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外人
隨着馬車前行,李府漸漸消失在了身後,徐妍的這場夢終於結束了。
四個月前,身着嫁衣的她跟在看上去一表人才的夫君身後,坐進了喜轎,踏進了這處府邸,忐忑又滿懷希冀的迎接她的新生活。然而新生活並不如意,揭過蓋頭以後,李文飛就再也沒踏進過她的屋子,而是每晚都眠在書房裏。
她被冷了近兩個月,直到偶然一次,發現了李文飛的秘密……
兜頭一盆冷水,她這才明白過來,自己為什麼不受喜歡,為什麼夫君身邊那個一臉女相的小隨從老拿異樣的眼神看她……原來這場形式婚姻,竟是她橫插一腳擋在了有情人面前,自己才是個多餘的……
不過一場驟變,終於將她從夢魘中拯救了出來,不論如何,能離開那個冷冰冰的地方,回到自己的家,總是好的。
馬車停下,徐妍睜開眼,下車,邁進了自家安平侯府的大門。
徐妍自幼在祖母跟前長大,回府第一件事,自然是去向祖母請安。
“祖母。”
知道祖母一定在等自己,才一挑開棉簾,她便先喚了一聲。就見正翹首期盼的老太太果然露出喜色,一下從座榻上立起。
“祖母,我回來了。”徐妍強壓下顫抖,又喚了一聲。
“丫頭,總算回來了,我苦命的孩子……”
話未完淚先流,老太太張開雙臂,把寶貝孫女兒緊緊摟進懷中。
見祖母這般,原本一直強忍的徐妍也撐不住泛出淚來,為了那場荒唐的婚姻,為了那如同噩夢般的四個月。
可除了她自己跟巧薇巧卉兩個丫鬟,家裏根本沒人知道她跟李文飛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眼下見她這般傷心,屋裏的嬤嬤丫鬟都只以為她是在哭死去的夫君,紛紛圍過來安慰。
“小姐,人死不能復生,這都是姑爺的命,您別太傷心了,保重自己的身子要緊啊!”
“是啊,小姐,您看您一哭,老太太也跟着難過……”
“老太太,人都到您跟前了,您就別傷心了。”
眾人七嘴八舌的勸,祖孫倆把心頭的難過都哭了出來,也就好受了許多,分別拭了淚,便準備坐下來好好說話。
徐妍才剛挪了挪步子,就聽見門外有女人的聲音傳來,心裏便明白了,她回了娘家,後母怎麼也要過來看看的。
果然,就見丫鬟們掀開棉簾,抬腳進來的果然是後母,身後還跟着妹妹徐珊和五歲的小弟徐瀚。
後母張氏才剛過三十,也是個美人,今兒大年初二,她身上的棗紅色緞袍很是應景,着實比素衣素妝的徐妍亮眼多了。
“給母親請安。”張氏先領着子女給婆婆問了聲安。
老太太點了點頭,張氏接着便走到徐妍跟前,拉住她的手嘆道:“妍妍總算回來了,這下咱們總算能放心了,路上可還順利?”
儘管從李府到徐府才不到一個時辰的路程,但見繼母一臉心疼的關懷,徐妍也不能不給面子,垂眸道:“有勞娘挂念了,路上都好,您放心。”
本就不曾親近過,客套話說完,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張氏回頭招呼自己的兩個孩子,“還不快來跟長姐問安?”
徐珊和徐瀚這才走到她跟前來。
“長姐。”徐珊微笑着打了聲招呼。
姐妹倆只相差一歲,十五六的女孩子個頭沒差多少,徐珊也是個漂亮姑娘,在一般同齡的京城貴女中也能排得上名號,只是徐妍長相更加出眾,以致於外人提起安平侯府,每每只贊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稱的徐妍,而忽略了徐家二小姐徐珊。
常年被長姐壓下,徐珊其實挺介意的,好容易長姐嫁了出去,她終於能痛快喘口氣了,可李家竟又出了這種事,眼看爹又把長姐給領了回來,徐珊心裏的疙瘩又擰了起來。
過了除夕就算長了一歲,徐珊十六了,也正值好年紀,今日一身海棠紅的繡花長襖,顯得人嬌俏又苗條,徐妍看着明艷的妹妹,也微微笑着應了一聲。
徐瀚是家裏最小的弟弟,因養在後母屋裏,跟徐妍也沒那麼親,小孩子聽話,上前也問了聲長姐好,便跟着丫鬟們玩去了,一屋子女眷坐下來說話。
徐老太太捨不得一手帶大的孫女,牽着徐妍的手一同坐在榻上,嘆道:“回來就好了,早知道這門親事會成這樣,咱還不如不嫁,在家裏頭多留幾年也好,省的出去遭這份罪,年紀輕輕的就落了個寡婦名,以後可怎麼好……”語罷又要拭淚。
“祖母,”徐妍趕緊拿帕子給老太太擦眼,安慰道:“您說什麼呢,孫女以後再不嫁了,就在家陪着您……”
“胡說,”老太太一口打斷她,“我這老婆子還能有幾年活頭,你陪着我?將來我要是死了你怎麼辦?”
徐妍又趕緊去捂老太太的嘴,“呸呸呸,這大過年的,您說什麼胡話呢?”
這麼來來去去的一折騰,氣氛倒是好了不少,老太太也不再抹眼淚了,還被孫女氣出來兩聲笑,徐妍見祖母的眉頭舒展了,心裏也終於好受了幾分。
其實她剛才不單單是在哄老太太,自己心裏也確實是這麼想的,經歷了這麼一出,遇上了這麼一個夫君和婆家,她實在是對婚姻失去信心了,更何況她現在還冠上了個寡婦的頭銜兒,寡婦再嫁,能碰上什麼好人家
所以還不如就留在娘家,一直陪着祖母算了。
眼看上座的祖孫倆都這樣說,後母張氏也開口安慰道:“母親言重了,書上都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憑咱們妍妍的品貌,還愁尋不到好人家嗎?只是眼下那邊出事還沒過一個月,您先別急,讓妍妍在家好好緩緩,等過一陣子,自有侯爺替妍妍操心。”
老太太嘆了口氣,“也是,是我心急了,丫頭這才剛到家,我就提這個……”拍拍孫女的手,老太太道,“咱不着急,先在家好好養養,你瞧,這才出去幾天,怎麼就瘦了這麼多?”
徐妍看看後母,微微笑笑,沒再說什麼。
也是,她差點忘了,這裏也不單單是自己的家,還是後母跟弟弟們的,若是一直留在家裏,人家心裏也不舒服吧。
祖母姐姐還有娘,甚至屋裏的嬤嬤們都在說話,唯有徐珊安安靜靜的坐在一旁。她跟着娘親長大,愛跟爹爹撒嬌,爹也疼她,小時候常帶她出去玩,其實從小到大她過得都比徐妍這個沒娘的孩子要自在,可這諾大的侯府,獨有一處,每次來就叫她生出一種自己是外人的感覺來,便是祖母這裏。
因為姐姐才是祖母最疼的孫女,每次來,就能見到祖母跟姐姐的親昵,換成她就差了一點,好像只有姐姐才是祖母的親孫女,她卻不是;還有,她雖不願意,也不得不承認,徐妍得確要比自己漂亮,每次一來這裏,徐妍的那張臉就老在提醒自己這一點,這叫心高氣傲的徐家二小姐也委實不舒服。
還有,好不容易盼着徐妍嫁了人,她想她時時來陪陪老太太,總能得幾句誇吧,結果卻總能被老太太挑出毛病來,說她這個也不對,那個也不對,總之就是沒有親手養大的徐妍好,人都走了還連累自己不受喜歡,徐珊心裏的不滿可想而知。
就比如現在,自打進屋,祖母就一個勁的拉着姐姐說話,理都沒理自己,徐珊心裏就更不痛快了,小姑娘悄悄朝上座送去目光,打量着自己這位“去而復返”的姐姐,越看心裏越發酸。
因為她發現,即使穿着沒有顏色的素色衣裳,徐妍也還是那麼漂亮,尤其如今她眉梢眼角含着淡淡愁緒,倒比昔日未出嫁時更有韻味了,自己這一身顯眼的衣裳,似乎也沒了顏色,徐珊微微咬了咬唇,懊惱的垂下眼眸。
屋裏頭正說著話,就見棉簾又被挑開,打從外面進來個婆子,正是張氏身邊的人。婆子跟老太太彎了彎腰,湊到張氏身邊,請示道:“夫人,外頭您娘家張府派了人來,問您什麼時候動身回去?”
今兒是大年初二迎婿日,張氏作為出嫁的女兒,往年都是帶着夫君和孩子回娘家拜年,今兒徐妍回來,大概叫她有些為難。張氏看了看徐妍,道:“今兒大姑娘剛回來,你去傳個話,就說我先不回去了,改天找個機會再說吧……”
“娘,”徐妍趕緊攔她,“娘,不礙事的,您就先回去吧,我在家裏陪陪祖母,來日方長,您不必為著我壞規矩。”
老太太也點頭道:“妍妍說的是,你們府上也一大家子人呢,都等着你們幾個,不去多不好?時候不早了,快過去吧,咱們明天再好好吃頓團圓飯。”
張氏倒也不再推拒,起身道了聲謝,“如此,那就先委屈妍妍等等了,明日叫廚房好好備一桌,咱們替你補個年!”
徐妍笑着點了點頭,看着後母帶着妹妹弟弟出了房門。
其實從前的每一年都是這樣,老太太沒有女兒,膝下只有徐樊一個兒子,因此自打徐妍記事起,每年的大年初二,都是她跟祖母一起過的,她的親娘是南方人,外祖家離得遠,娘死了以後漸漸也沒了來往,因此她從來沒有體會過這種跟着爹娘回外租家的感覺。
其實徐珊不知道,她在祖母這裏才會有的孤獨感,於徐妍而言,卻是從小到大最熟悉的滋味。
外人?
其實除了祖母這裏像她的家,在這處安平侯府里的大多數地方,徐妍才像一個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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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回娘家的東西早就備好了,張氏叫身邊的婆子來這麼一出,無非是想能順順噹噹回娘家還不叫婆婆挑出她的錯處來。現在多好,什麼事也沒耽誤,是徐妍和婆婆叫自己回去的,不是她不願意留下!
外頭徐樊抱着徐瀚騎馬,十三歲的徐澤自己一匹,徐珊就跟張氏坐在馬車裏,一家五口出了安平侯府,悠悠的去往張府。
馬車裏的張氏自己在心內盤算了一會兒,差覺到一向多話的女兒今日一直不怎麼說話,便問道:“怎麼了這是?”
徐珊悶着頭不吭聲。
其實不用女兒說,張氏也能猜得出來,她拍了拍女兒的手,低聲道:“這有什麼好氣的,她如今已經是個寡婦,長得再漂亮也再嫁不到好人家了,你一個黃花大閨女,咱們侯府的正經小姐,還用得着嫉妒她?”
徐珊撅起嘴來,一邊絞着帕子,一邊嘟囔道:“反正她在家我就不舒服。”
張氏輕笑一聲,“放心吧,等天暖和了,娘再為她尋幾個人家,過不了明年,就把她嫁出去。”
徐珊這才抬起頭來,托着腦袋自己琢磨事兒去了。
張氏睜眼看了看女兒,后閉目養神。
徐妍重又回來,別說徐珊,張氏自己也不舒服,因為徐妍長得實在像她娘,一看見徐妍那張臉,就忍不住想起那個死了好多年的女人,心裏就愈加不痛快。
這次回娘家,讓家裏人也都幫着打聽打聽,一定要趕快把這個女孩給嫁出去,最好嫁到遠處,幾年也別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