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有客
在衛國公府的半日,徐妍過得不太痛快,午後回到家,匆匆跟祖母告了個別,便自己回房去了。
越是不想去想的事,偏偏要不停冒出來。再次響起賀昱的那番話,她心裏愈發堵得慌。
從前她不知道,原來一個嫁過一次的女人,在這世上竟這麼沒有尊嚴,她好歹也是安平侯府的大小姐,就因為守了寡,現在就可以任人欺負了嗎?光天化日之下,他出言輕薄不說,竟然敢伸手來拉她。
他說只要自己願意,他便來提親,是當她嫁不出去了變傻了嗎?他一個親王府的世子,要娶一個寡婦,誰會信他的鬼話!
又想到唐菡問自己的問題,“那個,疼不疼……”
想到自己經歷了這麼一樁荒唐的婚事,雖然實質上依然是處子之身,卻被冠上了“煞星”的寡婦名,從此任人看輕,徐妍就忍不住流下淚來。
小的時候她經常哭,尤其看見爹抱着妹妹親昵,而自己卻極少有這樣的機會,她就躲進自己的房間悄悄哭了,她想那個從沒有見過的娘親,為什麼妹妹有娘,她卻沒有,妹妹有娘,還有爹疼,為什麼她都沒有?
不敢哭出聲,害怕叫丫鬟乳母們聽見了又去跟祖母說,怕哭多了連祖母也不喜歡她,小時候的徐妍就咬着被角悄悄流淚。
後來,漸漸地越長大,哭的就越少,或許已經接受了那樣的事實,雖然還是羨慕弟弟妹妹們,但是也不至於再為了這樣的事流淚了。
不過現在,重又悄悄哭過一回,心裏倒是舒服多了。算了,左右事情已經變成這樣,以後再不出去見那麼多的閑人,應該就好了。床上嘆了口氣,蒙上被子,睡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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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罷晚飯,趁着徐樊去後院給老太太請安的功夫,張氏來到女兒徐珊的房中。從衛國公府出來,徐珊就不吭聲了,連晚飯都沒用多少,她的女兒有了心事從不瞞她,女兒不主動說,她只好過來問了。
一進門,正瞧見徐珊趴在被子上生悶氣,張氏奇怪起來,問道:“今兒這是怎麼了,是在唐家出了什麼事嗎?”
徐珊早就想告訴娘了,只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時機,此時在自己的房間裏,爹又不在,娘一問,小姑娘便把今日所見,以及心裏的鬱悶都講了出來。
張氏聽完,也對於賀昱同徐妍這樣的舉動也覺得意外,但思量了一會兒,還是安慰女兒道:“這種事有什麼好難過的,你又沒聽見他們在說什麼,況且就算那位世子真的有意,你以為她那麼容易嫁進去嗎?人家堂堂王府,會要一個身子不幹凈的寡婦做世子妃,做將來的王妃?傳揚出去會被世人笑死!人家堂堂王爺王妃,肯定不會同意的!”
拍了拍女兒的手,張氏道:“放心,無論如何,她做不成世子妃!”
聽完了娘的話,徐珊依然蹙着眉,半晌,又想到什麼,問道:“那萬一不叫她當世子妃呢?萬一世子想娶她做妾……那也讓人難受啊!”
徐珊儼然已經對賀昱成竹在握了,竟能想到若以後她做妻,徐妍做妾,又得在同個屋檐下天天見面,還要分享同一個夫君,如此遙遠的事……
張氏嗤笑一聲,不以為然,“做妾?就算她真這麼沒骨氣要去做妾,你以為你爹能同意?”
徐珊想了一下,還是不太放心,搖着娘的手臂求道:“娘,您上次說過的,要快點把她嫁出去,記得把她嫁的遠遠地啊,省的再讓人惦記她!”
張氏斜了一眼自己女兒,輕戳了戳她的腦門,嗔道:“才見一面,就這麼對人家死心塌地了?真是女大不中留。”
“娘……”徐珊把臉埋在張氏肘彎里,使勁撒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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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去過了一趟衛國公府,一連兩個多月,徐妍竟真的再未踏出過家門,整日窩在自己的小院裏,時常陪着祖母散散步,眼看着園子裏的花木日益蔥蘢繁茂,不知不覺間,入了夏。
而這時候的安平侯府,也漸漸忙碌起來。
每年六月初,在外履職的各地巡撫都要回京述職,如今的朝中,安平侯徐樊如日中天,是皇上最倚重的權臣,由地方到中央,大部分的政務都需先經他手再呈遞給天子,是以此時回京的地方大員,都要先來參拜一下他,心裏有了底,才敢再去金鑾殿上述職。
因此一連幾日,來徐府拜訪的人絡繹不絕。
現如今能做得巡撫一級的地方大員,差不多都要年近不惑甚至更老,然其中卻有一人例外,摻在一班腦滿腸肥的中年男子中間,甚為惹眼。
此人正是江南巡撫嚴清。
嚴清今年剛過三十,因平日保養的好,又沒什麼不良嗜好,顯得還要年輕許多,江浙人士,又生的眉清目秀,乍一看去,竟像才只有二十五六的樣子,以致很多人見他第一面,根本不信他會是掌控富庶江南的二品大員。
前幾年張氏才見到他時也不免吃了一驚,好奇之下,倒也打聽清楚了他的一些事。比如嚴清早年原配病逝,而後一直未娶,至今家中除過他自己,就僅有一對*歲的兒女,諸如此類的私事。
而當今年再度見到前來拜訪的官員們時,張氏不由自主就聯想到了這個人,開始動起了心思。
一個鰥居多年的地方要員,年紀和身份都算可以,樣貌上跟徐妍也般配,看上去性格也好,最最合她心意的是,此人遠居江南,每年只進京一兩次,若能把他跟徐妍撮合成,那個眼中釘肉中刺就可以遠嫁去江南,從而遠遠消失在視線中了。
其實以徐妍的相貌,正常男子都會動心,張氏不愁這位江南巡撫沒有想法,而是,該怎麼讓他主動來求親,從而撇清自己的嫌疑?
但凡來徐府拜訪,這些官員們都不愚笨,個個都帶了從自己的地盤尋來的珍寶,想送進這安平侯府,巴結這位如日中天的權貴,可無奈一般的物件根本入不了這位侯爺的眼,因此每年,要挑些什麼樣的禮,該怎麼送?着實成了為難諸位地方大員們的大事。
而來自富庶江南的年輕巡撫,聰明的嚴清,在給徐府送禮的這件事上,有他自己的竅門。
江南盛產絲綢,歸功於南北漕運貨運,各地都能買得到,因此與京中的大戶人家而言這並不算稀罕物。可須知絲綢也分品種,比如每回嚴清來京必帶的雲錦,便是絲中上品,因產量低價格昂貴,是每年江南進貢的主要物品之一,通常只有皇室能得,其他人家便是再有錢,也難尋來。
而這“其他人家”里,並不包括安平侯府。
托嚴清的福,徐家的主子們,尤其女眷,每年都能穿上由雲錦裁製而成的新衣。
這樣的物件,嚴清一向親自送至徐家主母張氏跟前,於是不出意料的,今年張氏再度見到了這位江南巡撫。
這日有些巧,當嚴清攜禮登門之時,原本在家的徐樊因臨時有事,進宮面聖去了,於是張氏順理成章的代替夫君,招待了一下客人。
嚴清被請進上廳,張氏命人上了茶,含笑悠悠開口,“每年都勞駕大人破費,我們真是過意不去。”
嚴清立刻俯首客氣道:“夫人言重了,嚴某屢得侯爺提攜,感激溢於言表,小小一點心意,怎抵得過侯爺的知遇之恩。”
張氏也替夫君謙瑾,“大人過謙了,我常聽侯爺提及,說自打您到任,江南近幾年就更加富庶安穩,您果真年輕有為,是難得的人才。”
嚴清又趕忙將客氣話送回,“夫人的誇獎,卑職實不敢當。侯爺心繫天下,鞠躬盡瘁,才是吾等終身之仰望。”
就見張氏微笑道:“侯爺食朝廷俸祿,自然該為朝廷勞碌……不過說來咱們大陳這麼多處州縣,其實侯爺最有感情的除過京城,應該就是江南了。”
她把話題揭開,聰明的嚴清趕忙做好奇狀,問道:“哦?恕嚴某孤陋寡聞,可否斗膽請夫人解惑?”
張氏便順意說了,“早年我家侯爺也曾在江南履職,大人可能沒聽說過,我們府中的大姑娘,她的生母便是江南人,也不是我自誇,人人都說我們大姑娘模樣好,其實還是因着她骨子裏有江南人的血啊。”
嚴清靜靜聽着她說。
就聽她又狀似惋惜的嘆了一聲,“說起我們這位大姑娘,也真真兒命苦,打小就沒了親娘不說,原本尋了門親事,誰料夫婿竟是個短命的,才成婚四個月就出了意外,撇下她這麼孤零零一個人,才十六,好好的姑娘家,偏還生的那樣絕色,卻要這樣遭罪……”
張氏把話說到這份上,便是傻子也能猜出幾分意圖了,尤其這位江南巡撫還是個極聰明的人。
嚴清為官多年,雖遠居江南,卻很清楚幾位朝中權臣們的私況。他知道徐樊有兩女兩子,長女並非現任夫人所出,且有京城第一美人的稱號。身為壯年男子,不可能沒有幾分好奇的心思,只是徐家教養嚴格,除過當家主母,其餘女眷輕易不見客,他雖來過多次,卻一直未見過那位傳聞中國色天香的徐大小姐。
不過他也消息靈通,倒是早早就聽聞了這位徐大小姐新婚喪夫的消息,曾經不是沒有動過念頭,只是他雖有意高攀,但畢竟年紀擺在這,何況自己家中還有一對兒女,徐樊會把女兒嫁給他嗎?
不過眼下這位徐夫人這樣明示,他心裏就有了底,想想也是,京中不乏貴女,一般的王孫公子們誰會願意娶個寡婦呢?
但他若可以下決心,攀上徐樊這門親,倒不失為一樁好事。一個鰥夫一個寡婦,彼此都挑不出什麼毛病來,更何況這位小姐年紀不大,若果真是位美人,倒還是自己賺了。
可自己剛來,連這位小姐的面都沒見過,就這麼偶然提出求親之事,也很是不妥吧?
可張氏早為他鋪好路了,嚴清還在暗自琢磨,就聽這位賢淑的徐夫人道:“對了,我們老太太甚是喜愛您每每送來的雲錦,常說要當面謝謝您呢,今日這個時辰正好,不知大人可有空陪老人家說說話?”
嚴清忙低頭道:“能親自給老人家請安,是嚴某的榮幸。”
“既然如此,便有勞了。”
張氏含笑起身,領着來人,去了後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