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二瓣影蓮

70.二瓣影蓮

浮夢三生,真正的浮夢三生。

流瞳終於回到了夢之君的鏡子裏,卻久久回不過神來。

因為夢境相通,她可以切身感受到當事人的情感波動,三世的情感沉沉地壓在心頭,讓她無法自已地生出一種滄桑感。

此時此刻,她是多麼想肜淵能夠在她的身邊,多麼想。

她怎麼能夠以為兩人可以分開幾十年而什麼都不變?

世事變幻,命運莫測,看看瀾語的一生,看看錦鯉的命運,哪怕你是長壽種族,哪怕你是神的後代,在強大的風雲變幻的命運面前,你依然渺小如螻蟻。

如果現在不相愛,下一刻很可能就來不及了,就來不及了!

一個聲音不停地在她心底迴旋激蕩,她想,她不能眼睜睜地在這裏耗費幾十年,不能像她們一樣還沒開始就已結束。

不能!

她開始呼喚夢之君的名字,聲音急切,外面一頭體大如熊的怪獸正慢吞吞地在河邊的卵石間嗅來嗅去,聞聲抬起頭來,道:“我主聽得見,他想見你自然會見,不想見你再聒噪也沒用,除了嚇嚇鳥。”

“......”流瞳冷不丁地從鏡子的邊緣看到它,嚇了一跳。

體大如熊,鼻長如象,老天究竟是懷着怎樣的心態創造出這些個怪物的?

她還來不及揣測造物之神奇譎的口味,再抬頭時,夢之君已站在她的面前。

在問出自己的問題之前,她不由地先指了指外面的怪獸,“那是什麼?”

夢之君:“夢貘。”

流瞳再次受到驚嚇,眼珠子幾乎脫眶而出,她指着外面的怪獸,手指抖了抖,“它、它是夢貘?”

那我是啥?

夢之君:“正是,夢之國度一種靈巧的幻獸。”

……靈巧?

看看哥們兒那體型......

流瞳默默,能不能祈求那貨和自己壓根就不是同一品種?

夢之君:“你要見吾不會是為了說夢貘之事吧?”

流瞳:“哦哦,不是,我是想問……如果我答應日後到這裏來服務,那我能出去多長時間,或者說我最多能準備多長時間?”

夢之君看着她,意味深長,“或百年,或千年,或萬年,視情況而定。”

足夠了,她想,露出一絲鬆弛的微笑,“好,我答應。”

一道夢之印記印上了她的胸口,在夢之君進入夢鏡替她囚禁之時,她也回到了自己的身體。

夕陽的光影疏疏地漏進房間,小屋內靜靜的,宛如一潭幽寂的沉水。

她緩緩地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男子輪廓堅毅的下巴,她獃獃地看了許久,然後才意識到自己是在肜淵的懷裏,她臉色微紅,轉了轉頭,便看到靠牆的床上,巫師青年仍然在沉睡。

她不是已經把他救出來了嗎?

流瞳略驚,不禁動了動身子,肜淵隨之睜開了眼睛,凝目看着她,問:“醒了?”

流瞳臉紅紅的,點了點頭,然後指了指床上,“他怎麼回事?”

肜淵淡然,“他傳過你的話后,覺得不應該讓你代他受過,所以決定再過去把你換回來。”

流瞳:“!”

這一驚非同小可,她不由跳下地,差點當場咆哮:搞毛啊,她賠進半輩子和人訂下契約才把人救回來,結果他又送上門去了?

不想回來早說啊,折騰個什麼勁兒啊!

實際情況卻是,肜淵聽了青年的傳話后,問他:“就因為她的軀體不會死,就應該代你受過?什麼時候人的苦難不能自己承擔,反而要神來代他承受了?”

巫師青年聽到他的話后又是慚愧又是惶恐,當即決定把她再換回來。

夢之君的印記就在胸口,流瞳覺得自己是吃了大虧了,她不管不顧地走到床邊開始搖晃青年,開啟了咆哮帝模式,“喂,你醒醒,睡什麼睡呀,現在是睡的時候嗎?不想醒就早點說啊,你知道我損失有多大嗎......”

一雙幽藍的眼睛睜開,喊聲驟止。

流瞳:“......”

既然眼珠子可以放在正常的地方,那他之前又是放在眉毛上又是放在額中間的,想幹嗎?

做鬼臉好玩嗎?

青年被她搖得七葷八素,宛如藍色寶石的眼中飛速地旋着兩圈蚊香眼,他搖搖晃晃地坐起身,結結巴巴地表示歡喜,“仙、仙姑,你回來了?”

流瞳驀然想起肜淵還在場,連忙收回自己的手,修補淑女風度,矜持地頷首,“嗯,他們還算守信,所以,也把你放回來了?”

青年頓了頓,神情微微恍惚,“我......我沒到那個地方,我夢見自己到了大海,成了一尾小錦鯉,然後被漁網捉住,賣給了一個人......”

流瞳猝然一驚,霍然抬目看他。

流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青年的房間的,清冽的水汽帶着樹脂的清香迎面襲來,她彷彿陷入一片廣袤的混沌里,唯一的感受是,夢境的幽深與玄妙……

松鴉用嘴啄着巫師青年的小屋,驚奇道:“蘑菇,真的是蘑菇哎,你這個房子是怎麼弄出來的?”

青年把他們送到屋外,聞言說道:“我祖父留給我的,他生前有一次去趕集,碰到一個賣蘑菇的醉漢,醉漢說,他的蘑菇可以長出房子,不但房子,像桌椅床凳他的蘑菇都可以長出來,因為他們那裏就產用蘑菇長出的傢具。當時他的蘑菇還只是一包包像鳥糞一樣的蘑菇種子,所以別人都笑話他,當他醉后胡說。祖父覺得有趣,就買回來一包,當時也沒當真,”

青年想起往事,面露惘然,微微嘆了口氣,“......後來,我在村中待不下去了,搬到了這裏,順便把祖父留下的蘑菇種子埋到了地下,沒想到,它竟真的長出來了......”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但發生在青年身上的奇事如此之多,流瞳都不禁對他刮目相看了。

肜淵問:“你以後如何打算?”

青年低下頭,用腳蹭了一下地面,“我想......我不應該辜負祖父的期望,應該繼續練箭......”

他曾經懷着一個當將軍的夢想,也曾經因為生活的挫折磨難放棄過這個夢想,可當他真正在死亡的邊緣轉了一圈后,他才明白,他這一生,最不應該放棄的,就是這個夢想。

流瞳懂得地看着他,默默地想,當我身陷險境時,當我以為自己再也回不來時,我最遺憾的事,是什麼?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轉向肜淵,晚霞中那張稜角分明的面容,彷彿若有所覺,也轉向了她,背光的陰影讓他的眼神顯得專註而幽邃,令人心悸。

她如被蠱惑,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牽住了他的手。

他看着她,並沒有掙脫,隱約有一種任其為所欲為的縱容,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清婉如荷的面容浮上一抹紅暈。

離開巫師青年的住處,他們誰也沒有說話,沿途的景緻慢悠悠地從他們腳下掠過,明明是極平凡的景象,在她心中卻勝過萬千勝景。

她沒有問他去哪裏,他也沒說,當天色暗下來的時候,他們已經來到了夏都的國師府邸前。

暮色蒼茫,晚風初起,檐下的風燈搖曳出斑駁凌亂的光影,恍如破碎而幽冷的惶然一夢。

府中靜如死寂,只有一扇窗透出幽幽的光亮,房內,國師伏在地上,全身蜷縮,雙手緊緊地插在自己的發間,渾身都在顫抖,像一頭頻臨死亡的野獸,喉中發出絕望的嗚咽。

恐懼,只有他一個人可以體會到的深入骨髓的恐懼,如鋪天蓋地的黑暗,吞噬着他的身心。

當流瞳和肜淵到來時,看到的就是這副景象。

他們斷定他還會回來,是因為一個會在此處當數百年國師的人,怎會輕易捨棄這裏的榮華富貴?但如今看來,這榮華富貴似乎也並沒有拯救得了他。

此時的國師全然沒有了初見時的從容優雅,計劃失敗,恐懼洶湧反噬,他已經被折磨得幾近崩潰。

看到他們兩個人,明知道是找自己麻煩的兩個人,他卻沒有逃跑,反而朝他們哀懇乞求,“殺了我吧,”他說,恐懼得已經不似人聲,“求求你們快點殺了我吧,殺了我我就解脫了,我就再也看不見了……”

他的面容絕望瘋狂,很難想像他和夢之宮殿中那隻優雅和煦的白鶴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流瞳怔住。

她有點不知所措。

之前她還想着,等見了這個劊子手,要好好處罰他,可等她真見了這個人,見到他這副凄慘的形容,她卻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她想起他那個詭譎恐怖的夢境,想起白鶴說的,他是恐懼的化身,是別人毫不猶豫捨棄的一部分……

她突然覺得,自己對他已經沒什麼可做的了……

因為他活着,本身就是最殘酷的懲罰……

她看着肜淵,肜淵也看着她,她輕聲道:“要不……就把他交給土地看管吧,只要他不再害人……”

肜淵並無異議,“隨你。”

她重新拉起他,向外走去。

身後,男人的聲音凄厲顫抖,“求求你們,殺了我吧,殺了我吧……”

不老不死,恐懼入骨,除了恐懼,他體會不到一絲一毫的溫暖與光明,讓他活着,究竟是仁慈還是殘忍?

夜色凄迷,淹沒了兩人相攜而去的身影。

下榻土地廟中,肜淵問流瞳,“下一步你準備去哪裏?”

流瞳有些茫然,“離開這裏吧,換個地方,去哪裏都可以。”

她看了看外面的月色,不知怎的,就想起在夢之君那裏,白鶴和夢之君念詩的情景來,然後也突發了風雅的興緻,支支吾吾道:“今天,嗯,我新學了一首詩,嗯,想送給你……”

肜淵端端地看着她。

流瞳臉有點紅,伸手鋪出一片幻境,上面記着四句詩: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若為君故,沉吟至今。

肜淵:“……”

他抬起手,淡定地在兩個字上畫上圈圈,“這兩個字寫錯了。”

流瞳:“……”

那明明是萌萌體……

她湊過去,在他的指點下修正了兩個字,然後在下面各寫五遍以示鞏固,最後老着臉微笑着問他,“這首詩你喜歡嗎?”

肜淵:“太熟,尚可。”

流瞳:“……”

肜淵:“天不早了,早些休息。”

流瞳含淚而出。

國師府邸。

青年終於再也忍受不了這無休無止的折磨,舉刀自裁。

一隻手擋住了他,面前的女子一襲白衣,清艷絕俗,眉宇間一朵蓮花燦然生輝,對他道:“把你的影子給我,可以消你大部分恐懼,讓你毫無負擔地活下去。”

待他的影子扭動着從他的腳下分離的時候,青年才從怔然中回過神來,問道:“為什麼幫我?”

女子沒有回答,兀自裁出一片牆的影子補在他的腳下,男子望着她熟悉卻分明又十分陌生的面容,問道:“你是誰?”

“故人。”

話音未落,人已消失在夜幕中。

土地廟的院子裏,月色幽幽,玄衣男子看着晚歸的女子,目光幽深,緩緩問道:“這麼晚不睡,你去做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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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夢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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