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逃離
這人不像先前的那幾位,沒等公爹介紹便立在了自己跟前,徐妍有些意外,不由自主的抬起臉來。
賀昱看着面前的少女,心內感慨萬千。
終於再次見到她了。
上一世他死在戰場上,心口中了毒箭,從馬上墜下去的那一刻,除了王府里的父母,最放不下的就是她。那時因着兩家恩怨,他錯過了她,他曾以為總有人能替代她,可他錯了,那個滿是遺憾的上一世,他始終沒能找到能替代她的人。
誰料他居然還能重生回來,儘管回來時他依然晚了一步,她嫁給了李文飛,但沒關係,她現在不是又獨身了嗎,這一次,他一定不能再錯過她。
“夫人請節哀,逝者已去,今後凡事都向前看吧。”他終於開口,說出了這一世跟她的第一句話。
徐妍有些意外,她剛才聽見了通傳,知道面前的男人是肅王世子,名叫賀昱。她隱約記得娘家安平侯府跟肅王府是有點沾親帶故,可自十三歲起她就甚少見外男了,因此她對這個人,其實可以稱得上很陌生,可她卻分明從對方俊美的鳳眼裏看到了一種奇怪的情緒,似乎是永別重逢的欣喜。
雖然有些意外,但自由教養良好的她深知不該這樣盯着一個外男看,尤其自己現在還是個寡婦,這還是在夫君的靈堂里。
她重又垂眸下去,如先前一般,輕輕端禮道:“謝世子寬慰。”
她一身白衣,雖然沒有痛哭,但表情木然,看得出心裏並不好受。靈堂沒有掛棉簾,正值隆冬,即使屋裏燃着炭盆,也根本不足以抵擋門口滲進來的寒氣。她的臉蛋凍得有點發紅,與緋色的櫻唇相得益彰,襯的人愈發堪憐。
這樣的形容,讓人極想將她擁進懷中,好好安撫一番,但賀昱頭腦清醒,到底還是忍住了。
她待他與旁人無異,回話也僅僅只有五個字,但賀昱並不失望,現在只是個開始,以後如何,且看他努力,反正絕對不會跟上一世一樣。
眼見一向對女人不感興趣的賀昱居然主動站到了美人跟前說話,其餘幾個世子彼此相視一眼,目光玩味。
這三個堂兄弟覺得,他定是也免不了俗,被美人驚艷住了。原來這位傳聞中不近女色的冷麵世子,也不過如此嘛!
不過這幾位倒也不急着挑破,在旁靜靜觀察了一會,最後,還是齊王家的世子賀嘉問道,“我們幾個在門口碰上,見沒有你,還以為你早來了,沒想到卻先你一步,剛才忙什麼去了?”
賀昱朝徐妍微微一點頭,轉身回堂哥的話,“肅王府臨時有點急事,父王早朝還沒回,我忙完了才過來。”
賀昱雖然才二十三,卻已是上過三次戰場的將軍,短短几年,已在西北邊疆聲名鵲起,是他父王肅王爺的得力接班人,也是朝廷難得的將才。更加難得的是,若論起文采,他也並不輸幾位堂兄弟,乃實打實的出將入相。
這幾位養尊處憂的世子自知不如他,便也不輕易跟他談論政事。已經替皇室憑弔了一番逝者,算是完成了任務,他們再無逗留的理由,於是幾人朝徐妍微微頜首,算是告別,隨後紛紛踏出了靈堂。
留在堂中的徐妍覺得,那個墨色身影在出去的時候又朝自己看了一眼,目光中似乎還有些不舍,這樣奇異的舉動,連一旁的李家老二都感覺到了,等送走了他們,還又特意看了看她,有些欲言又止。
她沒理會,依然跪在棉墊上,去做一個小寡婦該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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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位世子打靈堂里出來,恰逢李府上又來了幾位朝中重臣,李老爺子又得去見客,他們倒善解人意,主動跟人告了別,也不用主人陪了,自己聊着些閑話,一邊往府門走。
昭王府的世子賀睿,性子輕佻些,邊走邊跟堂兄弟們聊道,“瞧見李家那位少奶奶沒?那可是京城第一美人呢!從前聽說連宮裏頭的嫻妃都不如她,今日一見,果真有點名不虛傳的意思。”
大堂哥賀嘉贊同,“女要俏一身孝嘛,瞧那副小模樣,嘖嘖,到底還是這個李家大少爺無福消受啊,聽說這才剛成親不久?就這麼撒手去了,怎麼捨得啊!”
賀昱未理會,卻微微皺起了眉。
賀睿靠近賀嘉調笑,“別人無福,大哥有福啊!怎麼樣,大哥,要不要想點辦法弄回府?”
“弄回府?弄回去你大嫂怎麼辦?”賀嘉斜眼看他,“你是不是忘了她爹是誰?徐樊是什麼樣的主兒,豈能讓她女兒做妾?”
賀睿不以為然,“從前肯定不能,但別忘了,現在他再硬氣,閨女不還是成了寡婦?除非往下嫁,說不定還能當個正妻,要不然放眼京城,但凡有頭有臉的,誰願意娶個寡婦當正妻?”
說的也是,賀嘉咂咂嘴,嘆道:“也還是徐樊眼光不行,擇來擇去的給閨女挑了這麼一個短命鬼……”驚覺語失,趕忙環顧了下四周,閉嘴不言了。
四人同行,這兩個聊得歡,賀昱一向不太愛說話,不插嘴也正常,賀嘉閉上了嘴,氣氛有點沉默,剩下那個一直未說話的成王世子賀漣冷笑道:“現在不是願不願意,而是敢不敢了……”此話一出,其餘三人都不明所以,扭頭看他,他有點神秘,低聲道:“沒聽說嗎,徐樊的這個閨女命硬,一出生就剋死了親娘,現在才嫁過來幾個月,李家就辦了喪事,你們說,這是不是命中帶煞?”
此言一出,賀昱的眉皺得更緊,其餘兩人都恍然大悟似的一頓,紛紛感慨了半晌。賀睿搖頭,“嘖嘖,真可惜了,保命要緊,咱們還是盡量離遠些吧。”
話至此,眾人正好走到車馬旁,堂兄弟幾個閑來無事約着一起喝酒,賀昱照舊拒了,簡單跟眾人告了別,隨後飛身上馬,兩腿一夾,墨色的袍角立刻飛揚在冬日凜冽的寒風中,隨着奔馳的駿馬,漸漸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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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昱他們離開沒多久,徐妍就等來了自己的爹,安平侯徐樊。
彼時她還在靈堂里跪着,就見自己娘家的弟弟徐澤走了進來,徐澤給棺材裏鞠躬上香,然後來到長姐跟前,輕聲道:“大姐,爹在外頭跟親家公敘話呢,說一會請你出去一趟,有事跟你說。”
徐澤雖然是後母生的,但因常跟她一起待在祖母身邊,感情要好得多,這個十三歲的少年跟他的親娘親姐姐很不一樣,對她格外友好。
徐妍應了一聲,又問了他幾句家裏的事,稍待了一會兒,便去見了父親。
如丫鬟們今早所說,徐樊此來,正是跟親家商議女兒的將來——與其說是商議,倒不如說是告知,話說他安平侯決定的事,就連金鑾殿上的那位天子都得掂量掂量,小小一個太子少保,豈有不應的道理?
“爹。”徐妍來到近前,先給爹行了個問安禮。
自李家出事後,父女倆還是頭一次相見,眼見一身孝衣目光黯然的女兒,在外人面前向來呼風喚雨的徐樊忍不住一陣心疼,嘆了口氣道:“這幾天受苦了!”
徐妍搖了搖頭,沒有多說什麼話。
這個女兒從小養在她祖母跟前,跟他相處的時間不多,徐樊雖然疼她,卻一直不太會哄她,只能務實的把安排先說出來,“爹剛才跟你李家商議過了,你再忍上一個月,等年初二回去,就不用再過來了。”
就見徐妍驀地抬起頭來,目光中終於有了點生氣,問他,“爹說的是真的嗎?公爹他們答應了?”
當爹的常年繃著的臉上微微有些笑意,道:“爹何時騙過你?”
她這才踏實了一些,低下頭去輕聲說,“謝謝爹。”
孩子一生下來就沒了娘,徐樊對她一直有些愧疚,眼見她這樣跟自己道謝,與愛撒嬌的次女明顯不同,心裏就更不是滋味,嘆息道:“不用跟爹道謝,你也別太難過,還有不到一個月,再忍忍,很快就能回家了。”
“嗯。”她點頭。
“還有,外頭的那些傳言,也別往心裏去,市井小民慣愛嚼舌根,咱不用理。”徐樊又安慰她。
這下倒是把她說蒙了,她抬頭不解的看着爹,“傳言,什麼傳言?”
徐樊一頓,原來女兒不知道。也是,她整天悶在自己的小院裏,本來心裏也不好受,哪裏能聽到那些混話呢?
不知道更好,徐樊拍了拍閨女肩膀,道:“沒什麼,晌午出了殯,你就好好歇幾天,等着年初二,爹派人來接你。”
“嗯。”她又點了點頭。
她是徐家的第一個孩子,娘生她時難產死了,祖母心疼她從小沒了娘,便一直親自教養着,起先爹還常來看她,後來後母生了才比自己小一歲的妹妹,又接連生了兩個弟弟,爹的孩子多了,就不怎麼能顧上她了,因此即便她想,她跟爹也親近不起來。
外人常說徐樊多麼疼女兒,那也只是心裏的疼罷了,最起碼,她從小到大,沒怎麼跟爹親昵過,好在爹或許因着對娘的虧欠,對她也算頗為袒護,見不得她受一點委屈。比如這次,還沒等她開口,就跟李家商量着把自己要回去了,這種事情,換成別的人家,怎麼著都要考慮男方家裏,等個一年半年,可她爹硬是連年都不叫她在這邊過完了。
因為在徐樊看來,儘管李家沒了兒子着實可憐,可他好好的閨女才十六,就當了寡婦,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委屈的事嗎?所以誰也別跟他談什麼守節之類的鬼話,擱別人身上可以,自己的女兒,不能受這種罪。
然而在徐侯爺眼中理所當然的事情,在親家眼裏,可就堪稱被欺男霸女了一般。
當天晚上,李老爺子把事兒才跟夫人一說,就立刻招來夫人的一通臭罵。
李夫人披頭散髮,全然沒了平日裏的端莊淑儀,對着夫君憤恨道:“這種事你也能答應,你的骨氣哪去了?她才嫁過來幾個月,飛兒今日才出殯,他就跟你來提這種事,飛兒屍骨未寒呢,聽到了該多傷心……”
李老爺子其實有點懼內,但迫於徐樊的壓力,又實在沒辦法,只好儘力哄着自己屋裏的人,“罷了罷了,反正飛兒也不喜歡她,留着她,也沒意義……”
“誰說沒意義!”李夫人一個枕頭就扔了過來,怒道:“飛兒的事外人又不知道,他這才去,新娶的媳婦兒就回了娘家,外人該怎麼笑話他?該怎麼笑話你們李家!”
“那你說怎麼辦!”李老爺子忽然吼了起來,“那你說怎麼辦,徐樊那人拿定的主意,你能改還是我能改?飛兒沒了,還有我,還有他兩個弟弟,難道李家從此就不用吃朝廷俸祿了?”
他是個老學究,難道不想讓兒媳婦為兒子守節,為府上掙得賢名嗎?他難道想讓兒子被人恥笑嗎?可對方是徐樊堂堂安平侯,在皇上心中的分量比那幾位親王還重,他敢忤逆嗎?
丈夫說得有理,沒了長子,她還有兩個兒子,怎麼著也還得為他們的前程考慮,李夫人一口氣出不來,頓時嚎啕大哭起來,“都是我不好,當初為什麼非要給飛兒結這門親,叫她剋死了我的孩子還要受這份氣……”
哭聲又隱隱約約的傳了過來,徐妍嘆了口氣,命人熄了燈火,閉上眼,睡了過去。
不管前院如何雞飛狗跳,冷清的後院卻一直風平浪靜,等終於捱到了除夕,大年初二一早,安平侯府的馬車果然來到了李府門外。怕李家為難女兒,徐樊還特意親自來接,徐妍稍微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東西,平靜的跟恨不得吃了她的婆母告了個別,便踏上了回家的馬車。
終於離開這個地方了。
馬車搖晃起來,徐妍疲憊的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