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讓他有些訝異的,是那個女人雖然吃得很慢,但也吃得很多。
她的僕人伺候着她,替她將麵包抹上奶油,又為她把肉切成小塊,在她的酒杯空掉時,幫她倒上紅酒,那傢伙甚至替她剝去葡萄皮,挑出了其中的籽。
那男人做得這麼多,只差沒直接喂她吃飯了。
如果他真的這樣做了,波恩也不會覺得訝異。
「大人,」趁她英俊的僕人忙着處理水果的空檔,她拎着那高腳酒杯,瞅着他問:「你還滿意你的食物嗎?」
「嗯。」他看也沒看她一眼,只伸出長臂,將那裝着牛肉的盤子,整個拿了過來,把盤中剩下的烤牛排,全都倒進自己的盤子裏。
然後,繼續吃。
那女人再次挑眉,卻還是沒說什麼。
他吃着牛排,不忘把麵包塞進嘴裏,然後是臘腸,跟着是那一盆燉菜,他吃掉大半的東西,唯一沒碰的,是紅酒。
在他幾乎掃光他這邊桌上所有的食物之後,才停了下來,站起身開口。
「謝謝你的招待。」
發現他吃完就打算走人,她一愣,又挑起了眉。
「大人,事實上,我此次前來,是希望——」
這一次,換他打斷了她,「凱說你生了病,放心,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你不介意我留在這裏?」
「凱是我的夫人。」他面無表情的看着她,眼也不眨的說:「你是她的阿姨,如果你需要養病,這裏雖然無聊,但確實比威尼斯清幽許多。」
她擰起秀眉,不滿的瞪着他。
「我以為這裏在鬧飢荒,你應該不希望再多一張嘴。」
他眼也不眨的道:「的確,我們這裏的糧食不是那麼充足,但我想你帶了足夠的食物。」
說著,不待她再開口,他朝那明顯不爽的女人一頷首,腳跟一旋,離開這奢華的房間。
冷冽的寒氣再次從身後襲來,他沒有回頭,只是再一次的忍住拔劍的衝動。
他不能傷害她,凱不會開心。
來鷹塔的時候,他就知道這個女人不安好心。
他不是很確定她想做什麼,當他走進這扇門,幾乎是在眨眼間,就領悟了過來;為了生存,幾乎像是從有意識開始,他就知道該怎麼看人臉色。
她讓他看這些奢華的事物,看這些錦衣玉食,只是為了提醒他,這個地方有多麼可怕,威尼斯和史瓦茲兩地,就像天堂與地獄一般,威尼斯富有方便,史瓦茲貧苦窮困。
她要他知難而退。
波恩握緊拳頭,跨出房門走下樓。
他清楚知道,身後的那個房間同樣會提醒凱,那城市有多麼富足,而她如果和那女人一起回威尼斯,可以過上多好的生活。
惱怒與恐慌,在這些天,一點一滴的在胸中累積,緊緊攫抓住他。
他忍了又忍,忍了再忍,不讓自己去深想,不想被那潛藏在心底的恐懼控制操縱——
波恩大步走出了鷹塔,卻在下一瞬,看見凱迎面而來。
見他從塔里出來,她愣了一下,在他面前,停下了腳步。
他看見她仍穿着粗布麻衣,美麗的臉龐上的綠眸里,有着擔憂。
她仰望着他,欲言又止。
自從那女人出現之後,她就失去了她的笑容,總是心神不寧、神魂不定,她的眼裏總也透着淡淡的哀愁,他猜他早已知道是為什麼,知道她這幾天,說不出口的話是什麼,他只是不願意承認。
她是被迫嫁給他的。
那個女人的出現,讓她想起了這件事。
在這裏,她要辛苦工作,萬事都得動手.,在威尼斯,她可以當小姐,事事有人伺候。
這不公平。
她沒有這樣想過,他知道,她不是那樣的人,可他沒有辦法阻止自己不去想。
他什麼都沒有,無法給她什麼,他的身分是假的,這座城堡和領地都不是他的,如果哪天事情爆發開來,她可能就得跟着他掉腦袋。
留在這裏,對她一點好處也沒有。
看着眼前的小女人,他有一種想扛着她衝上樓,把她關起來的衝動,那很愚蠢,他卻依然想那麼做。
她已經嫁給我了!
他想對着塔樓上那女人啦哮。
你是我的妻子!我的女人!沒有我的允許,你哪裏都不準去!
他想對着眼前的女人大聲怒吼,命令她不準離開。
可他比誰都還要清楚,強求,從來就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他早就知道了,從無數次的鞭打、痛毆中學會,從母親眼中的空洞,男人眼裏的憤恨中了解。
用強的沒用,用求的沒用。
從來都不曾有用。
他握緊雙拳,旋轉腳跟,轉身走開。
秋風颯颯吹過,狠狠扯着他的衣,刮著他的臉,他沒有回頭看她是否跟來。
她要留就留,要走就走。
他不求。
絕對不會和誰求。
她可以看見他眼裏的痛。
沒有想,凱追上前去,但他走得太快,頭也不回。
為了能趕上他,她拉起裙擺,走得匆匆,卻依然追不上他。
他的背影,越來越遠,一時間,心好慌、好痛,她顧不得有人在看,在廣場裏小跑步起來,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波恩!」
聞聲,他猛然停下腳步,轉身回頭,眼裏有着驚訝、愕然、期望,與無名的熱切。
凱喘着氣,看着他,心頭狂奔,張開嘴,卻再次發不出聲音來。
她想問他,是不是知道了什麼,是不是澪和他說了什麼,但又怕會引起他的懷疑,怕他會追問下去。
他很聰明,不是笨蛋,她所吐出的任何試探,都會讓他起疑。
她應該要走,應該。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追他,理智告訴她,她不能改變什麼,但她卻無法強迫自己鬆開抓着他的手。
馬廄那兒,幾名士兵牽了馬出來。
人人都站在那兒看着她與他。
她抖顫卻無言的唇瓣,讓他深黑的眼瞳,再次收縮,痛楚浮現其中,薄唇緊抿着。
然後,他退了一步,她感覺到,他強壯的手臂,從她手中脫開。
心,驀然一痛,讓淚盈眶。
她仰望着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擠出一個字。
「我……」
他沒有聽,只面無表情的開口。
「南邊的村子出了事,有事等我回來再說。」
凱一怔,南邊那座村,離城堡這兒有點距離,現在已經過了中午,他要去,顯然是不打算回來過夜了。
痛楚盤桓在心頭,凱僵站在原地,看着他再次轉身,離開了她。
這一次,她沒有再追。
她看着他走到馬廄那兒,米高和其他人,已牽了馬出來。
他和米高說了幾句話,翻身騎上了其中一匹馬。
他走了,米高留了下來。
她看着他策馬帶隊穿過城門,看着他的背影遠去,只覺得心痛如絞。凱一直看着他,可那個男人不曾轉身看她一眼。
風一直吹着,他沒有回頭。
一次也沒有。
波恩帶着人在天黑之前,趕到了南邊的村子。
要來到這裏,需要穿過廣闇的森林,他不害怕森林,但他知道其他人會怕,即便騎着馬,拿着劍,帶着弓箭與斧頭,依然會害怕。
森林裏黑暗且充滿各種野生動物,和人們代代相傳的可怕傳說。
恐怖的巫婆、可怕的山怪、口齒流涎的惡狼,還有眼睛會在黑暗中發光的野獸,人們也相信,仍有會吐火的有翼惡龍棲息在漆黑的森林深處,而且不論是哪一種,都喜歡吃人。
平常,這些已經夠讓人不安了。
這幾日,森林裏總是瀰漫著的白霧,更教人心惶惶。
每一個人都害怕走入森林之後,會在裏面迷路,除了獵人,沒人敢輕易走進森林,就連獵人也不會在入夜後還留在陰森的森林裏。
那枝葉茂盛的林葉,會遮住月光,入夜後的森林,伸手不見五指。
人眼看不清,可住在森林裏的那些東西可以。
能夠在天色暗下來之前,離開那陰森又霧茫茫的森林,讓每一個人都鬆了口氣。
當他帶着人來到這座小村莊時,幾個男人已經等在那裏,看見他親自前來,都露出驚喜、感激,又略帶不安的神色,匆匆摘下帽子,緊張的看着他。
這裏的人,算是比較後期才來的,所以分到的田地才離得稍遠一點,但他可以從那些欣欣向榮的麥子看見,他們雖然晚了一點才播種,但他們將所屬的田地照顧得很好。
波恩翻身下馬,把馬韁交給其中一個男孩看顧,問。
「我聽說你們的麥田和圍籬被破壞了?」