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胖將軍
棲真道長是遠近聞名的“老神仙”,他醫術精湛,聲名遠播,曾經還給國家元首看診過。
道長在十年浩劫時候受過迫害,幾乎被打瞎雙眼,平反以後,重新回到草席觀做觀主,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活到了一百二十六歲。
這天他把自己唯一的弟子甘棠叫到跟前。
“棠兒。”棲真道人還保留着舊時候的稱呼,“為師六歲就跟你師祖進山修道,辛苦勤修兩甲子,如今終於撥開雲霧見青天,可以正果仙去了。為師做了一輩子孤家寡人,百歲之後才收養了你,現在我要走了,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啊。”
“師父你放心地去吧,我能照顧好自己。”甘棠拍着胸脯保證,從他記事起,幾乎每天都能聽到師父念叨幾句,要正果飛升,他知道那是師父窮盡一生的追求。
甘棠小時候由於有先天性心臟病,沒上過幾天學,都是在觀里跟着師父學習,五歲大的時候,就用毛筆臨摹《道德經》,思維里充滿了道家的逍遙和洒脫,對於生死看得極淡,況且師父不是死,而是要“飛升”,也算是遂了此生最大的心愿。
所以雖然聽見師父用這遺言式的口吻說話,但甘棠並沒有感覺很悲傷。
看着小徒弟那未經塵世沾染的清澈眼神,伸手捏了捏那白皙細嫩的臉頰,棲真道人越發放心不下:“為師雖說勉強也算是個仙人,但在末法時代,半點法術也不能修成,更沒有任何法寶可以傳給你,唯一能為你做的,就是豁出一些心血,為你用奇門遁甲卜算了一卦,唉,前途堪憂啊。”
知道師父是真的在為自己操心,甘棠趕緊說:“師父你不用擔心我,怎麼說我都已經十六歲了,又是個男子漢,洗衣養雞,熬藥做飯我都會,不會餓死自己的。”
棲真道長揉了揉徒弟光潔的額頭,微微嘆息:“天芮星臨中宮,死門大開,卦象兇險之極。天地之間,將會遍佈死氣,冬夏顛倒,毒瘴橫生,到時候,人為鬼,畜做人。你生來命運多舛,以後也會劫難重重,必須得找到三奇貴人才能平安無事。”
“那師父你算出來我的三奇貴人是誰了嗎?”
“沒有。”棲真道人搖頭,“這世界將要迎來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我能算出來的也不多。我今晚子時就走,完事你把我的遺蛻拖到後院一把火燒了,骨灰也不必收,我元神既走,剩下的不過一具皮囊,凡事從簡。然後你要在這道觀里為我守孝百天,百天之後,你的三奇貴人會從這附近路過,你不可以再在這裏停留,出去找你的貴人,跟他們在一起,不可再分開,分開必有災劫。”
當天晚上,棲真道人就走了,跟普通人死亡沒什麼兩樣,若說有區別的話,他走前沒有痛苦,自己在木桶里洗了澡,換身乾淨的道袍,又逗了甘棠一會,躺在榻上,一會就沒有了氣息。死後身體不僵,面色慈祥,跟睡著了似的。
甘棠按照師父生前安排的,把屍首背到後院,澆上油,一把火燒個乾淨。
在道家的概念當中,身體如衣服,死亡的意義就好比一件穿了百來年的衣服,髒了破了,扔掉不要,再重新換一件新的穿。普通人跟仙人死亡的區別就在於,普通人沒辦法選擇自己下一件穿什麼,而仙人可以自己做主。
師父的元神已經走了,剩下的遺蛻就是件穿破了的舊衣服,甘棠燒起來沒有任何心裏負擔。
跟自己相依為命多年的師父走了,甘棠也免不了會思念,但是沒有難過。
這就像你跟普通人說祝你早登極樂,對方會揍你,但是對天天念佛的和尚說,和尚會把這句話當成祝福,人家天天念佛,就是為了脫離這五濁惡世,早日去極樂世界見佛祖。棲真道長也是一樣,苦修一百二十年,就是為了飛升仙界,現在如願以償,確確實實是件喜事,而且是大喜事。
雖然甘棠也不知道師父到底是飛升去了仙界,還是掉進地府,亦或是隨風散了,但師父確定自己會去仙界,又無病無災預知時至,甘棠也就那樣深信了。
他從小養成了道家恬淡虛無的性格,每天仍舊按時練功,飼弄草藥,過着與世隔絕的生活。
九天之後,甘棠習完早課,發現太陽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升起,天空依舊黑沉沉的。
他回到殿裏,石英鐘上明確地指示着時間:上午七點四十分。
怎麼回事呢?難道是師父說的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來了?甘棠感覺有些不好。
他拿過手電,把外面的花草挪進來,這些每一棵都是他親手種的,共五十多盆,有不少都長了十年以上,甘棠跑了三十多趟才全部搬完。
還有二十七隻雞鴨要管,它們都養在一起,為了防禦黃鼠狼和狐狸,晚上要關進籠子裏。
甘棠搬完花跑去把籠門打開,把雞鴨放出來,餵過食之後立刻趕回籠子裏。
其中一隻最大的紅冠公雞歪着腦袋向甘棠表示不滿,今天早上他都還沒啼鳴報曉呢,正要在外面好好研究研究,這天為啥還不亮起來。
甘棠蹲下來,摸了摸肉乎乎的紅雞冠:“胖將軍,師父說他走了之後,天地間將會充滿死氣,毒瘴橫生,現在天顯異象,恐怕要應了師父的預言。別的我不害怕,就怕你們染上雞瘟,這幾天不要亂跑,趕緊回去貓着,等這陣子過去再放你們出來,到時候你愛去哪玩就去哪玩。”
解釋了一通,然後不由分說,把大公雞推回籠子裏,扣上籠門。
隔着籠子,大紅公雞對他怒目而視,甘棠不理,捏了捏小鴨子的扁嘴,起身準備早飯。
天一直黑着,等到下午連電也停了。
甘棠跑到大門外,站在登仙石上往下看,山腳的村莊,遠處的城市,全部漆黑一片。他聽力極好,隱隱地,聽見風裏有雜亂的獸吼和人類哭嚎的聲音傳過來。
吃晚飯的時候,外面忽然響起雞鴨受驚時發出的叫聲,他趕忙放下飯碗跑出去查看。
藉著手電的光,可以看見雞架裏面已經亂成一團,二十幾隻雞鴨相互亂啄亂咬,平時很溫順可愛的家禽,這回都變得猙獰兇狠,有的膀子都掉了下來,仍然一拐一拐地撲像目標。
已經有好幾隻無頭屍體躺在地上,鮮血淋漓,雞毛撲騰得到處都是。
這是怎麼回事?雞鴨怎麼都瘋了呢?
甘棠把籠門打開,胖將軍第一個飛出來,落在甘棠腳邊,他周身翎羽上沾滿了觸目驚心的血液,雞喙和爪子上還掛着碎肉,昂着頭跟甘棠對視。
後面的雞鴨緊跟着出來,他們走路的姿勢很怪異,跟半身不遂似的,身上大多殘破不堪。
甘棠眼尖,看見這些雞鴨身上很多地方羽毛脫落,露出已經腐爛發臭的肉,有的嘴巴和眼睛裏還往出涌冒膿水。
不等他們走進,胖將軍豁然轉身,惡狠狠地對着他們,脖子上的翎毛都豎起來,翅膀張開,把甘棠護在身後,那些雞鴨平時攝於他的淫威,見到這副樣子都會退避三舍,此時就像沒看見他一樣,直勾勾地繼續走過來。
胖將軍被激怒,他搶先撲過去,一下就把最前面的小母雞眼珠子啄出來,小母雞彷彿感覺不到疼痛,反口咬他的脖子,胖將軍甩頭躲過,雙翅疾扇,打得“啪啪”直響,灰塵和雞毛同飛,趁亂下口,這回把小母雞脖子上的肉咬住,連同氣管食道一併撕扯下來。
高手過招,勝負只在一瞬之間,胖將軍飛到甘棠腳邊,轉回身等着看小母雞倒地。
然而,那小母雞脖子該斷的地方都斷了,只剩下骨骼還在,但就是不肯死,仍在地上匍匐蠕動,後面那些雞鴨也不害怕,一併跌跌撞撞,仍舊往這邊趕過來。
胖將軍被徹底激怒,他伸長脖子,正要第二次出手,一根木棍從後面打下來。
“啪!”小母雞的腦袋被敲碎,一跤跌在地上,不再動了。
甘棠拿着木棍,一下一個,把剩下的全部敲死,他本來以為是黃鼠狼又來鬧,師父畫的符防不住黃大仙,還是他的棍子好使,上次敲死三隻以後,黃大仙們就不敢再上門,甘棠這次聽見動靜,還以為他們嫌自己命太長,又上趕着來尋死,沒想到黃大仙沒來,雞鴨比被他們禍害的還慘。
甘棠下手太快,胖將軍沒能教訓住造反的小弟,很是有些不忿,又歪着腦袋瞪他。
甘棠沒工夫在乎他的不滿,看着滿地狼藉,微微嘆息,這些雞鴨都是他一隻一隻從殼裏照料着孵化出來,現在除了胖將軍都死光了,而且還是得病死的,肉也不能吃,全糟踐了。
甘棠用鐵鍬把死雞死鴨弄到後院,澆上油,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回來到井裏打水,給胖將軍刷洗乾淨,現在雞籠里血肉模糊,天黑成這樣,甘棠沒讓胖將軍回窩,而是找了些乾草裝進籮筐里,在道觀正堂供着呂洞賓祖師神像的桌案下邊,臨時做了個雞窩,然後把胖將軍抱進去:“你先在這裏住着吧,等天亮了我重新給你弄個雞架。”
他不知道胖將軍能不能聽得懂,不過草席觀沒啥香火,十天半個月見不到生人,只有野營的驢友或者來求醫的病人偶爾光顧,師父又經常閉關打坐靜修,他一個人,從小就養成了跟小雞小鴨和院裏的花花草草說話的習慣,不管他們能不能聽得懂,甘棠只當他們都聽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