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一瓣影蓮

58.一瓣影蓮

“你知道了。”男人道,語氣中沒有一絲疑問,他的表情漸漸變得扭曲狠厲,“誰告訴你的,是誰告訴你的”

她的眼淚無知無覺地往下淌,而語調一如既往地平緩,“是我自己看到的,十三姐......在你的宅子裏......”

“所以你是在為她報仇?”他胸口的血不停地從他指縫裏滲出,配上他臉上一絲古怪的笑,顯得有些猙獰而瘋狂,“呵,她可不是我殺的,她有那麼多男人,難道你要一一除去?”

她滿臉淚痕,眼神寂然而空洞,聲音空茫,“你勾引她,利用她,讓徐國失去最牢固的天險,一步步走向滅亡,”她望向窗外,眼淚不知何時已經停了,窗外夜色洶湧,彷彿都凝聚在她的眸中,沒有一絲光亮,“你是夏國人,與徐國為敵我可以理解,你使用詭計,加速徐國滅亡也是各為其主......可是你利用婦孺......你知道嗎,他們就死在我的面前,死在我的面前......”

她轉頭看向他,漆黑的眸中淚霧瀰漫,“我十三姐......至死都對你念念不忘,她的孩子......還那麼小,那麼小,眼睛都沒有睜開,就死在她的懷中......她說,孩子的父親拋棄他了,所以,她不能再讓孩子沒有母親,她要去陪孩子......”

往事揭開,勾連出無邊的血腥和傷痛,男人的身體搖搖欲墜,臉白如紙。

女子的神情已經有些不正常了,如同夢囈,“我都做了什麼,”她說,聲音飄渺如同遊魂,“我服侍神明十五年,可是到頭來......我救的人,卻成了害我親人、滅我國家的利器......我還和他糾纏不清......”她臉上浮起一絲笑,那絲笑就像初冬的月光,悲涼的骨子裏,“我一直是個多餘的人,做多餘的事,被親人拋棄......原來,我早已被命運拋棄......”她抽出自己發簪,喃喃,“還好,一切都可以結束了......”

她舉起發簪毫不猶豫地朝自己的胸口刺去!

“不!”低吼聲如同風聲呼嘯而來,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奪下她的發簪,血液不停地從他胸口湧出,他渾然不顧,眼中浸潤着一層淚光,“該死的是我,你不能死!”

說完,一把折斷她的發簪,擲在地上,而後一把抽出胸前的匕首,踉踉蹌蹌地走出門去。

門外有侍女聽到動靜,站在門口不敢進去,待看到他的情景,幾乎驚呼出來,他喝止住侍女,冷聲吩咐,“不要聲張,看顧好夫人,如果她有半點差池,仔細你的小命!”

侍女顫顫巍巍,他越過侍女,向黑暗中走去,夜風撲來,與黑暗撕咬,檐下的風燈搖晃出凌亂的光影,他走到一處假山前,頹然坐下,胸前的傷口還在出血,痛徹肺腑,可是他卻不想管,他支着頭,緊緊地抓着自己頭髮,默默忍耐。

春日的夜晚還有些冷,寒意很快覆蓋了他的全身,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匕首雖然沒有刺中要害,可是傷口卻很深,他想,如果自己死了,不知道她會怎樣?

命運如此殘酷,他終於娶到了她,可是也失去了她。

低低的飲泣聲傳來,他渾身一激靈,不禁抬頭望去,竹林旁那抹窈窕的身影,無論何時何地他都不會錯認。

他心中無可抑制湧起一陣狂喜,可是他強自按捺住了自己,冷聲道:“既然是你自己下的手,何故又做這副姿態?”

女子緩緩地從竹林旁走出,來到他的面前,她身姿纖秀,一身素衣,如此單薄的素衣,在這樣寒意瀰漫的夜晚,她竟似乎一點都不感到寒冷。

邱勛的目光登時一凜。

是她,又不是她,雖然模樣並沒有太大的改變,可那眼底眉梢的歲月痕迹,卻掩蓋不了,面前的這個人,看起來有四十多歲。

她半跪在他面前,要去執他的手,卻被他反手扣住,男人聲音冷冽,“你是誰?”

她沒有回答,用另一隻手按住他的某個穴位,低聲囑他自己摁着,然後去撕自己的衣裾。

她是誰,她不用回答,他知道,她也知道。

朦朧的燈光從遠處照來,她睫毛濕濕。

“我略學了些醫術。”她的聲音低低的,幾不可聞,撥開他的衣襟,替他包紮傷口。

“你們......是同一個人嗎?”他問,聲音有些發抖。

“是,我是十幾年後的她,”她抬目看向他,目光溫和濕潤,“我天生魂魄不穩,可以穿梭於異世......這樣的我,是不適合與人在一起的,放了她吧。”

“不,”他說,一字一句,“絕無可能。”

她也並不再勸,淡淡起身,輕聲囑咐,“這個穴位,可以暫時幫你止血,找一個心腹,請個大夫吧。”

說著便轉身離去。

“等一等,”他在後面叫道,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本能地就想挽留她,“我們以後......會怎樣?”

她微微側臉,優美柔婉的半面輪廓,像弧度美好的剪影,她亦沒有回答,頓了頓后,便繼續前走,薄薄的夜霧飄過,她就像一縷夢,消失在夜霧中。

白衣少女靜靜地浮在半空,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們。

“神使?”邱勛發現了她,吃了一驚。

“你們兩個宿緣非淺。”白衣女子緩緩說道。

邱勛恍惚有種自己面前的女子是陌生人的錯覺。是什麼不同了呢?她依然是那身白衣,依然是那副容貌,可她的神情,漠然疏離,清冷高貴,眉宇間還隱隱現出一朵蓮花,看向他們的神情,是全然超然物外,不為所動。

就連她的聲音,也如從冰山雪原中折射而來,沒有一絲溫度。

這就是神嗎?他想。

“是什麼宿緣,還請神使指點。”他執禮甚恭。

“你們糾纏數世,”她緩緩陳述,“最初的一世,你是某個諸侯國的落魄公子,你的國家被鄰國侵佔,你逃到另一個曾與你國結盟的諸侯國,想借兵打回去,但此國的國君並不想借兵,甚至慢待於你。

但國君的女兒卻屢屢規勸父親,不要枉顧盟國之好,後來君姬與你相愛,愈加儘力地幫你,國君才答應了借兵,你因此收復了故土。

但此後你卻沒有還兵,兩年之後,你用計策把曾侵佔你國的諸侯國也一併收入囊中。你岳父再三催你還兵,你以一副感激涕零的姿態,不但答應還兵,還帶了許多貴重的禮品,親自把兵帶到你岳父的國土。

你岳父君心大悅,親自帶領世子到城外迎接,而你卻趁此時,扣留了你岳父,殺了他的世子,然後把他的國家也佔領了。

此舉傷透了君姬的心,從此你們的關係再也回不到從前,她不肯見你,而你也防着她,把她軟禁在自己的寢宮。

君姬愧疚絕望,趁你外出狩獵之時,一把火燃了自己的寢宮,她無顏面對自己的母國,更不願死後葬在你的陵寢,所以寧願灰飛煙滅。

此時的她已經懷了你的骨肉,但她的仇恨讓她不願自己給你留下骨血,她臨死前發誓,永生永世,不再與你相見。”

永生永世,不與你相見。

哪怕是在生命的最後,她的誓言中,也沒有一個字是詛咒他的,可是卻比詛咒更加焚心更加刺骨......

已是當世最大諸侯的男子在聽到內侍痛哭流涕的彙報后,當即就瘋了,他拚命地抽打着馬匹往宮中奔馳,把一群侍衛遠遠地甩在後面,大叫着“君上,君上!”而他全然不顧,雙目赤紅,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呼嘯,“你敢死,你竟然敢死!”

無數的往事從眼前掠過,她義正詞嚴和自己的父親爭論的樣子,她站在女桑樹下對他微笑的樣子,她跪坐在燈光下脈脈寬慰他的樣子......

沒有你就沒有今天的我,你在我最艱難的時候陪伴我,怎麼可以現在棄我而去?

寢宮火光衝天,她的幾個近身侍女跪地哭泣,滿宮的侍衛寺人忙着救火,合宮一片混亂。

他把試圖阻攔他的侍衛內侍踢到在地,不顧一切地沖入火中,濃煙嗆入肺腑,火光遮擋了視線,他已經失去了理智,如同撲火的飛蛾一般,撲入她的寢殿。

她靜靜地躺在榻上,宛如沉眠,肚腹微微隆起,已經沒有氣息。

原來你已經如此恨我,可是沒有你,縱然江山萬里,又有何趣味?

夜夜孤枕,無法安眠,不是我想,而是因為,我已經離不開你的陪伴。

他把她的屍體緊緊地抱在懷中。

劇烈的火焰灼燒着他的肌膚,也燒紅了他的雙眼,他心中只反覆回蕩着一個聲音:既然要死,就一塊去死吧,我或許放不下我的野心,可是我也不會放開你,永遠不會!

白衣女子徐徐道:“你執念過深,你的執念纏繞着一縷魂魄附着在她身上隨她轉世,每一世,你附着在她身上的那縷魂魄都會指引她與你相遇,但每一世,你們都沒有好結果。”

女子垂目看着他,皎潔的面容沒有一絲表情,“越是沒有好結果,越是不甘心,一世又一世的執念纏繞在那縷魂魄上,終於讓她的魂魄愈發不穩,竟能穿梭於不同的時間,每一段時間,都是為了和你相遇。”

他心中湧起難以抑制的悲楚,他眼中含淚,跪地道,“求神使救我們。”

女子道:“她魂魄之事非我能及,或許你們今世能夠相守,讓執念滿足,她來世可以安穩。但以如今她對你的情形看,她寧可自戕也不肯和你在一起。”

“求神使相救。”他伏在地上,已然哽咽。

“辦法也有,願不願,憑你選擇。”

“什麼辦法?”男子抬頭。

“把你們的影子給我。”

“影子?”男人面上浮起疑惑。

女子道:“影子是人的一部分,有人的記憶和感情,她的愛恨交加,你的執念,割捨給我,如此,你們可以和平相處。”

男人沉默了,許久,男人道:“我不願她恨我,可也不想停止愛她,這樣......可以嗎?”

女子微微沉吟,“我可以取她影子的一部分,最濃烈的那部分,或許可以滿足你的要求。”

邱勛流出眼淚,悲喜交加,“多謝神使。”

卧房內,徐婧已經睡著了,燭光把她的影子投在牆上,如一團沉默模糊的守護者。女子手中凝起一把劍,朝影子一劃,影子扭動着,分離開來。

她隨便取了一片床帳的影子給徐婧補上,而後把脫離下來的那片細細雕琢,收入掌中。

女子出來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邱勛覺得女子眉間的一瓣蓮花亮了起來,他不敢多看,微微垂下頭,燈光搖曳,女子腳下的一瓣蓮花影子忽長忽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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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夢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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