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公主之夢

89.公主之夢

流瞳被領進公主的房間。

淡金色的陽光從窗子裏透進來,捲起碎金似的微塵,女子舉着手中的皮影久久凝視,然後緩緩把它印上面前的夢境。

夢境中,簾幕上的兩個皮影小人兒慢慢靠近,男小人兒單膝跪在女小人兒面前,執着她的手,吟誦道:“我從風暴中走來,跨越生死,只為跪在你的面前,獻上我這顆火熱赤誠的心,我美麗尊貴的公主,你可願意接受它?”

這畫風……流瞳不禁暗暗一哆嗦。

簾幕後,女子的臉紅若朝霞,她低垂着眼,聲音細弱卻又堅定,與夢境外公主若有若無的聲音相合,“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與此同時,簾幕上的女小人兒俯下身,握住男小人兒的手。

夢境外,公主手中的皮影做出與夢境內女小人兒相同的動作。

夢境中,簾幕後的男女彼此凝望,男人目光深黑,女子眼波盈盈,秀致的臉上紅霞未退,男子看着她,抬手執起她的下頜,低頭吻了下去……

他們的身前,兩隻皮影小人兒落在地上……

夢境外的公主痴痴地望着這一幕,目光濕潤迷惘。

無意中旁觀到這一幕的流瞳心中再次擰眉:為什麼總覺得這個駙馬不對勁呢?

能念出那種浮誇句子的駙馬和水谷中細心呵護皮影的駙馬真的是一個人嗎?

領她來的侍女向公主稟道:“公主,駙馬說讓把這頭鹿獻給公主。”

公主略略惘然的目光落到流瞳身上,唇角浮起一起輕柔如霧的微笑,“好漂亮的小鹿,是駙馬獵來的嗎?”

侍女微微一頓,“這不是普通的小鹿,它是食夢者,是宮中送的。”

公主不說話了。她垂下睫羽,輕輕撫摸着皮影精緻的輪廓,那樣柔緩的動作,像撫摸着情人的面龐。

而她手中拿着的,正是駙馬形象的皮影。

好久,女子低聲道:“那就留下吧。”

“那要不要讓它清理這些……”侍女臉孔微紅地指着滿屋瀰漫的夢境。

“不了,”公主抬眼,望向流瞳,翦水雙目中蘊滿隱秘的憂傷,“食夢者,你有辦法讓我把這些夢境收藏起來么,就像收藏書畫那樣,只有我一個人可以看見,可以隨時翻閱?”

流瞳:“……”

公主您的腦洞是不是太大了?

可是看着女子憂傷的表情,拒絕的話卻不忍說出口,她心中沉吟着,不自覺地想起夢之國度中夢之君的屏風,想起魔界魔樹院看門君的記憶標本,想起了自己常做的小幻境……其實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她望着滿屋的夢境,這麼多,實在是,太麻煩了啊。

你直接記腦子裏不就行了嗎?

心中如此想着,而出口的話卻是,“給我一點時間,讓我試試。”

這句話是用夢貘綸音說出來的,所以在場的人聽到后都自然而然地接受了,接受這頭鹿可以開口說話,接受她輕而易舉地收走了滿屋的夢境。

暮色漫上來時,她脫離了所有人的視線,飛上了城中最高的堡頂。

不眠之夜拉開了帷幕,夢境與現實,真實與虛幻,都被這朦朧的暮色與曖昧的光影模糊得難分彼此,白日裏被約束的慾望肆意流淌,如一條條暗河,在這陽光照不到的地方煥發出蓬勃而妖嬈的生命力。

俯瞰芸芸眾生的感覺是什麼?

她望着滿城的燈光,一種刻骨的寂寞感滲透內心。

她可以去找肜淵的,可是為什麼呢,她並不想去找他。

她取出了公主竹韻的夢境。

雨勢綿綿,水面上濺起一朵朵水花,少女站在船中,臨窗而望,滿江煙雨,把一切都幻化得恍惚似夢。

少女忽地有一種感覺,風雨不知從哪裏湧進來了。

徐緩的腳步聲近,竹韻轉過身來,船艙的門隨之打開,隨風進來的不是雨,而是一匹澄碧透明的牂牁江水。

不,不是江水,是男子飄然翻飛的衣袂。

男子擎着竹骨傘走進,便如牂牁江水翩然而至。

愕然。

男子顯然也沒有料到會在這裏看到她,驚愕過後,深深施禮,“江陵受二王子之邀前來遊船,沒想到卻錯上了公主的船,驚擾了公主,還望見諒。”

驚擾嗎?

他確實驚擾了她,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似微微含笑的唇,無緣無故地牽起她心中深深的愁惻,甚至掩過了她見到陌生人的靦腆,她細聲道:“想必因為下雨,二哥今天沒來。”

男子微笑道:“想必如此。”

此時的他尚不及弱冠,卻君子謙謙,溫潤如玉。淡淡含笑間,便如天際的明月入懷,讓人無法移目。

男子道:“今天下雨,五公主怎麼還來遊船呢?”

她的目光移向窗外,明眸也如沾染了外面煙雨的渺茫之色,她輕聲道:“清凈。”忽而想到了什麼,看向他,“你怎麼知道我是五公主呢?”

男子又笑了,明目燦然生輝,露出一點狡黠之色,“我見過公主啊,公主忘了,公主第一次說話,還是我教的呢。”

是他!

原來是他!

她的臉驀然通紅,而心中卻如悄然綻開一蓬又一蓬的鮮花,那樣輕盈而芬芳,充盈着她的一顆心。

無邊的煙雨化為盈盈的秋波,或許是因為他的笑,或許是因為他天然親和的氣質,她竟沒有感受到往常見到陌生人的緊張,甚至還能略略靦腆地主動問他,“你為何也在雨天出門呢?”

他含笑給出她相同的答案,“清凈。”

直到後來,她才明白,他說的清凈是什麼意思。

江家父子容貌出眾,每次上街都會引起轟動,尤其是江陵,只要他露面,不是被女子們追着扔果子拋手絹,就是被圍住不能前行。夜郎國民風開放,她就親眼見過他被一群女子手挽手圍住的情景……

所以他上街,要麼是緊閉車門一絲容顏也不露,要麼是在陰雨天,沒什麼人的時候……

他來此地,不單是因為赴約,更因為這樣的天氣,恰恰是他能夠自由賞景的日子……

正說話間,公主的侍女突然急急地闖進來,激動道:“公主,奴婢剛剛聽說……”驀然看到他,話語戛然而止,臉上倏地起了一片緋紅,人也跟着淑女起來,細聲細氣道,“公主,奴婢剛剛在外面,碰見江公子的小廝……”

竹韻目視江陵。

江陵微笑道:“差點忘了,陵來的時候,家母特意做了點心讓陵帶來,說好山好水怎可無美食相伴,公主如不嫌棄,一同嘗嘗如何?”

她微紅着臉輕輕點頭。

那時,她心中想的是,他的母親,能說出這樣話的女子,定是不凡的吧……

小廝提着點心進來,這一天他們在一起聽雨,品嘗點心,還聽侍女彈了一回月琴。他言語不多,自然隨和,她向來寡言,可哪怕只是安靜地坐着,兩人也並不覺得尷尬,只覺得安然祥和。她一向孤寂蕭條的內心彷彿被什麼東西慢慢填滿了……

她開始不自覺地關注他,捕捉着一切和他有關的信息、言論,直到此時,她才發現他是多麼的受歡迎,他的容貌、他的風度、他的學識、他的家世,甚至連他穿的衣服都可以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女子們談起他,都是一副充滿愛慕的口吻,這種愛慕,從宮內延伸到宮外,讓她心中的那股愁惻愈發濃郁……

澄碧飄飛的牂牁江水,夜夜闖進她的夢中,而他,可還記得那個煙雨瀰漫的泛舟之日?

她的婚事漸漸被人提及,駙馬人選的名單上,就有他的名字。可是他的父母似乎不樂意這樣的婚事,竟於此時打發他遠離了京都,外出遊歷。姑娘家的青春是耽誤不起的,等他回來的時候,恐怕她已經嫁人了……

乳母語焉不詳地嘆息,“江夫人是個明眼人吶,妍妃娘娘……誰不疼自家的孩子呢,長輩清明知禮,才是孩子的福氣啊……”

她不能明白,卻亦知道,她的那個夢,她深藏在心底的夢,正在漸漸離她遠去……如果不曾看到希望,如果不曾感受過那種美好,她或許會平靜地甘於孤寂,可是,她見到了他,見到了那匹澄明飄逸的牂牁江水……

痛楚的感覺如細密的裂紋在心底蔓延,內心經歷着碎裂般的痛苦,而外表卻完好無損。她感覺自己好像被掏空了,連帶着眼前的世界也灰暗下去,沒有一絲顏色,沒有一絲光亮,那樣荒涼孤寂,讓人絕望……

她就那樣安靜地,安靜地絕望下去。夜裏睡不安穩,白日懶怠飲食,漸漸開始卧床不起。

她病倒了,無論怎樣延醫用藥,都無濟於事。

她的侍女體察到她的心思,眼淚汪汪地對她母親說起緣由。妍妃聽后,頓時就怒了。她是挺喜歡那個叫江陵的小夥子,可是因為他母親,因為他們江家並非一流大家族,所以她並沒有特別考慮讓他成為駙馬。

但是現在不同了,那個女人搶走她的表哥也就算了,還想讓她女兒也失去心上人?

休想!

搶走我的表哥,就用你的兒子來還吧!妍妃怒氣沖沖,那樣子,不像是結親的,倒像是討債的。

對此,流瞳只能表示,美人的腦迴路,果然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

而婚事卻順利敲定。

王室一旦決定了,誰還能拒絕?

妍妃還特意催人去通知那位正在遊歷的准駙馬,准駙馬知道公主生病的事後,親自回書信一封,讓信使轉交給公主。

正是秋日,尤帶暖意的風掃過窗欞,把窗台上侍女晾曬的花瓣吹得凌亂四散。

她披着寬鬆的外衣,原本纖弱的身體愈見纖弱,她握着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每個字都捨不得看完,繾綣的目光在他的字跡上反覆流連。

花瓣上下翻飛,桃紅粉白,紛落如雨。

拂過她的纖纖玉指,拂過她隨意挽起的發,拂過她蝶翼的衣袖,拂過她手中的信箋,信箋末尾正印着兩個字:等我。

等我,就像一個承諾。

哪怕他數年不歸,哪怕所有人認定他隕滅在了那場海難中,哪怕連他的父母都放棄了希望,她還是固執地在等他。

她拒絕了一次又一次的提婚,頂住了所有的壓力,第一次顯出那具纖弱身體內所具有的血性,只為等他。

當我愛着你的時候,而你心中也恰恰有我,這是多麼幸運的事,多麼幸運,終其一生,再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事。而我卻遇到了,所以,無論你來與不來,我都會在這裏,一直等着你。

是情動天地,還是誠感鬼神?奇迹出現了,他回來了。

舉城轟動,不只為他的傳奇經歷,更為他們婚禮的豪奢。

國君備受寵愛的女兒嫁人,想不豪奢都不行。

她覺得自己是這個世上最幸運的人,父王另眼相待,母親唯一的女兒,最愛的夫君歸來娶了她,即使坎坷的經歷讓他有所變化,但他依然是他,她今生今世最愛的人。

直到那一天,那一天,她親眼看到,她最愛的夫君,和她的母親,躺在同一張床上。

從此,世界坍塌,噩夢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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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夢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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