼睛大大地睜着,滿眼是淚。

她終於無法再走下去了,身體搖搖欲墜,她終究無法揭開那最後一層遮羞布,直面這人世最殘忍最骯髒的真相。

後面兩個宮女急急地追過來,悄無聲息地把她拉了出去。

而床帳內,兩個激纏身影仍然在如火如荼地奮戰。

靡靡之聲不絕。

出了房間,她全身都在發抖,臉白得不似人色,她的侍女嚇壞了,連忙上前扶住她,“公主、公主,你怎麼了?”

她顫着嘴唇說了一個字,“船。”起身便往雨地里走,腳步匆忙倉惶,彷彿一步也不願多待。雨水不停地打在她的臉上,她的身上,沾濕了她的頭髮,浸濕了她的衣服,她渾然不顧,臉上水跡縱橫,不知道是淚水,還是雨水。

她踉踉蹌蹌地直往府外走,失了魂魄一般,侍女好不容易才趕上她,替她遮住傘,聲音已經帶了哭腔,“公主,公主你到底怎麼了,你要去哪兒?”

“我們,去船上。”她的聲音宛若低泣,眼睛似這秋雨瀰漫的天空,灰暗,凄茫,沒有焦距。

那一刻,與她夢境相通的流瞳深深感受到了她的心聲:只有那艘船,那艘曾記載過她短暫美好回憶的船,是這個人世間唯一的凈土,是她唯一能夠存身的地方。

世界之大,榮華萬千,圍繞她身上光芒耀眼奪目,夜郎國公主,國王的寵女,眾人眼中的明珠......而這光芒背後,真正能讓她容身的,不過是一艘在風雨中飄搖不定的船而已。

風雨凄迷,她在狹小的船艙中緊緊的抱着自己,如同一隻受傷的小獸,默默地抵禦着外界的陰冷孤寒。

她不過是個孤獨的、受驚嚇的孩子。

從小就是。父親的君威,母親的怨責,下人們心懷鬼胎的竊竊私語,都讓這個纖細敏感的女孩心懷惶然。

她很早就模模糊糊地意識到,給你傷害最深的,就是這些你身邊最親近的人。所以她總是很安靜,很安靜,安靜得近乎不存在,用自己簡單而笨拙的方式,小心翼翼地與周遭的世界達成某種微弱的平衡。

她今生唯一的奢求,就是那匹澄碧飄飛的牂牁江水,能夠夜夜卷她入懷。

夢境實現了,可很快,便被人以最直接最殘忍方式,摧得灰飛煙滅。

她蜷縮在船中的小床上,睡得昏昏沉沉,不知晝夜。朦朧中,似乎有人推門而入,她彷彿看到那人澄碧的衣衫在走動之中飄飛,看到他來到她的床前,俯身,托起她的頭。

所有的動作都輕柔如夢,她聽到他沉穩的呼吸,感覺到他暖暖的氣息拂在她的額角。

他的目光溫柔似水,又暗含一縷憂傷,他還是她最迷戀時的樣子,溫雅和煦,沒有一點浮華的綴飾。他的神情,他的動作,他的聲音,一如從她的夢境中幻化而來。

他輕聲說:“對不起,我來晚了。”

他的聲音中含着一種某名的感情,一股難以言喻的痛楚從她的靈魂深處湧起,她依然睫羽低垂,而眼角卻無聲地泌出濕潤。她在自己的心中擁抱住他,淚水如雨紛落,她想告訴他,我好想你,我一直,一直,好想你。

如夢似幻中,他解下自己的外衣,細細地把她包裹起來,然後緊緊地把她擁在胸前,臉貼着她的臉,喃喃,“對不起,我來晚了。”

他的長發散落下來,與她的發一起,糾結纏綿。

胸中那塊被人血淋淋剜下的虛空,正在慢慢復原,那種深入靈魂的痛苦,似乎也在慢慢消散,她從來不曾有過這樣舒適妥帖,她在夢中放鬆身心,然後真的沉沉睡去。

醒來時他並不在身邊,而她的侍女已經非常能幹請來了大夫為她治病,因為來自夢中的撫慰,她十分配合地接受治療,加之病情不重,她的身體很快復原。

回到公主府,別人似乎都未曾察覺到她外出過,也不知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她的母親還容光煥發地對她佯嗔道:“你這孩子,母妃好不容易出宮一趟來看你,你卻悶在屋裏躲清凈,也不說陪陪母妃。”

她淡淡道:“母妃真的希望我陪么?”

妍妃橫她一眼,“不然母妃來看你做什麼,難不成你嫁人了,就忘了從誰肚子裏出來的了?”

她心中顫抖,滿心滿口的起膩,卻無法發泄出來,先前刻意被忽略的記憶又跳出來了,她只覺得胸口煩惡欲嘔,實在難以面對,略說了兩句便匆匆離開了。

再回到自己的房間就覺得哪裏都不對勁兒,心口壓抑得透不過氣來,即便是她心心念念的駙馬來了,也沒讓她好受一點兒。

駙馬難得有了興緻,欲與她親近,以往她都是含羞柔順地迎合的,而現在突然就躲開了,駙馬的手落在半空,抬眼看着她,波瀾不驚道:“前兩日,下雨的那天,你去妍妃房間了?”

她猛然抬頭看他,滿眼震驚。

而駙馬的表現卻極其平淡,平淡得像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既然你都知道了,大家心照不宣就行了,畢竟說出去對誰都不好。”

她難以置信,他怎麼,他怎麼可以這樣若無其事,怎麼可以,她聲音發著抖,抖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你、你怎麼能、怎麼能......”

他輕輕鬆鬆地看着她,似乎還覺得她這樣的反應挺有趣,用逗弄小耗子般的口吻對她道:“你有什麼損失,我還是你的駙馬,還是能滿足你。”他的語氣慵懶魅惑,“辛苦的是我,要滿足你們母女兩個,”優雅地打了個哈欠,而眼中卻無絲毫倦怠之意,有的,只是無窮的慾望,“不過你也不用擔心,滿足你們兩個我還不在話下,要不改天你母妃來了,我們三個一起歡樂?我保證公主你會嘗到想都不敢想的滋味。”

她已經完全不知道該有什麼反應了,幾乎暈厥過去,有一瞬間,她甚至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聽,這是她的駙馬么,這還是個人么?

她話語哆嗦得潰不成句,“你們、你們這樣不覺得無恥?”

“無恥?”駙馬輕嗤一聲,渾不在意,“這話你可以問你母妃,或者問你父王。”

燈光熄滅,濃重的夜色洶湧而來,把她吞沒。

她呆在黑暗中,木雕泥塑一般,連思維都是遲鈍的。

虛渺美好的溫暖再次被現實擊得七零八落,而這一次,她甚至沒有感覺到痛。

一個是她至親的人,一個是她摯愛的人,這個世界是如此的荒誕,如此的荒誕,她閉上眼,無知無覺地流着淚......

她日漸消瘦,精神恍惚,彷彿那兩個恣意行樂的人,燃耗的是她的生命力......

流瞳初時以為,是那兩個人肆意的傷害才會讓她如此,待細細體驗后才發現,不止如此,除了深切的傷痛,她的內心深處,還根植着一種深深的憂懼。

因為,她無比明白,這件事一旦被夜郎王知曉,等待他們的,將是怎樣的滅頂之災......

至此,作為半個旁觀者的流瞳忽然產生一種疑惑,為何像妍妃這樣的美人兒,夜郎王也罷,她的表哥也罷,一個兩個的都不怎麼喜歡她呢?如果她不遭受冷落,也不會耐不住寂寞去覬覦自己的女婿,進而生出這麼一疙瘩事。

她想了又想,最後得出結論:男人雖然都是下半身動物,但偶爾也會有那麼一兩個長眼的,於是這一兩個長眼的,透過了美人精華的表相,看到她糟粕的內在......

總而言之,在所有人中,最暗無天日的只有竹韻公主……

最絕望的時候,她會躲到船上,在浩渺的江水中漫無目的地遊盪,她不止一次地想過就這樣葬身江底,一了百了……

然而,總會在她堅持不下去的時候,他會來到她身邊,像一脈溫存的剪影,溫柔地撫着她的臉頰,拭去她的淚水,緊緊地把她擁在懷中,輕輕地親吻她……

她不願意這樣的幻覺消失,不願意從黑暗中醒來,她緊緊地抱着他的頸,主動遞上自己的唇,淚水無聲瀰漫,咸澀的滋味蔓延在兩人的唇齒間……

“對不起,”他總是這樣說。

兩人的臉頰濕濕地貼在一起,不知道是她的淚,還是他的淚。

這個時候,她能感受到,她的整個身心都能感受到,是他,是那個她最愛的他。

黑暗中開出的香芬之花,神秘妖嬈,如同容納了這個人世最美的秘密。

可是一覺醒來,回到公主府看到如今的駙馬……

流瞳都要替她分裂了……

可想而知生活在這種狀況下的公主,是怎樣一種感受……

流瞳細細地解讀着夢境,竹韻公主一直以為船中陪伴她的江陵是她自己的幻覺,可為什麼,當那個男人從黑暗中走來時,流瞳卻清晰地感覺到他是活生生的,就在公主身邊?

這是怎麼回事?

她坐在城堡頂發獃,夜風穿過,星辰朦朧隱約。

一隻鳥飛上她的肩頭,用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聲調忸怩道:“公主,你幹嘛一直摸人家嘛!”

流瞳一愣,這才發現自己一直無意識地摩挲着腰間的玉佩。

她瞥了眼綠鳥,道:“松鴉,你真是個好忠僕,你說是要跟着我服侍我,結果呢,這麼長時間,我連你半根鳥毛都沒看見。”

松鴉道:“這不是龍君在你身邊嗎,有龍在,誰敢靠近?我也怕凍成一隻凍烏鴉啊。”說著轉頭看了看,小眼睛四下逡巡,“咦,那條黑龍呢?”

流瞳簡單直接,“把我賣掉,自己走了。”

“!”松鴉呆住,正剛想慷慨陳詞一番表達自己的憤慨,就見不遠處的夜色下,男人玄衣飛揚,長身直立,正目光沉沉地望着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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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夢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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