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重振·貳
李星闌的回憶里,畫面的中心,總是聚焦在陳鉻的身上。陳鉻呆愣愣地觀看對方的記憶,甚至他對自己沒有絲毫的保留。
新鄭戰場上,琴聲激蕩奔流,銀白電芒閃爍。眾人被卷進時空洪流中,轉瞬間便被傳送至東方,韓楚兩國邊境線上的一個小鎮外。
南方氣候濕暖,即使是冬季,也少有刮骨刀般的寒風。汴陽百姓們在韓原的帶領下,於小鎮外的河邊安營紮寨。
正當傍晚時分,歸鳥入林,炊煙渺渺,一朵梭狀雲團正飄至太陽的中間,讓它看起來彷彿戴上了一個行星環。
金紅色的夕陽灑在河面上,波光粼粼,如夢似幻。
伏紹元鬍子拉碴,“哐當”一聲甩掉手中的破陶碗,激動得飛奔上前。數日奔波逃亡,這人渾身上下已是油光閃閃,模樣邋裏邋遢,雙眼熬得通紅,大喊:“你們可算趕了過來!新鄭城可保住了?”
汴陽君手裏正捏着根骨針,手上捧着件質地略厚實的中衣,裁掉其他衣裳的下擺,用來縫在這套衣物的褲腳、袖口。聞聲立即捧着衣物,快步走來,問:“新鄭如何?諸位可有受傷?”
韓樘衝上前去,猛地抱住韓原,將腦袋埋在他的胸前,無力地搖頭,只叫了一聲:“父親。”
韓原摸摸他的腦袋,當即從兒子的反應中猜到了結果,並未再追問。
李星闌抱着昏迷的陳鉻,經歷一場激戰,三天兩夜未曾休息,此時也是精疲力竭,強打着精神,對韓原說:“汴陽君,容我們先休整一番,稍後向你彙報詳情。跟我們一同前來的,是倖存的新鄭軍民,我和陳鉻的朋友。還有另一位朋友,她帶着其餘的倖存者,正在趕來的路上。”
汴陽君道了聲“辛苦”,立即為眾人安排宿營的帳篷。
袁加文頂着一腦袋亂糟糟的白毛,或許是汴陽民風本就開放,或者是有北辰“珠玉”在前,又或者是誰都沒心思關心別的。反正,並沒有任何人對他的外貌表示驚異,這一點讓他感嘆連連。
這一日裏,所有人先是苦守待命,再到連夜血戰。太陽升起后,全力對抗喪屍,正午時終於迎來勝利。卻不料日光大盛,天邊忽然飛來一頭腐化的巨鳥。
戰場瞬息萬變,凡人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失落、憤恨、恐懼、驚喜、驚愕等等,無數強烈的情緒輪番轟炸,俱都疲累不堪。乾脆穿着衣服,“撲通撲通”跳入冰冷的河水,洗去一身血淚。
於是,便見那河水紅了又清,清了又紅,最後化作滾滾濁浪東流。天地自然,從不顧念人的情懷,喜怒哀懼愛惡欲,全都隨着肉身的殞滅而消散風中,不留一絲痕迹。
夜色昏沉,李星闌架起一口大鍋燒水。
他趁着這個空檔,跟袁加文一起在河裏泡冰水。李星闌的頭髮長了一些,落下來遮住眉眼,他便直接用拿起殺手的匕首,三兩下將碎發削掉。
袁加文見李星闌面無表情地踩進河裏,當即就做了個標準的跳水動作,反身翻騰兩周半,一腦袋扎進水裏,濺起漫天水花。當場被凍得嗷嗷瞎叫喚:“我的上帝!你是練過中國功夫嗎?太冷了!”
“上帝是個女孩兒。”李星闌剃了頭髮,把袁加文的匕首握在手裏,仔細端詳,問:“這應該不是你自己帶過來的,鑄造工藝不同,成分含量也很奇怪。”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和橘一心被彈出救生艙后,落在同一個湖邊。她被村民從水中救走,在一個小鎮裏養傷。”袁加文遊了過去,將李星闌拱到一邊,霸佔了他原來的位置。
雖然其實並沒有什麼差別,他卻還是覺得得了什麼天大的便宜,心滿意足笑着說:“我發現一切都很不對勁,就在湖邊的小樹林裏潛伏了幾天。太餓了,那種感覺……我實在受不了。”
李星闌揚起手拍打水面,“嘩啦啦”澆了袁加文滿臉冰水,弄得他幾乎窒息,頭也不抬,說:“說重點,我對你的叢林歷險記不感興趣。實在要講故事,還不如講講德國骨科,你在德國的時候看過骨科嗎?”
袁加文“且”了一聲,抹了把額頭,將額發豎到頭頂,梳成一個英俊復古的二八分背頭,拋出眼刀挑釁,問:“已知桃花四月份會在四川……”
陳鉻正與李星闌額頭緊貼,看着他的回憶,整個人神情獃滯。
冷不防李星闌劇烈地打了個噴嚏,畫面便斷在了這裏。他疑惑地望向李星闌:“你感冒了?他還沒說完,四川怎麼了?”
李星闌咳了兩聲,搖搖頭:“他說得廢話太多,沒什麼好看的,之後都是些瑣碎的東西。”
陳鉻:“讓我看完吧。”
李星闌呼吸一滯,順從地伸出手指,點在陳鉻太陽穴上,瑩藍的光芒順着他的指尖,源源不斷流入陳鉻的腦海,畫面再次浮現。
“明白,我做什麼的?有人監視當然能感覺到。”袁加文搖搖手,“嘩啦”一聲站了起來,邁步跨出,頭也不回邊走邊說:“我相信我的愛人,與我在同一片天空下,餓着肚子!不想理你,吃飯去。”
袁加文走後不久,李星闌終於將自己弄得乾乾淨淨,水也燒開了。
他的身材勁瘦,肩寬、腿長,腰腹肌肉結實有力,是標準的倒三角。經過橘一心的治療,渾身傷疤全部消失,皮膚是健康的麥色,身體線條光滑流暢。
此時赤|裸地站在寒風中,舉起一隻手擦頭髮,後背肌肉緊繃,優美如同一隻正在舔舐手掌的獵豹。接過秦川遞來的衣服,迅速套上,並作了軍警式的整理動作,一件普通的墨綠長袍,在他身上變得熨帖筆挺。
他只是花了幾秒鐘整理儀容,而後便擼起袖子,倒水、摻冷水,給陷入昏迷的陳鉻擦拭身體。
秦川不解,問:“公子那樣厲害,怎麼受傷了?”
李星闌:“只是太累了,我讓他好好睡一下。”
秦川:“聽來的人說,新鄭戰場格外慘烈。”
李星闌迅速朝天邊瞟了一眼,速度快到緊盯着他看的秦川根本就沒有發現,繼而低頭,反問:“世界上哪一天不死人?每個人都會死,時間早晚方式不同,都是殊途同歸。出家人都說,世事如夢幻泡影,應尋自然天道即可。”
秦川莫名其妙,根本不明白李星闌為什麼突然說出這麼一句話,更不知道“出家人”是什麼,只是禮貌性地點頭。一面拿着一塊塊抹布,蘸水、遞出,取回,洗凈,再蘸水,一絲不苟重複着這機械的動作。
陳鉻起初被袁加文打暈,其實很快就要轉醒,只是李星闌不知用了什麼辦法,讓他陷入了一片黑甜,一路奔波也並未轉醒。
李星闌左手拿了個破陶碗,碗內盛滿溫水,從陳鉻的額頭上慢慢澆下,右手則握着一塊疊成三角狀的抹布,給他擦拭臉上的污垢。
黑紅色的血污滑落,露出少年象牙般的皮膚。他的眉睫極黑,嘴唇紅潤,臉頰尚未完全脫去少年人的稚氣,睡夢中神情平和。夕陽的微光灑落,宛如一幅溫柔發光的油畫。
粗糙的抹布刮過陳鉻的額頭,在他的臉頰上留下一道摩擦造成的紅痕。
秦川準備接過李星闌手中的臟抹布,卻發現他罕見地出了神,直愣愣盯着陳鉻,那神情彷彿是有些不知所措,便輕聲試探着詢問:“李先生?”
李星闌回過神來,將東西遞給秦川,屏住呼吸,伸出手掌,五指微曲,越接近陳鉻便越發明顯地顫抖。終於,在數次平復劇烈的心跳后,將食指的指腹挨到了陳鉻的臉頰,被那種柔軟的觸感驚呆了,觸電般迅速將手指收了回來。
秦川疑惑不解,又不敢多問,只反覆將抹布沾濕、擰乾,感覺到溫度降低,再重複沾水和擰水的動作。
李星闌垂着雙眼,眼角略帶桃花,卻因為英氣的眉峰而絲毫不顯風流氣,反而端端正正,一副陽光開朗的模樣。他沉默了好一陣,像是終於鼓起勇氣,果斷地伸手在陳鉻臉上捏了一把,而後自己傻不愣登地笑了起來。
抹布的尖角劃過陳鉻的眼窩、鼻翼、耳後,溫水的冷暖適度,很快就變得乾乾淨淨。
李星闌吞了口口水,準備給他擦身體。
秦川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心想擦個臉都擦了快半個時辰,擦完身體不得等到明天正午去了?不行啊。於是便自告奮勇,道:“李先生,你定是餓了,先去用膳,這事我來代勞吧?”
李星闌如蒙大赦,朝他點點頭,逃難似的走了出去。
後半夜,水聲泠泠的河邊,一顆四季常青的大樹下,李星闌與換洗得乾乾淨淨的陳鉻,又睡在了一同個帳簡陋的篷里。
沒有陳鉻盯着他,李星闌吃完晚飯,簡單和韓原說了幾句,其餘的便交給韓樘、張良,以及其餘那些亂七八糟他也記不清名字的人,甩手什麼也不管,徑直回到自己的帳篷。
掀開數塊破布搭起的帘子,帳篷里已經架起了一堆柴火,燒得暖洋洋的。躺着的陳鉻睡顏依舊平和,換上了一身淺綠色的新衣,袖口略短,看樣子是汴陽君給韓樘準備的。
秦川跪坐在一旁,正在將陳鉻身上戴着所有東西清理出來,並一一擺好。
巴掌大小的金屬方盒,裏面裝了一支項鏈口琴。一把小弩,是陳鉻出發那天,李弘在井陘礦場外所贈。一個羊皮卷捲成的小筒,凹槽內銘刻着李家的符文。
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比如用細麻繩串起來的茱萸果乾,象牙的邊角料,一顆扣子……陳鉻看起來粗枝大葉,卻像個倉鼠似的,所有帶着點回憶的東西,全都捨不得扔掉。
當然,或許只是放在身上就忘記扔了。李星闌想着,沒意識到自己笑了起來。
他走過去,讓秦川自己去休息,便跪坐在他剛才所在的地方,背挺得筆直。藉著柴火發出的微光,仔仔細細打量陳鉻,替他掖好被角。
秦川將柴火撥了撥,被飛起的煙塵嗆得忍不住咳了一聲:“咳。”咳罷立即捂嘴,偷偷打量李星闌,滿心以為他會因為受到打攪而不悅。
不料李星闌的表情卻完全沒變。這少年平日裏沉默寡言,這夜裏不知吃錯了什麼,見覺得李星闌比起白天來,格外地溫柔,便鼓起勇氣對他說:“李先生,我父親……時常打罵我和我娘,最後將她活活打死。他成日裏盡帶着我一起,做些違背良心的勾當。我知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可實在是……沒辦法不恨他。”
李星闌頭也不抬,說:“問心無愧就行了,對我說有什麼用?”
秦川愣了愣,打了個招呼,輕手輕腳離開。
李星闌忽然說了句:“抱歉,那天是我忽然想起了一些別的,跟你沒關係。”
秦川:“不不,沒有。我確實,太薄情了。”
李星闌:“有句話這麼說:萬惡淫為首,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無聖人。其實你的天性如何,心中怎麼想,根本不重要,關鍵在於你做的事。做善事時,你就是好人;作惡事時,你才是壞人。”
秦川:“謝先生賜教。”
李星闌擺擺手:“賜教說不上,早點休息。”
秦川走出去后,李星闌直接脫了衣服,鑽進被子裏。先是挨在陳鉻身邊,覺得被子實在太薄,帳篷又四面透風,怕他感冒,便向著陳鉻挪了挪。
陳鉻睡得毫無知覺,下意識往熱的地方靠,不一會兒便貼在了李星闌的胳膊上,伸手往他身上最熱的地方摸。
李星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