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泥髓之夢
碧水藍天,半月湖畔。
青年坐在泥地里,一條腿已經完全報廢,巨大的羽翼貼合在他的身後,潔白如雪。
“何必費事,已經沒救了。”
他眼神茫茫,聲音茫茫,俊美的面容了無生機,蒼白枯槁。
“不把那些腐肉吃掉,你會死去的。”
微弱的聲音從他身下的泥地中傳來,那泥如有生命也似,密密地纏上他受傷的右腿,使他那條腿看上去如泥做的一般,突兀刺目。
“再也不能飛翔的羽禽,和死了有什麼區別,你想讓我親眼看着自己爛死在這塊泥地里?”
“你不會爛死,”微弱的聲音認真道,“我會每天幫你清理腐肉,幫你止痛,你不會死。”
“可我已經好不了了,我的翅膀、我的腿再也好不了了!我是海鷗,在藍天碧海間自由飛翔的海鷗,不能飛翔,我生不如死。求求你,別再這樣了,讓我帶着最後的尊嚴,離開吧。”
青年的目中瑩光閃爍。
泥髓妖默然一瞬,說道:“我不懂,你說的這些,我全不懂。你落到這裏,陪着我,和我說話,告訴我許許多多我從來沒有見過的事物,你是上天賜給我的最珍貴的禮物,我不能讓你死。”
如同之前的許多次談話,這一次的談話同樣不了了之。
連求死都做不到。
青年怔怔地望着遠方的藍天,眼角的濕潤緩緩落下。
泥髓妖品嘗到一股咸澀的味道。
它遲疑着,聲音小小的,問:“你飛的時候......是什麼感覺?”卑微的聲音裏帶着連它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渴慕與嚮往,“我......每天都能看到雲,飄來飄去,飄來飄去,可我在這裏......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有多久了,卻一步也不能動......我就是想知道,那是什麼感覺?”
青年的目光緩緩落到他身下的泥地上,目中波光微動,可還未等他有進一步反應,一道尖利得有些刺耳的聲音突兀地傳來:“越溟,你在這裏,你還活着?”
身影落下,羽翼收合,出現在面前的“人”尚未能完全化形,臉上佈滿羽毛,看上去分外詭異。
青年的身體微微抽直,“澹臺,是你?”
澹臺來到他的面前,徐徐地左右移動着,居高臨下地打量着他,“你突然失蹤,所有的族人都在找你,想不到你在這裏。”目光掠過他的羽翅、脊背、腿,臉上露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來,“你受傷了,傷到了哪裏,還能飛么?”
越溟的臉白得一絲血色也無,神情極端痛苦,他微微閉着眼,抿緊唇,一言不發。
澹臺的臉上卻兀自溢出笑來,近乎於幸災樂禍,“不能了,是么?多麼可惜啊,你可是我們海鷗族裏飛得最快、化形最早、最受長老看重、最受雌鷗歡迎的越溟啊!”
蹲在他的面前,邪魅的目光如一根針,緩緩地刺向他的內心深處,“如果讓族人們看到你現在這副樣子,曾經那麼優異、驕傲、高高在上的越溟萎頓在一灘爛泥里,像一具等待腐爛的屍體,他們會怎麼想,還會愛重你、偏袒你、事事以你為先么?
還有紫翎,說喜歡你飛起來有王者之氣的紫翎,還會再傾心於你么?”
越溟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痙攣起來,近乎崩潰。
澹臺站起身,微笑着,享受着他的痛苦,不緊不慢地加上最後一根稻草,“我們海鷗是高傲的羽禽,只會在海浪中翱翔搏擊,絕不會在泥地里苟且偷生。我的朋友,我驕傲的朋友,你會如何選擇,想讓我帶你去見族人,還是就這樣靜靜離開?”
越溟的表情劇烈地變幻着,痛苦、絕望、憤恨、不甘......最後通通化為一種不顧一切的決絕,他倏然張開眼睛,說道:“我是被人陷害的,澹臺,那些偷襲者有備而來,雖然他們竭力掩飾,但我還是看出一些端倪。
不,我不能就這麼死!我要告知族人,要死,我也要死個明白,死在大海上!”
澹臺的瞳孔驟然一縮,閃過一絲寒光,他緩緩俯身,狀似要扶起越溟,卻只是在他耳邊輕言細語:“你太不識趣了,我的朋友,我本不想親自了結你,可是你逼我,你真是一如既往地惹人討厭啊!”
越溟的身體向後一仰,驚愕地注視着他,倏然了悟,“是你,是你讓那些人害我的!”
澹臺呵呵一笑,並不否認,在他看來,對一個馬上就要死的人,已經不需要什麼掩飾了。
越溟不敢置信,他搖着頭,臉上驚痛交加,“為什麼?為什麼是你?我們從小一起張大,一起修鍊,我到底......怎麼得罪了你?我以為我們是朋友......”
澹臺表情陰寒,一字一句,“因為有你,別人就永遠注意不到我!因為有你,紫翎就永遠不會多看我一眼!無論我付出了什麼,無論我做了多少,你輕輕鬆鬆地就能把一切都奪去,我恨你!我每一日都恨不得你去死!”
他眼睛發紅,咬牙切齒,到最後更是陷入一種歇斯底里的狀態,手中的短箭瘋狂地插上越溟的胸膛,一次、兩次、三次......血液噴濺,染紅了他的雙手、他的衣襟、他的羽毛,覆蓋了他的整個視野。
他徹底失去了理智,像一個浴血的瘋子,只反反覆復吼着一句話:“紫翎是我的,是我的!誰要跟我搶,我就要他死!”
越溟的身體慢慢地倒在泥地里,血液不斷地從他胸口湧出來,他的眼睛大大地睜着,眼中還帶着一點懵懂、迷茫、不敢置信和哀傷......他的意識逐漸模糊,口中如呻.吟一般輕顫着最後的眷戀,“紫翎,紫翎......”
澹臺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冷酷地看着他,“紫翎是我的,從今以後,她只歸我一人所有,只歸我一人享用!”
說罷一陣風起,他展翅飛去。
澹臺離開后,泥髓妖迅速地纏上越溟的身體。
堵住他的血口,緩解他的傷痛。
“沒用了,”他喃喃,血液順着他的唇角蜿蜒而下,視線一片模糊,他的聲音低不可聞,“你想知道飛翔的感覺是嗎,吃了我吧,吃了我你就知道了......替我記住,替我記住......\"
記住什麼?
他的仇恨?
他的不甘?
他放不下的眷戀?
泥髓不知道,看到它夢境的流瞳同樣也不知道。
青年已經沒有了聲息,只有一雙年輕而俊美的眼睛依舊執着望着天空。
覆上青年身體的泥土緩緩蔓延,裹住了他的全身,像一個人形墳墓。
一天,兩天,三天......
青年再也沒有和它說話,墳墓漸漸變小,變平,直至完全消失。
青年融進了它的身體。
對飛翔的渴望,對背叛的痛苦和憤恨。
這是它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品嘗到的感情,是如此鮮明而深刻地鏤進它的身體深處。
或許是因為與它夢境相通,半醒半夢間的流瞳突然就明白了泥妖的選擇,對羽人的選擇,對忠貞的選擇。
她迫不及待地睜開了眼睛。
她怕再多一秒自己就會睡過去。
月光幽幽地從高高的石窗中透進室內,使整個房間看起來也像一個不真實的夢境。
她的體內涌動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衝動,不停地撞擊着她的胸口,就像一種急於衝破禁制,急於說話的慾望。
她看着頭頂那被囚禁的一坨,也不管它睡着還是醒着,立馬問出自己最關切的問題,“喂,我說那個,那個陷害朋友的貨,叫澹臺的,他後來怎樣了,遭雷劈了么?”
清晰脆亮的聲音,悠悠回蕩在深夜靜寂的室內,有一種的震耳醒神的味道。
她驚訝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的聲音,頓時歡喜得有些失常,她把那個問題問了一遍又一遍,以不同的音量,不同的聲調,不同的姿勢問出來,早已忘了自己詢問的本意是什麼了,只盡情地沉浸在自己能說話的興奮當中,問一次,笑一聲,猶如得了失心瘋。
泥髓妖估計也受不住了,在她再一次發問后,悶聲道:“我不知道,我沒吃他,他的味道不好。”
“......”
所謂雞對鴨講,大概如此。
不過正處於激動之中的流瞳根本無心與他掰扯,自然也沒有注意到這句話中隱含的信息,她恨不得一個人就造出一個菜市場來,舒解一下自己這麼長時間以來不能說話的憋屈。
泥髓妖沉寂成了一塊石頭。
過了好久,流瞳終於意識到不能光自己一個人說,她還肩負有“溝通”的任務,仔細想了想,她決定從夢境開始說起。
“其實,說起來,我真的很好奇,你能吃海鷗人,還能吃魚,那你排泄嗎,怎麼排,排到哪裏?”
這麼問,是不是有點不對勁......
泥髓妖:“......”
它沉默片刻,慢吞吞道:“你關注這個,我很理解,畢竟你吃條魚就要拉。能提個建議么,你拉的時候請不要拉泥土裏,那裏不是有條溪么,你直接拉水裏多好,又乾淨又文明。”
流瞳:“......”
她竭力掩飾住自己的囧相,淡定地開口:“我理解你對泥土的感情,所以在文明這件事上,不指望你會做出什麼恰當的選擇。
但在招供這件事上,我覺得你還是認真思索一下比較好,會飛可不是讓人忠心的理由,羽人女王不是善主,沒必要為她搭上你的性命。
如果你真不招供,一場火烤下來,你倒是不用考慮拉不拉的問題了,因為你直接就變成一堆黃粑粑了。”
泥髓妖:“......”
泥髓妖再次沉寂成了一塊石頭。
流瞳無奈了,可她原本就沒有指望自己能夠溝通成功,做完自己該做的事,困意上涌,她便卧在墊子上心無掛礙地睡著了。
次日醒來,流瞳睜開眼便看到月漾那一雙優美而淡涼的眼睛。
“泥髓妖逃走了。”他淡淡道。
流瞳驀然一激靈,鹿瞬間醒了個通透。
“昨晚只有你們兩個在這裏,外有侍衛堅守,內有法術控制,它一個修為不高的小妖,怎麼可能逃走?”他盯着流瞳,漆黑的眸子裏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瀾,平靜得讓人心慌,“流瞳,這件事恐怕你逃脫不了干係,所以,只能暫時委屈你先留在這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