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人魚之夢(下)

69.人魚之夢(下)

當旨意傳到太傅府時,舉府嘩然,傳旨使者對他道:“大婚之後,封太傅為相王,與女王並稱為王,全權代女王處理國事。”

他從來沒有注意過那個小公主,在他的印象中,她就是個還未長大的孩子,但他怎麼也沒想到,這個孩子會做出這樣的選擇,這樣聰明的選擇,在他為那個夢寐以求的權柄已經準備謀反時,她卻搶先把它遞到了自己的手中,讓他成為實質上的陵魚王。

即使為了這個,他也會保下她吧,他想,對這個小公主起了一點小小的興趣。

大婚之日,他終於正式見到了那位小公主,她穿着和他的服飾相配的女王服飾,站在神廟中,小小的面容蒼白如雪,眼神平靜而憂鬱,她看着比自己長一倍有餘的丈夫,像看着自己的命運,即使洞悉了彼端的悲劇,還是義無反顧地走了過去。

那是一種獻祭的眼神。

心中明了,卻無怨無悔。

他的心霎時驚動,如暮鼓晨鐘般撼動不已,內心深處牽扯出一絲莫名的疼痛。

新婚之夜,她便是以這樣的神情,面對自己的新婚丈夫。

他生平見慣了各式各樣女子的眼神,傾慕的,引誘的,幽怨的......他從來不曾放在心上,可這一刻,他忽然想讓這個女孩也露出這樣的眼神。

他極盡溫柔。

女孩在他身下顫抖,可她竭力忍耐着,玉雪般的面容浮上淡淡的紅。

夜半時分,他身旁不見了小公主的身影,經詢問才知,小公主去了王室祖廟。

祖廟中掛着歷代陵魚王的畫像,有男有女,小公主看着那些畫像,神情憂鬱而肅穆。

這是一個不太令人愉快的信號,他走過去,手臂似警告,又似一個溫柔的丈夫般,攬住了她的肩。

她的肩膀是那樣柔嫩稚弱,在他懷中輕輕顫抖了下,而後女孩的頭緩緩垂了下去,耳後浮起一片薄薄的紅,她的聲音細弱而清晰,“我已經留了旨意,如果我......不幸了,就把王位禪讓給太傅,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些什麼,太傅有什麼需要我做的,就告訴我,我會盡量去做......”

小小的女孩,深夜不眠,在祖廟中肅穆沉思,考慮的卻是這個?

她甚至已經為此做好了準備,她甚至都沒有去想自己的生命才剛剛開始......

她說,太傅有什麼需要我做的就告訴我......

她說,我會盡量去做......

心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他有一瞬的窒息,他默了片刻,說:“我是男人,不需要妻子為我犧牲什麼,你只要待在我的懷裏,幸福地生活,生下我們的孩子,就足夠了。”

似溫柔、似憐惜、卻又別有深意的話讓女孩怔住了,她輕輕地垂下長睫,輕聲問道:“孩子......如果我生了......太傅會愛他么?”

他溫柔地擁住女孩的肩,把她擁在自己的懷裏,答:“會。”

他並不知道自己這樣一句隨口的承諾對女孩來說意味着什麼,她願意犧牲自己,可她不願意讓一條無辜的生命陪自己犧牲,即使這條生命是讓王室血脈延續下去的唯一方法。

但......如果太傅肯護這個孩子的話,那孩子將不會因自己母親的無能而過早隕落吧?

她這樣想着,之後,竟真的開始一心一意地備孕。

人魚並不是那麼容易有孕的,他們長壽,但相對的,他們生產的機率也很低。

但女孩卻很快懷孕了,甚至還不到一年,這讓他既驚且嘆,這難道就是王室血脈的魅力?

傳說,王室血脈有召喚龍神的力量,是上古之時守護海域的龍神與鮫人一族定下的契約,雖然千百年下來,誰也沒有見過這血脈在享受特權之外展現過什麼其他能力,但它已然成為一個象徵性的存在,這或許就是這個腐朽的王室至今還能存在的原因。

他以為女孩懷孕是王室血脈的庇佑,卻不知女孩為此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女孩太小,且是頭胎,懷孕讓她吃足了苦頭,也讓他跟着受了不少罪,除了每日休息不好外,最重要的,他必須克制自己的需求。

一個男人正常的身體需求。

這才是最難熬的事。

且人魚懷孕期漫長,因此他的煎熬也彷彿也看不到盡頭。

就在這個時候,一道曼妙的身影來到了他的面前。

是他送給前陵魚王的美姬之一,他親自挑選□□的,美貌,優雅,風情,懂得男人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也能輕易地洞悉他們表象下的慾念。

更擅長把這種慾念挑逗到極致。

這畢竟曾是他的女人。

是合乎他口味的女人。

初始的掙扎過後,他很快淪陷在女人帶給他的蝕骨銷魂中。

等他睜開眼時,便看到了不遠處臉色慘白、搖搖欲墜的小女王。

他心中一慌,下意識地推開身旁的女人,向她追去,女孩卻不再見他,她把自己關在房中數日,然後讓人傳出話來:相王是偉男子,身邊卻無一個服侍,是孤考慮不周,孤因專心待產不能再陪相王,相王自可挑選可心的美人近身服侍,孤不會幹涉。

再一次,她做出了讓他意外的決定。

他該為女孩的深明大義鬆一口氣嗎,可為什麼聽到這樣的傳話時,他心中卻湧起一絲不是滋味?

他去探望女孩時,女孩又恢復了最初的平靜,平靜得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只是她眉宇間的憂鬱又加深了些許,眼中好似有什麼東西沉寂了下去。

他親手點燃了她眼中的點點星芒,又親手掐滅了它。

他有些難受,那時的他尚不明白,有一種真心,當你傷害了它,就永遠失去了它,再也找不回來。

小女王不再關心他的丈夫,他是推行新政還是打擊政敵,他是孤枕獨眠還是相伴佳人,她都不再關心,她又回到了最初的那個小公主,一個人在花園中孤獨長大的小公主。

曾經因為一個人緩緩開啟的一道門縫,現在又完全閉合上了。

終於到了女孩的生產之日。

她的險狀超出所有人的意料,她本就年紀幼小,元氣不足,為了儘快懷孕,她還採用了一種嚴重損耗生命力的催孕方法,孩子降落之時,也是她燈枯油盡之時。

巫醫低聲對他說,女王本就身子骨弱,而她本人又沒有求生意志......

接下來的話他已經聽不見了,他渾身顫抖着衝進了產室,而她,就像一枚凋落的花瓣靜靜地躺在那兒,無驚無憂,恬淡寧謐。

他輕輕地握住她的手,把自己的額頭抵在她的手上,喉中有些哽咽,他直到現在也沒有明白自己對這個女孩的感情,可是他曾想護住她的,他曾經想過的!

孩子啼哭起來,聲音有力清亮,她的手輕輕動了一下,他立刻抬起頭來,急切喚着她的名字,她緩緩睜開眼,視線還有點找不到焦距,卻本能地朝孩子的方向偏了偏,聲音低不可聞,“孩子......太傅會愛他么?”

他眼中含淚,堅定地答:“會。”

她彷彿是滿意了,臉上的神情緩緩鬆弛開來,就那麼朝向孩子的方向,靜靜地凝視着,沒有了生息。

直到後來,他才知道,那種嚴重損耗生命力的催孕方法,是他那名美姬想方設法透露給她的,她能看到他和美姬親熱的畫面,也是那名美姬設計的。

誰都知道,陵魚國的小女王只不過是相王身邊的一個傀儡,除了能延下一息王室血脈,沒有任何用處。讓她和相王離心,甚至讓她產下子息后就死,然後自己再回到相王身邊,這就是那名美姬的打算。

他知道后極為震怒,從未有過的震怒,生平第一次,他以一種殘忍的方法處死了一個女人,還是曾經和他親密過的女人。

女王死後,他按照女王遺願繼任為陵魚王,這為他帶來許多非議,國內人言籍籍,民心浮動。

更有敵國趁國有大喪之際發動戰爭,情勢危難之時,他毅然決定親自帶兵出征,與敵軍一戰。

他沒有辜負自己文武雙全的名聲,陵魚**隊在他的帶領下節節勝利,但誰也沒有想到,他會在戰場上受到重傷,而且傷的是眼睛,他失明了。

他不能再上戰場,更無法指揮戰爭。

而此時敵人並沒有完全潰敗,戰況陷入了僵局。

他狂怒,暴躁,不知有多少個巫醫因此而送命,軍隊在一天天地消耗。

當此之時,王室的巫祝告訴他,還有一種辦法讓他重見光明,巫祝說,這種辦法是女王提出來的,她離世后,並沒有像一般的人魚那樣化為泡沫消失於大海,而是成了一縷深海幽魂,或許是因為王室血脈的原因,或許是因為她心有牽念。

太傅失明后,她來找巫祝,說願意用自己一部分魂魄和珊瑚一起煉化,為太傅重新煉化一雙眼睛,過程很痛苦,可是她做了。

他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當艷若桃李的紅瞳安上他眼中的那一刻,無數的感情洶湧而來,他甚至不知道,這感情是自己的,還是女孩的。

他帶領軍隊戰勝了敵軍,保住了國家,這為他贏得了極大的聲望,之前的非議一掃而空。

可是,他卻再也無法愛上任何女人。

或許因為她的魂魄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他忽然就理解了那個女孩,理解了她的一切所作所為。

當她的兄姊們拋下自己應盡的職責時,她用自己稚弱的肩膀扛起了它,她選擇太傅,避免了一場內亂,她拚命延下子嗣,為王室保住一息血脈,她用自己的魂魄為太傅煉化眼睛,不是因為他是她的丈夫,她對他余情未了,也不是因為他是她兒子的父親,而是因為......他是能帶領陵魚**隊打勝的那一個......

即便只是個小女孩,她心中也有守護國家的信念,她用自己的方式守護着,並為此付出了一生的代價。

但在別人的眼中,她不過是個傀儡。

他終於發現,自己已經無可避免地深深愛上了她,當她選擇自己當相王的時候,他沒有愛上她,當她說要把王位禪讓給他的時候,他沒有愛上她,可當他終於懂得她之後,他不可自拔地愛上了她......

其實他們都是一樣的,他們都是守護者......

但他卻沒有守護住最應該守護住的她......

她還有一縷魂魄飄蕩在王室花園內,因為這縷魂魄殘缺不全,已經不記得前因後果,所以它迷失了。可是這樣下去對她極為不利,他不能任由她迷失,於是他讓巫祝在他病傷虛弱之際把魂魄抽離出身體與她相見......

他們終於相愛,可卻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含淚看着臂彎中的少女,心如刀絞。

女孩睜着淚光蒙蒙的眼睛,好久才道:“所以,我就是那個女王對么?”

他低頭吻住她,一縷潤澤滑在她的臉上,她閉上眼,說道:“我明白了,我心愿已了,該離開了。”

他在她唇畔呢喃,“等着我,我很快就會來找你......”他的指輕撫着她的眼睛,“我會把一切都還給你......”

她唇角露出一點微笑,道:“我不後悔今生所做的,可如果有來生,我也不想再這樣了,我不想再當女孩,也不想再......”她微微一頓,又道,“你知道嗎,我很羨慕那些威風凜凜的大將軍,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成了一個男孩,天天練習射箭......”

她喃喃地述說著她的夢,沉浸在自己的想像中,所以她沒有注意到,她透明的身體正在緩緩消散。

她曾以為他是一縷幽魂,而最終幽魂卻是她自己......

流瞳墜入她的夢中,然後看到一道僻靜的街道上,一個盲人男孩帶着一隻貓經過,路旁擺着一個算命的攤子,攤子後面的瞎子對他說:“快回家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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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夢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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